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雪在午后停了，天地已经变了模样。傅红雪也已经变了。他的脸色比这天地还苍白，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有血渍，飘散的雪花。傅红雪紧握着手里还在滴血的匕首，强作镇静，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充满血腥气的地方。而这些血除了自己的还有别人的。

      下大雪的时候，傅红雪在杀人。

      现在，傅红雪垂着头走在这万籁寂静冰雪千里的地方。他的每一步都那么艰难，摇摇摆摆，似乎下一步就会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永远也起不来。

      傅红雪还没有倒下去，他永远也不会倒下去。他告诉自己，从小到大我还没有好好度过一天，没有开心过一天，就永远不会倒下去。一想起那些又饿又冷赤脚走在冰天雪地里的痛苦，招受别人冷眼厌恶的眼神，没人说话没人怜悯没人爱没人疼的童年，被人讥讽嘲笑说成又矮又丑的时候，傅红雪都只有默默得忍受。他只能忍受。傅红雪多次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我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傅红雪想想自己杀人谋财也已算不上什么好人了。这次任务如此凶险，现在还活着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悲哀。看着皑皑白雪，傅红雪眼神突变得无比凄凉，他抓起地上的雪擦拭在脸上和身上的血迹，一张脸现已冻得通红，冰凉的感觉走遍全身在心脏里汇聚。傅红雪觉得很舒服。而那些被他抓起的雪已染成了红色，红色的雪，在雪地里格外耀眼，看起来还很美，像飘落下的梅花。傅红雪看着，面无表情，抓起一把红色的雪塞进了嘴里，咀嚼着慢慢咽下去。傅红雪流出来的血是红的温热的，他的心却比这冰雪还冷，吞进肚子里的雪，在温暖着他的心。

      傅红雪站起来。他还要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天涯远不远，人已在天涯 。天堂呢？也许这个世上只有天涯没有天堂。

 2

      这片竹林并不是很大，而且离街上不超过三里路。大雪过后的竹林显得很安详。白色和绿色在这里显得那么美丽那么和谐。在这里捉迷藏堆雪人一定很不错。可这里没有小孩，只有人，做生意的人。有生意就有顾客。熊霸已在这竹林间的小屋里和一个女人呆了一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不被外人道的。现在大雪已经停了，顾客要走，女人却已倒在地上哀求着拉着熊霸的裤脚。因为顾客没有给钱。

      熊霸是镇上最游手好闲的人。仗着自己长得壮有几分力气，经常以大欺小。这种习惯当然不是天生的，从小养成的。也许他只是不想成为一个时常被别人欺负的小孩。那就欺负别人好了。最近他手头紧。否者不会跑到这竹林里来。镇上的女人莫非更多更好。这里却只有一个弱女子。他更无法无天。

      熊霸已不耐烦了，抬起脚就朝女人小腹踢去。凄厉的叫声打破了竹林里的安详。有雪从竹子叶上落下来，砸在地上，像一滩烂泥。女人面部已扭曲，眼神已变得怨毒。熊霸甩开了女人走了出去。女人已喊不出声来，肚子上的痛苦并没减弱。

      又有雪从竹叶上落下来。

      在天地间生命本就是脆弱的，一天不喝水就受不了，三天不吃饭就会饿死。

      女人叫做周婷。在一场洪水天灾中，父母双亡，一人逃难到此处竹林安定下来。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生活更加艰辛。爹娘健在时，生活虽艰难，但日落而息，日出而做，甚是自由快乐。如果没有大的变故，周婷过几年就要嫁人啦。能够活到现在，周婷已不知吃了多少苦，忍受了多少屈辱。她都没有被打倒。她以为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现在呢？现在已忍受够多了。她已几天没有好好吃顿饭，还要被这恶人蹂躏。

      此时此刻，周婷也许还可以大哭大叫。但她没有。因为她的心已死。死了的心是不会流泪的。死了的心还怎么活下去？她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就这样像狗一样吃不饱穿不暖孤单得活下去？

      她已决定去死。或许，她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

3

 熊霸走出去的时候，就看见了傅红雪。

      一个又丑又矮的人，高大的熊霸本不会多看一眼的。现在他却已愣住。无论是谁看到傅红雪现在的眼神和手里的匕首都会无法移开目光。傅红雪就像来自地狱，带着地狱的眼神。熊霸的灵魂仿佛被抽空了。

    “你......"，"啊......".

