我爸他可能是老了。
我身上是有父亲的影子的——父亲的朋友有时会这样说我,母亲有时也会欣慰的这样说。这是最让我得意的赞扬。
父亲没有这样说过我。如果我执着的去问他,他或许会说我比他更优秀,或是其他更加深刻的话。他一向都是这样。
好在我没有必要比他优秀。这是一种甚于生活的压力,父亲从不随便的把期望压在我的肩上。但是他还是以一种我无法察觉的方式,把我塑造成了一个他希望我成为的人,引上了一条他希望,现在也是我希望走的路。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和父亲不曾有过分亲密的时候。在父亲最忙碌的时候,我大约六七岁,老话说就是“刚记事儿”。父亲因为工作的原因,在家时候不多,我最熟悉的面孔是爷爷,姐姐,还有令我闻之色变的母亲。时间一长,我也习惯了父亲在饭桌上的频频缺席,以及偶然晚睡的时候,父亲进到爷爷的房间(我小时候一直是和爷爷睡的),惊喜的说,“呦,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啊?”。我尽管小,但是对父亲也是十分好奇的,好奇为什么,这个平时看上去严肃的男人,看我时的眼神却那么亲切。
小时候有一个很珍贵的回忆,我和父亲在胡同里踢球。我们家住在一条死胡同最里面的一家,门口是个堆放杂物的小棚子,踢球的时候就当作球门,父亲站在棚前,看上去很认真的守门。我一脚把球踢过去,父亲抬脚想把球踢回来,球却恰好从他脚下漏了过去,父亲哈哈笑起来,我笑的更是不行,站在门口的母亲也被逗笑了。可是接下来母亲却说,“行了,洗洗手进屋吃饭来吧。”
父亲当时是不经意把那个球错过去的么?唉,真想和父亲多玩儿一会儿。
另外有一个记忆同样难忘。不记得为什么,我和父亲竟有了一次独处的机会,大约是去姥姥家接妈妈。父亲开车,我坐在副驾驶。车正穿过一条熙攘的市场,行驶的很缓慢。当时我有些局促不安,想找个话题和他聊一聊,但是怎么也找不到。想说一些大人说的话,可是我不懂该说什么。父亲的笑容同样局促。后来车驶出市场,在公路上一辆公共汽车始终压在我们前面,将前方的视野挡了个严实,我忍不住的问父亲,
“爸,咱们什么时候能超过前面那辆车啊?”
“等它拐弯儿了,咱们就超过它了。”
这句话刚说完,那辆公交车果然在路口处转弯了。父亲得意的说,“看吧,超过它了吧?”然后我们父子二人就一齐哈哈的笑起来。
这是记忆中和父亲的第一次独处。
往事在回忆中总是略显匆忙。九十年代对于父亲的人生来讲十分重大,他辞去稳定的工作,磕磕绊绊的开展自己的事业。但是在我仰望的眼中,父亲在整个九十年代都在慈让的微笑,言谈不多,目光坚定,似乎一切的生活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令人安心。
一九九六年,我六岁的时候,祖母去世了。灵车从北京夙夜驶向老家河北唐县,迎着微朦朦的曙光,车内一片沉默,坐在旁边的姐姐不时擦抹眼泪。
白色的送葬队伍,在司仪的指挥下,时行时跪。我被夹在这悲伤的队列中,一身重孝,心中却很兴奋。因为我不理解这白色的悲伤从何而来,只认为如此大的阵势是为了创造某种奇迹而进行的。既然似乎我是这个队伍中唯一不觉悲伤的人,那么这一奇迹理应由我来执行。例如我可以将手中的灵幡抛向空中,再配上一句咒语,就可以使奶奶复活,然后把大家从悲伤中拯救出来。我的确那样做了。在众人跪拜的默哀中,我一跃而起,挥幡念咒,煞有介事,然而跪在周围的大人连头也没抬,只有一旁的哥哥起身把我重新按回地面,嘴里轻念着,“嘘,别说话”。一片白色中,我没有寻找到父亲的身影,也没有费力去寻找,因为继续走了没多久,家中的一个长辈就走到我和哥哥跟前说,“行了,你们俩玩儿去吧。先回家把衣服换了啊。”之后我和哥哥迅速爬到村边一座小山的山顶,远远的望见为奶奶送葬的队伍正走向田地的深处。下午回家吃饭时,才在老屋中见到父亲。亲友散去,堂屋中只有父亲一人,他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肩膀微微抖动。坐在堂屋门口的母亲拉住我,说,
“别进去,你爸爸哭了。”
“为什么呀?”