      熊霸想说什么，什么也来不及说。傅红雪扑了过去，朝着熊霸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奔跑着扑了过去，他们倒在地上翻滚，傅红雪掏出匕首刺进了熊霸的心脏。

      一切太突然，也很短暂。傅红雪杀人突然而直接，对一个死人从不说太多。

      傅红雪提气用力拔出匕首，鲜血喷射而出再一次染红了他的脸。而他的人也随之昏倒了下去。他是累了，之前又受过伤，神经一下子松弛了。

      傅红雪倒下去时，他看见天地在旋转，天空是透明的，然后他就看见了周婷，脸色苍白的周婷，站在自己旁边，脚下是红色的雪。

      周婷听见声音，一出来就看见熊霸倒在血泊中，还有傅红雪。她第一眼看见傅红雪时重重地吓住了。

      傅红雪只有一只眼。瞎了的那只眼空洞可怕，眼珠都没有。另一只眼瞪得大大的，正盯着周婷。那不是一种恐惧，反而有点怨恨。让周婷受到了惊吓。

      磨难可以使人心变得坚强，或者变得像枯朽的树，冰硬的石头，干涸的湖泊，如没有灵魂的嗜血魔鬼一般。周婷经历了不少，她是个坚强的女孩。这个时候当然不会扔下一切溜走。更何况她本想去死的。现在她只知道不能让傅红雪这么躺在这。

      她蹲下去查看傅红雪的伤口，一看之下，不禁猛退了一步。傅红雪身上大小伤口数不甚数，有的还在流血，伤疤更不用说了。身上简直没有一块好肉。

      周婷不可思议地看了傅红雪 一眼。躺在地上的傅红雪眼睛还是那样瞪着。

    “你一定要这样看我吗？”

    “我们认识吗？离我远点。”

      周婷没想到傅红雪说的第一句话是那样虚弱，声音沙哑，语气却那么生硬。

    “可你为什么救我？”

    “不认识，谈何救”

    “可你却杀了他”周婷指着血泊中的熊霸，看着傅红雪。眼神带着不解。

    傅红雪根本就不想承认，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像周婷这种无依无靠的女人见得多了。

      一个人岂非更好。

    “他还算人吗？我只是踩死一只蚂蚁而已。跟你有什么关系。”傅红雪已躺在地上看着天空，不在看周婷。

      周婷看着傅红雪，冷漠而又孤傲的傅红雪。听他说的话，周婷感到一丝茫然。片刻之后周婷转身离开。

      周婷走出去三步却站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往哪走，还能干点什么。看着四周白茫茫一片，一阵寒气拂面感到从未有过的冷。她对着手掌哈气，揉了揉脸。然后她转身，义无反顾朝着傅红雪走过去。

    “外面这么冷，我扶你进屋里去。”

    “不用了”，“喂，你......”

      周婷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她知道傅红雪绝对不会配合她的。而傅红雪又受了重伤，所以周婷干脆托起他的头像拖一具尸体一样。

    “哎呀，痛......"

      傅红雪的声音突然拔高，在竹林里听来简直鬼哭狼嚎。

      周婷还是默默地拖着傅红雪。眼神那么坚毅。

      不一会就到屋里了。

      周婷回头看着傅红雪，说：“我只是把你当作路边受伤的小白兔而已，呆在这别动。”

      傅红雪快脱节了，听着她的话简直欲哭无泪。

    “你......你这是无耻."傅红雪的手指如果还能动一定会戳穿她。

      周婷看着傅红雪的表情不怒反笑。然后转身去拿柴火，准备取暖。

      傅红雪却在此时叫住了她，“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周婷"。 “你呢？”

    “傅红雪”。

    “哦”

    “ 等一下，倒杯热水给我。”

    “你......"

    “快点，不然我可快冻死了。”

      周婷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很快的却笑了起来。

      傅红雪也笑了，他看着周婷笑的。一张鲜血狰狞的脸此时笑得像玩泥巴的小孩一样纯真。也许他说不出为什么笑，但是他却笑了。刚刚杀人的场面在此刻早已烟消云散，快乐来得如此突然。有时人与人之间就是那么简单。快乐也很容易。

      夜晚来临，有雪，有星，有火。黑与冷充满了这个天地。傅红雪和周婷就搬来木凳坐在屋外的火堆傍，一抬头就能看到天上星星点点，没有明月。远处的山峦在雪光反射下凸显出轮廓，像个庞然大物一动不动。

      傅红雪正在烤火，好像很认真在烤，一直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周婷想说什么，看着傅红雪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走到傅红雪身边坐下来，翻动着碳火下的地瓜，看着傅红雪被火光反射的红红的脸说“傅红雪大哥，你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关心！”傅红雪还是在看着火光，没有看周婷。

    “那你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地瓜烤好了吗！”傅红雪想岔开话。

    “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杀人对不对？”

      就在这时，傅红雪突然一只手扼住了周婷的喉咙，瞎了的另只眼瞪得大大的，道：“你怎么会知道？”

      周婷有点难受，但能感觉到傅红雪并没有用全力，否则她的脖子已经被捏脆了。周婷憋出了一句话“你放开我。”

      傅红雪放开了她，那只眼却始终瞪着她。周婷看着傅红雪的样子感觉有点陌生，一提到杀人就瞪眼发怒了。她却绽然一笑，“其实你不用害怕，我说了我只是猜的。还有就是，我看到你时，你已经满身是血，似乎刚杀过人，而这遍竹林里除了我还有一个人。难道是你把他杀了？”

      傅红雪看着周婷，道，“没错，是我杀了他，他的头颅就挂在那边一棵竹子上。现在，你是不是怕了？告诉你，我也可以随时杀了你。”

      周婷本就猜了八九不离十，听他亲口说出也止不住愕然。平复一下心情，道，“听说那人是个富豪，腰缠万贯。不知你为何杀他？”傅红雪冷笑一声说道：“他有没有钱与我何干系，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周婷看傅红雪一副孤傲模样，又是一个身材瘦削独眼一只的杀手，一脸的不可思议。傅红雪早就料中周婷心中所想有意作弄她一番，笑着说道：“我这模样难道做不得杀手，天下间的婊子难道都如你这般俊俏？”转头来想看周婷什么反应。此时俩人挨在一起坐着，正听傅红雪说话，还没等周婷反应过来，一张恐怖嘴脸就要迎面撞过来，鼻息可触，不禁后退一个踉跄。傅红雪眼疾手快，一伸手正好拉住周婷的手，把她拉回坐下。“你没事吧？”周婷惊魂未定，支支吾吾：“没......没事”。说完感到自己肩膀搭着一只手，想起刚才傅红雪的言语，一脸怒气，说了个你便起身坐到对面去了。一坐下就对傅红雪怒眼相视。

      周婷内心坚强，被人万般欺辱时也只是默默忍受，这时却咬唇含泪，委屈得不行。傅红雪看周婷如此模样为刚才的鲁莽自责，“我只是开个玩笑，您千万别哭啊？”言语间已很愧疚。“你这玩笑明显是辱我”，心中一愤便滴下泪来反驳道，“我父母双亡， 孤苦无依被恶人欺辱，你来嘲笑是真，玩笑是假。”傅红雪见自己说错话，又想起自己身世和她一般，一个杀手一个妓女，同是天涯断肠人，叹息一声道：“我俩其实同病相怜，我从小就是孤儿，一人浪迹天涯，又何必嘲笑于你。”说完不再言语伤感之情溢于言表。周婷听傅红雪言明身世，知道自己再哭下去太显做作，慢慢擦拭泪水。一时俩人都沉默不语。

      周婷见傅红雪不说话抬眼望去，见他兀自坐在那看着火堆，火光印着红红的脸，面无表情，火苗跳动，眼中火光闪烁，显得无比沧桑孤寂。想起他瘦削的身躯中伤痕累累，周婷只感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过去种种酸苦涌上心头眼中已含泪水。俩人也就弱冠之年，周婷自从漂泊后何曾与人这般推心置腹诉说过往身世，而又碰到身世如此坎坷同样年龄的傅红雪，亲切同情也就油然而生。

      傅红雪杀第一个人开始，他就已明白世态炎凉弱肉强食，要想活下去唯有自强不息冷酷无情。他一人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弄得瞎眼残废，内心早已坚韧，任凭风吹雨打剑削刀砍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此时却在一个小女孩面前认错叹息，多愁善感起来。这男女之情实在道不清，说不明。

      傅红雪想起地瓜来了，放松心情，正想叫周婷来吃，抬眼望去，只见周婷望着自己眼中泪光闪动，雨带梨花，楚楚动人，一时看得呆了。周婷见傅红雪盯着自己不言不语，偏过头去拭泪。傅红雪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失态了，便想岔开，弄出一个地瓜在地上滚动几下弹去灰土。走到周婷身边，道：“周婷来吃个地瓜，别再生气了。”