“因为爸爸的妈妈死了。”
“哦。”我歪着头望着父亲的背影继续注视了一会儿。
亦慈亦让的父亲,扳起面孔时,似有万钧之力。
姐姐曾经人介绍,交往过一个男友。一向循规蹈矩的姐姐,在与这个年轻人接触过几次之后,便带他去单位见父亲,那天晚上姐姐把我也带去了。总的来说,我不是很喜欢那个男孩儿,尽管那时我才十岁。记得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慵懒的爱答不理的气质,外加一些自不量力的痞气。那晚我们到了单位之后,姐姐因为手上有些工作要处理,便把我和男孩儿留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等待。男孩儿坐在那里满面的不耐烦,点上烟后就坐到父亲的办公桌前开始玩儿电脑。不一会儿,我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到父亲走过。父亲向里望了一眼,那个男孩儿也抬头和父亲对视,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玩儿电脑。父亲没有停留,走开了。不一会儿,父亲回到办公室,那个男孩儿抬头看了一眼,依然没说话。
父亲说话了,
“你干嘛呢?”
男孩儿抬头说,
“玩儿呢。”
“别在我这儿玩儿,出去。”
父亲表情严肃,声音平静,但似乎每个字落在地上都能砸出一个坑。
男孩儿没敢说话,灰溜溜的走了出去。我在一旁看着,心中既恐惧又过瘾。
后来父亲对姐姐说,“娟,你要是喜欢他,可以继续跟他处。但别再带他来见我了。见着长辈都不知道站起来打个招呼,这不是个懂事儿的孩子。”姐姐低着头,没说话。那之后,姐姐又和那个男孩儿出去过几次,母亲想干涉,被父亲拦下了,说,“你让她去。”
不到一个月,姐姐和男孩儿分手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个人确实不懂事儿。”
在我小学毕业时,因为镇上的中学校风很差,父亲便托朋友把我的学籍转到了三十公里之外的另一个镇上,并且在那镇上租了一处狭小的房子,全家一起搬了过去。之后,父亲便每日驱车六十公里上下班。那时,父亲的事业似乎曾陷入到一种几乎要毁于一旦的困境中,然而这件事照例也是在将近十年后,父亲在与我的某一次深夜长谈中,当做笑话讲给我听的。在当时,父亲竟几乎不曾把那种无助的苦恼带回家过一次。而同时的我,却燃烧在一种幼稚的虚荣心中。出于一种对自己在班级中的存在感的怀疑,我在班上谎称自己即将转学,并从同学得知此事时流露出的或多或少的一丝惋惜中,得到无限的满足。直到有一天从好友小白那里,收到了一封他用笨拙的文笔写出的涕泪交加的告别信时,我才发觉事情似乎无法收场了。于是,在那天晚饭的餐桌上,我对父亲说,
“爸,能不能给我转个学呀”。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家人为了我现在的学习环境所做的牺牲,我是一丝一毫都不曾考虑的。然而恰好就在那天,父亲的事业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低谷,回家后似乎也比往日里沉默。就这样,我的苦恼与父亲的苦恼撞了个满怀。父亲听到我的话,把筷子重重的拍在餐桌上,
“转什么学!吃饱了回屋看书去!”
我的苦恼输给了这重重的一击,更加无处发泄,闷头把碗里的饭几口全都扒进嘴里,收了碗,愁闷的回到房间。正当我趴在桌上,继续为如何圆自己这个无聊的谎言发愁时,忽然有人轻轻敲击我的房门。打开门,是父亲。他满面惭愧,陪着和悦的笑容说,
“刚才爸爸态度不好,对不起。”
迎头听到这样一句话,我的眼泪攒成一粒粒的大水珠,掉个不停。
“来,你坐下,爸爸跟你说。今天我遇见一个人,他提的要求,就连你听了都会觉得荒唐。刚才我生气是冲他,不是冲你。”
父亲顿了一下,问,
“为什么想转学?在学校遇见什么事儿了么?”