      周婷闻言转过身来，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还真饿了，也不推却伸手接过，抬头问傅红雪：“傅红雪大哥，你把地瓜给我，自己吃什么？""这不还有个地瓜么",傅红雪指着火堆答到。周婷抢着说：“这个地瓜也是我的，今晚你的只能饿肚子。”“啊？”，傅红雪没想到周婷会这样说，一时惊诧不已。周婷见着傅红雪呆萌模样笑出声来，起身，学着傅红雪的样子把另一个地瓜递到他身边，笑着说：“逗你玩呢，一起吃吧。”傅红雪接过地瓜看着周婷语笑嫣然，一时觉得她相貌一般但干净爽朗不失温柔笑起来是一样的动人。但这次傅红雪很快收回了目光，说到：“周婷，我与你无亲无故，你却照顾我疗伤，从小到大都没人对我这么好。”周婷看傅红雪说得真切心中一动说道：“傅红雪大哥，我与你萍水相逢患难与共彼此照应是应该的，快吃吧。”说完便坐下。

      傅红雪呆呆坐到对面吃起来，嘴上却无地瓜味道，杀手心思多变，他此时心中所想失落苦闷至极：自己一个杀手，风里来云里去，四海为家，此地绝不可留恋，等下就走了罢。走了就剩下周婷一个人了，她可怎么生活。自己一生无常哪能念及旁人。这就走罢。

      傅红雪急急吃完，站起来便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该走了。”说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周婷遇到一人相伴，今夜是多么欢乐，正吃得有味，却不料傅红雪突生此变。张口便呼。

    “傅红雪，你这是要去哪？”周婷站起身来说着。

      一声傅红雪传来，傅红雪听得悲切咬了咬牙，立身站住却不回头，道了句：“杀手，想去哪就去哪”。说完更走得快了。

      周婷见状已泪眼朦胧喊着傅红雪的名字就奔了出去，伸手已将傅红雪拦腰抱住，“傅红雪，别走好不好”？

      傅红雪只好站住，已感觉到周婷双手入怀，触动了背上的伤口，他惹着回过头来，不顾周婷泪眼婆娑说到：“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刀口嗜血一生，跟着我你不怕吗?”

      周婷说道：“自从爹娘死后，我一人流落到此处，孤苦无依，苟且偷生，早就活着累了。今日你舍命杀了那可恶之人，可是我并不感谢你。因为那时我已决心去死。可就在刚刚我俩烤火分食时，我却感到很是快乐，我已经一个人太久了，这是两个人的快乐，傅红雪不是吗？死，我并不怕。漫漫长夜，安静得怕人。”

      傅红雪听着周婷的哭声，一时之间也已忍不住落泪。仿佛看到了多少个日夜，自己躺在山坡上呆呆望着星空。他忍不住轻轻用手抚摸周婷的脸颊为她拭泪。而周婷抱着更加紧了。傅红雪能感受到周婷的温暖，砰砰的心跳，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已无话好说，他只有抱着她，脑袋蹭着她的脸颊。但傅红雪心里明白今夜是无论如何走不成的，若走了周婷非哭死不可。可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月亮还是没有出来，远处的雪还没有化。地上的火苗闪动，傅红雪和周婷的影子还是相依在一起。他们的心呢？他们的心里当然早已有了对方。

4

      第二天清晨，当周婷醒来的时候，她已发现傅红雪不见了。

      她看到地上有木碳画的小人在招手，第二个小人背过身向前走着。

      周婷看了地上的画当知傅红雪把昨夜当作一场梦，人肯定走了，伤心难抑，哭出声来，边哭边奔了出去，鞋都跑掉了也不管，撕心裂肺得喊着傅红雪的名字。可还哪里有人应。也已忘了自己身在冰天雪地里。光脚踩在雪地里的痛苦哪抵得上心里的痛啊。

      现在，周婷已累倒在雪地上，泪如雨下，头发散乱，看上去就像个疯婆子。她看着竹林四周，望着自己来时的路，一下子想到什么。“脚印”，周婷立刻站起来说道：“对了，傅红雪走后必定留下雪脚印，跟着脚印，我一定就能找到他。对，我还要好好活下去，活着一天就还能见到傅红雪。”说完就往回跑，跑到屋里收拾了一下，其它什么也不顾了，就到外面找傅红雪的雪脚印。看见有足迹向远处蔓延而去，心下一喜，沿着痕迹急急忙忙走去。