我双手把眼泪抹去说,
“没事儿,我就是那么一问。我不想转学。”
父亲笑了笑,说,
“好,那你接着看书吧。”
说完他走出我的房间,轻轻的把门关上。
哭了一场后,忽然心情开朗,苦恼竟被抛到脑后。第二天早上出门遇见小白,我笑着和他说,“昨天我和我爸说,我不转学了。我爸说,好。”小白听完之后眼睛一亮,“是么!”,然后我们一路商议着该如何为这件好事庆祝,走向学校。
进入高中后,我为家人造成的苦恼似乎更多了一些。
高中的学校有学生宿舍,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父母为我办理了住宿,退掉了在镇上租的房子,搬回了原来的家。只可惜,我的宿舍生活只持续了一个学期。高一下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晚上同一个室友喝酒,那晚他喝多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第二天醉醺醺的把酒瓶子背进了教室。当时老师刚刚问了他一句话,他就把我供了出来。结果我们两人当天就被停课,年级主任放话,父母必须全部到场,不然休想回到教室。那天正巧赶上父亲难得的去外地出差,飞机刚刚落地,就从母亲那里得知了我的事。只好又买了当天的机票飞了回来。
记得当时我被停课,苦恼的坐在操场上,心中暗骂那个把我供出来的室友。几个哥们儿在旁边也为我气愤,说这事儿不能就这样算了,必须给那个小子上一课。我只说,“吹了吧,先把眼前的事儿了了再说吧”。
父亲来到学校之后,停课虽说是免了,但我还是被学校宿舍“请退”。那天下午放学父亲开车接我回家,一路上,他没有责备我一句,但是语气中依然略带气愤,
“我觉得你们那个年纪主任不怎么样。孩子犯了错,你可以批评教育,但是停课是什么道理。停课又解决不了问题,他是做给谁看呢?”
我坐在旁边,战战兢兢的点头称是。
“而且呀,”父亲接着说,“下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假如被老师抓住的人是你,你就一个人把事儿全抗了。你一个人犯事儿,老师也不至于非得较真儿的处理你。但是你要是供出来三两个人,成了团伙违纪,性质就变了,老师就算想放你一马都不行了。”
我听完这番话,当时如一口烈酒入喉,痛快之余又有一股怒气涌了上来,开始对那个把我供出来的室友咬牙切齿。
父亲听完我的发泄后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说,
“他可能也是没摊上过事儿,慌了,别再跟他计较了。”
这一次事件之后,家人又一次的回到了在学校旁边租房的生活,而父亲每日又要驱车六十公里往返于单位和家。
尽管自那以后,有了母亲的看管,我不曾再惹出什么事端,却又陷进了厌学的心绪中去。每日和几个同学逃课跑到操场上,在炎炎烈日下拍一下午篮球,把所有的精力耗光。晚上回家则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或翻翻漫画书,或听听收音机,往往不到后半夜是睡不着的。而在夜里没有得到的睡眠照例会在第二天上午的课堂上补回来,睡醒后便再次逃到球场中去。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而心中却很坦然,认为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够把日子渡过去。
可以说,这样的心态中,实实在在是有青春期逆反的因素存在的。凡是大人所嘱咐的,都是我坚决抵制的,不论是学习,早睡觉,甚至就连吃饭也是。
这种逆反使我在家中有一种不同往日的表现,这种表现用四个字概括就是——拒绝交流。而当时对我已深感无奈与无力的母亲,每每向父亲寻求一种对策时,父亲的回答也是四个字,
“甭搭理他。”
逆反期的问题于我心中是如何渡过的,在这里先不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父亲的战略性回避,对于我平稳渡过这段时间,起了很积极的作用。
在我逆反期末尾的一天,老师拿着全班月考的成绩单,一个接一个找同学谈话,内容大约都是围绕着偏科和学习态度的问题做一些指导。而当老师叫到我时,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说,“还是再叫你家长来一趟吧”。
母亲当时对父亲说的原话是,“这回你去吧,我不好意思再去见老师了”。
事后我才知道,老师那天在办公室对父亲说,“这次我找您来,不是因为您家孩子这次考试的成绩又排在班级倒数第一,而是他的这个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的总分相差的太远。马上就要高三了,您得跟他好好谈谈。”
而父亲是这样和我谈的,
“有个词叫做否极泰来你懂么?”