      茫茫人海，山河之广，天下之大，雪脚印何其之多，傅红雪已去得远了，哪还找得到。周婷不免失落，但她想着只要自己好好活下去，活着一天就还能找到他，自己就一定要找下去。

      这日已过惊蛰，街上艳阳高照，人来人往。迎着阳光走来一个人，那人只有一只眼，衣服上还带着血渍，手上提着个圆圆的黑布袋，不悲不喜。看到他的人都远远避开，他虽然瘦小但在街心走着不难观察。

      这个人就是杀手傅红雪。周婷苦苦寻找的人。他在半夜趁周婷睡熟偷偷离开了她，他现在来到这个小镇是为了手上提着的人头。今天是约定的日子，他是来与雇主交差的。

      傅红雪停下来，抬头看见一张匾额上写着“有朋客栈”四个字，他人不急不慢地走了进去。

      傅红雪径直走到柜台上叫了一句掌柜的。那掌柜抬头看了一眼傅红雪，傅红雪满脸的煞气，掌柜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笑着说道：“大爷有何吩咐?"傅红雪低头贴耳和掌柜说了什么。那掌柜唱了一句：“楼上雅间一位。”马上走来一个伙计带着傅红雪上楼去了。一直走到六号门前，小二拿了打赏离开了。傅红雪推开六号门走了进去。里面坐着一位大叔虎背熊腰，另外还有三个人，空手站着没带兵器。

那大叔问到：“你就是傅红雪？”“我就是。”“东西呢？”“在我这”“我们家主人想面见你，带上东西跟我走。”傅红雪已知对面来头不小，也不多问，多留了一个心眼。

      傅红雪跟着，一路来到郊外，远远就看到一处屋舍。那大叔停下来对傅红雪说：“我们家主人就在那里面，你可以进去了。”傅红雪倒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提着黑布袋就朝屋舍去了，那大叔也没跟上来。

      屋舍内陈列宽敞豪华，茶几座椅都极其讲究，富贵人家也不过如此。傅红雪进入屋内如入仙境，正纳闷怎么不见此间主人，屏风后面突然传来女声，语速很快：“你就是杀手傅红雪？”傅红雪不敢怠慢抱拳行礼道：“正是。”抬头只见屏风上画着一位妙龄少女站在树下手折梅花面带羞涩，旁边一位贵公子含笑而视。那女子清秀可人，傅红雪不禁多看了两眼。正看间，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位妇人，雍容华贵，比傅红雪高出了一个头。

      傅红雪万万没想到他的雇主竟然是这般美丽高贵的妇人，却不知她要杀的男子是谁。四目相对，傅红雪更是一愣，这妇人虽说上了年龄，但保养得很好，端庄有气质，与画上少女别无二致。

      这妇人说也奇怪，自屏风走出来后，只盯着傅红雪手上黑布袋不言不动近乎痴傻。傅红雪正不知如何出言叫唤。那美妇眼波流转开口道：“你可知道我为何找你去杀他？”傅红雪看着她说：“不知。”“只因为你是杀手傅红雪，除了有次弄瞎了眼，从未失败过。我不许任务失败。他必须死。”最后一个死字，那妇人说得咬牙切齿。傅红雪默默不语。那妇人接着问道：“他死前可说了什么?"傅红雪答道：“他死得很快。”“很好”，那妇人大笑三声又厉色到：“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自然会有人给你报偿。”傅红雪把黑布袋放桌上，就向门口走去。

      刚一推开门，突然从背后传来一阵凄厉叫声，吓了傅红雪一跳。转头一看，傅红雪更是匪夷所思，地上滚落着一颗人头，桌上的黑布袋空空如也，而那妇人已哭倒在椅子上，不知生了何事。再看那妇人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匕首，高高举起，傻傻笑着，自言自语，听她说到：“我杀了你，现在我把命还你，也算对得起我们十年夫妻一场。”眼看那妇人就要把匕首插进腹中血洗当场，傅红雪哪还能想那么多，他拼尽全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向前伸手紧紧握住了匕首的刀刃。鲜血从傅红雪手上流出，滴落在妇人裙摆上。那妇人似乎受了血液的刺激疯狂呐喊着：“滚开，让我死。”傅红雪岂敢退开半步，若这贵妇死在这屋里，自己定脱不了干系，搞不好还会被人追杀，只好死死抓着刀刃不放，任凭鲜血横流。