我当时对自己的学习态度已经有了一些觉醒,只是苦于束手无策。听到父亲的话,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
“爸,您放心吧。从今天开始,我好好学。”话一出口,忽然觉得似乎好久没有和父亲说话了。
父亲笑着点了点头,从兜里把成绩单拿出来递给我,说,
“好好学,现在你是全班同学中,进步空间是最大的。”
在父亲说这句话时,我偷偷瞄了他一眼,看到他表情很认真,丝毫没有调侃的意味。
我想,如果要为我的逆反期标一个句号的话,可以标在我瞄见父亲表情的那一刻。
假如现在采访任何一对我父母这一代的家长,他们在与逆反期孩子的关系处理上,一定都可以总结出自己的一套心得。然而当初他们身在其中时,恐怕都有过这样的一种自问,“我怎么养出这么一个东西来!”我猜想,在我的逆反期,父亲一定也是有一种茫然在心中的,然而他处理的似乎十分从容。多年后,我问过父亲是如何做到的。父亲当时笑得很欣慰,说,
“谁年轻的时候都有这么一段。我记得自己当年在逆反期时,也是不愿意听你爷爷说教。所以后来和你,我也就是尽量的做到将心比心吧。”
在那一天的简短的谈话之后,我的学习态度逐渐开始转变。这种转变不仅是因为我已经在父亲面前信誓旦旦,也是源于一份虚荣心的忽然觉醒给我带来的惶恐。六年来,全家始终被我的学业牵着鼻子走,这几乎已经是众所周知的。而父亲的朋友们,家中却又都恰好有着一个面临高考的孩子。不管父母会不会为这一种建立在孩子身上的虚荣心所苦恼,于我来说,这都是一个很严重的“面子问题”。因为我的这一点“看不开”,所以在学习上就时常拧住了一股弦。我拿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力气同一切的课本卷子练习册周旋,经常握着笔趴在桌上睡着,醒来一看已经是夜里两点,却不容许自己倒向身边的床;我把周末用来补课,缺席和朋友们的酒局,球局,网吧局;我甚至不再去考虑对一个姑娘的爱恨。我对自己道歉,说,“本不该是这样的,对不起”。
但是一个跌倒的人并不能单靠一时的觉悟,就可以轻易的爬起来。在高考的第一次模拟考试中,我的成绩依然与任何一座二类本科大学无缘。就在这时,班里当时一个相熟的朋友却告知我这样一件事情:我所在的区内每一年都会在高中学校间组织一场足球的冠军杯比赛,最后冠军队的每一位高三队员都可以享受到高考加十分的待遇。既然高考关乎到人的命运,而这球赛又关乎高考,大家似乎也就有理由行一些非常之道——比赛只走个形势,冠军由每所学校轮流担任。
“今年轮到咱们学校了,回家赶紧让你爸活动去。”
因为知道我父亲和某位校领导的交情,这个聪明的年轻人便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我。听完这番话,起初我心中有点儿嘀咕,因为这显然有点儿违背父亲平时办事的原则。但是当我用了整整一堂数学课来反复掂量了那十分的份量之后,我决定试着去说服父亲。
晚饭后,收拾了桌子,我给父亲泡了杯茶水,又把母亲也叫来一起坐下。我坐在他们面前,先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清了清嗓子,按着我打好的腹稿,把整个情况向他们复述了一遍。
“这小半年您也看到了,我觉得自己算得上知耻而后勇。虽然这一切是不是白忙活现在还不知道,但是如果这十分能给我加上,我能保证至少考上一个二本。”
整个过程父亲一直看着我,似笑非笑。母亲听完后两眼放出了一些光芒,但也没发表评论,只是看着父亲,问,
“你说呢?”
父亲说,
“这事儿我之前已经知道了。”
“嗯?”我一时没词了。
“你最近做的很好,但是你还能做的更好。我希望你靠自己去多考十分。咱们不去掺乎他们这一套。”
我没说话。
“你要记住一句话:人间正道是沧桑。”
我还是没想出能说点儿什么。大家沉默良久,最后我点了点头,回房间了。
尽管父亲一向微言大义,但是这一次我心里不能完全认可他的话。之所以当时我没有去和他争论,是因为我心中也有一个顾虑:如果托人加了分最后还没考上大学,那不是更现眼了么。
当时我并没有发觉父亲在我心中埋了一粒种子,这粒种子是一个人立命的根本,它叫做坦荡。多年后,当这棵小树苗渐渐挺立起来时,我才懂得了如果将“人间正道是沧桑”几个字放在天平的一端,那么无论在另一端放上“高考加十分”还是“高考加一百分”,天平都不会倾斜分毫。而我之所以能得到这个道理,却又是因为“高考加十分”这个本来对于人生不会有任何贡献的小事件。面对这种幸运,我是无法不对父亲说一声谢谢的。当然,这棵坦荡之树能否根植于心中,无疑仍是我个人需要面临的挑战。但是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父亲是真真正正的尽到了。
考上大学是我人生一个很有趣的转折。而我考取的大学又是坐落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便赋予了这个转折不可估量的意义。同样,报考那样遥远的一所大学,也是因为接受了父亲的建议——他希望我到那广阔的天地中去看一看。当然,在那千里之外的地方,我也不曾间断的继续为家人增添着苦恼。大一第一学期所修的六门课,在期末考试中被我完完整整的挂掉;第二学期修的九门课,被我再接再厉的挂掉五门。若不是我们学院那个和善的辅导员(我至今仍然感念这个好人的一切!),顽强的相信我绝对有种变好的可能性,那么“念大学”这个家人与我都付出了一番辛苦所获得的机会,在大学的第一年可能就会被我毁掉。然而在另一方面,我的青春却走上了巅峰。我组乐队,混社团,当班长,谈恋爱。当时同我要好的朋友,直到今天都仍然与我肝胆相照。可以说我的大学生活,课上的时间算是被完完全全的浪费掉了,但是课下的时间我却未曾浪费过一分一秒。每次学期结束,当我带着课上与课下的两种成绩回家时,母亲照例是会因为前者而对我恼怒一番,父亲在表面上站在母亲那一边,而私下里,又对我从后者中获得的成绩感到欣慰,并且流露出很多支持的意味来。这种支持最大的体现,就是当我在大三提出想开个酒吧时,父亲爽快的把我所要求的资金数额打到了我的银行卡上。
我拿着这笔钱,靠着自己一股蛮劲,和在课下所积累下的友情(其中就包括我的辅导员,是他为我介绍的瓦工与电工),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竟然真的开起了一家店。开店的那天下午,收到父亲的一条信息,写着,
“儿,祝:开业大吉!”
这家店用了一年的时间迅速的冲到巅峰又落入谷底。转手的时候做盘点,不出所料的发现,父亲给我的钱终究是被我赔的一分不剩。
后来我回到家,向父亲反省道,
“这件事情我没有做好,很多问题事先都没有想好。”
父亲却说,
“做事情就是要一边做一边想。如果一个人总要把所有的问题都想好才能开始做事情,那么他什么事都做不成。”
接着他就带着极大的趣味听我讲这一年中我所看到的人与事,吃的苦与亏,还有最重要的,我重新认识的自己。
关于开酒吧,如果一定要挑出一件印象深刻的经历讲的话,那么应该是与当时认识的一位孙姓大哥的谈话。
这位孙大哥是我店中的常客,与那些信口开河的单纯学生相比,他的言谈多一些从世故中提炼出的真诚。孙大哥是比我大一届的学长,曾经独自开过一家烧烤店,每日四点起床跑到十公里外的市场买菜,又花掉整天的时间切菜切肉以及其它一切的准备,每天晚上店里上人之后又总会出现一些难缠的顾客需要与之周旋,日复一日。几个月后,他的店里似乎连难缠的人都不再出现,最终关了门。
那晚孙大哥和我聊,
“有一天下午我切肉,切着切着趴在案板上睡着了。梦里还在切肉,切完之后我醒了。醒了发现肉还他妈没切呢。”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点了颗烟,接着说,
“当时我突然想去上课。觉得坐在教室里上课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件事了。”
这句话当时进入我的耳朵,又一路冲进我的心里,发出了一声宝剑入鞘般脆响。这位孙大哥经历的东西,我那时都已经以另一种形式经历过了。而比起他,我似乎还多经历了一点更甚的事情。
那天晚上,忽然怀念起“课上”的许多东西。
父亲当时正在开车。听完我的这段经历,长叹一口气,接着又笑起来,说,
“好,真好。”
驶过了几个路口,本来已经聊到了其他的事,父亲忽的又笑了起来,说,
“我还在想你刚才跟我聊的那个。我猜你小子就得有这么一天。”
在这一天的晚上,我向父亲提出了想要出国读研的愿望。
如上面所说,在父亲的一种纵容下,我在大学的前三年,几乎把课下的一切娱乐全部享受了一遍。以至于到最后,那些娱乐对我来说简直意味着疲惫。于是,当我重新回到自习室中,也就相对容易的做到了不为众人趋之若鹜的娱乐所动。这样的状态从我大四开始准备留学所需的一切考试开始,直到我在澳大利亚的留学期间始终持续着。既然我终于不再因为“课上”的问题而给家人添加烦恼,而对于“课下”的一切,我又掌握着自己的分寸,渐渐的,我与父亲的谈话变成了,
“儿,怎么样,最近挺好的?”
“挺好的,您放心吧。家里也挺好的?”
“都挺好的,你放心吧。”
“行,那就行。”
“……那你多保重。”
“行嘞,您跟我妈也多保重。”
二零一六年,父母来到澳洲参加我在悉尼大学的毕业典礼。其间,我带着他们游走于这四年来所经过的一些地方。其中包括我曾挣扎于其中的肃穆的图书馆,有我徘徊于其上的幽静的林荫路,还有我曾获得了无限安慰的高山,田野,大海。这是一条路,是他们所培养出的我,终于独自面对的一条路。
在这趟旅程的最后一天早上,收拾好行李,我去酒店前台办理退房手续,父母便留在大堂等待。返回时,远远的看到父亲悠闲的走向摆放于酒店大堂角落的那辆老爷车。父亲没有发现我的注视,他一会儿走到车头,把脸贴近机箱盖观察车漆,一会儿绕到驾驶座旁,弯下腰看看里面的构造。几个金发的小孩子也围着那辆车走来走去,当他们走到父亲身前时,父亲便轻轻侧身躲让,然后又探下腰去继续观察着什么。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父亲老了。
九六年时,我也曾如现在这样,注视着蹲坐祖母灵堂中的父亲的背影。二十年过去,在我向父亲展示着自己的成长的同时,我仿佛也看到了父亲的成长。父亲就是在我们共同成长的过程中,不经意的把自己的影子留在我身上。
前些日子,看了小津安二郎的一部电影,讲的是小津导演与自己父亲的故事。在男孩儿幼年的时候,父亲为了男孩儿在生活与学业上的开支,被迫去到遥远的城市打工。临走时,父亲对男孩儿说,“父亲与你分开,是不得已的。你已经长大了,我相信你可以理解。”而当男孩儿长成了男人,又因为自己工作的原因继续与父亲分隔两地。一次,他对父亲说,“请爸爸这一次和我一起生活吧,我不想再过和爸爸分开的日子了”。
我恍然发觉,所谓的成年,竟然正是意味着和父亲长久的分离。从父亲说出,“你已经长大了”那一刻起。而我现在,也要带着父亲赠与我的这一切智慧,独自走向充满矛盾和挑战的成年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