      那妇人见拔不动匕首，起身去拿挂在墙上的宝剑，傅红雪只好弃刀去抢宝剑。不料却晚了一步，剑光一闪，长剑已被拔出，挥舞着向妇人喉咙割去。傅红雪赶紧上前，抓住了妇人拿剑的手，把剑抢下来再说。可剑在妇人手上牢牢握住，傅红雪一时还不能成功。俩人拉拉扯扯，碰碰撞撞，桌椅茶几已乱七八糟，还是难解难分。傅红雪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提气往地上扑去，想趁撞地之力夺下长剑。嘭的一声，俩人撞在了屏风上，一起倒地。

      只见长剑还在妇人手上握着，她却哭泣起来，趴在地上对着破裂的屏风开始说疯话：“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伸手去抓画上男子。一只手把画撕了粉碎，又说道：“你负我在先，我杀你在后，死了活该。”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又哭道：“我俩本是天生的一对，有用不完的财富，生活似神仙，你却嫌太过平淡开始寻花问柳，这倒罢了，却要把我休了，另娶她人。你，你该死。”这妇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疯傻了一般。傅红雪却把事情来龙去脉搞清楚了：原来画上是一对金童玉女，这俩人结为夫妻，丈夫不忠，妻子怒极生恨，买凶杀人。这真是爱要爱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啊。

      傅红雪突然想起了周婷，那个可怜的女孩，不知道她还好吗？他知道周婷爱上了他。他的不辞而别也许会给周婷造成重大的伤害，也许她也会去死。傅红雪已不敢想下去，此时此刻他好想见到周婷，回到她的身边，把头蹭在她的脸上给她安慰。

      就在傅红雪出神的时候，那妇人一脚踹在了他身上。傅红雪本就受过伤，手又被割破了还在流血，可说已精疲力竭。那妇人又是一脚踹在傅红雪身上，挣脱着拿着剑站起来。傅红雪已无力抵抗，可接下来听到的话，却让他惊惶不已。

      那妇人背对光线拿着剑指着他说：“我刚刚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对吧？这种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傅红雪知道有权势的家族怎能让丑闻外泄，，心中忐忑，但很快镇静下来说道：“你是要杀人灭口吗？”“杀了你，我就自杀，一起死吧。”那妇人举剑就要砍下，傅红雪哪还能保持淡定，欲滚地躲开，却提不起丝毫气力，双手勉强还能使上一点劲。傅红雪情急之下，抬手去档。撕心裂肺的声音炸了开来。那可怕的声音降低，只见阳光照下长剑上带着鲜血，地上一只断手静静躺在血泊中。傅红雪呼吸急促，看着那断手，痛哭出声，想起自己瞎了的左眼，这左手又已断了，心中更是悲痛，但有瞎眼之痛在先，傅红雪内心早已强大，不至于昏厥，脑海之中却浮现一张面孔，语笑嫣然的周婷。傅红雪惨淡一笑，眼中已泪眼朦胧，心知自己凶多吉少，可还欠着人家，今生恐怕已难还。

      那妇人长剑砍落，削去了傅红雪的手臂也是震惊不已，花容失色。看着傅红雪满眼泪水单手艰难地向前爬着，自己却不禁后退两步。地上到处是血，又是人头，又是断臂，场面实在太过血腥，那妇人握剑的手也不住颤抖起来。傅红雪呢？傅红雪单手撑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坚韧和怜悯，对妇人的怜悯。傅红雪开口道：“你放过我，我绝对不说出您的秘密。”那妇人砍断了他的手早已后悔，看着傅红雪的样子心中一软道：“好，不过有个条件你得答应我。从此以后你就隐姓埋名不再问江湖事。”傅红雪听见自己还能活着，又听见后头条件仰天大笑，妇人问何故大笑，傅红雪说：“你以为我很喜欢杀人吗？这个江湖我早已厌倦了”。

5

傅红雪走出门，阳光洒满全身，今天确实是一个明媚的天气，林子里还传来鸟叫。春天般清新的感觉如约而致，傅红雪如获新生。他已不再回头，妇人是死是活已不重要了，他只想找到周婷。他一只手抱着断臂，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似乎下一步就会一头栽倒在地上。傅红雪还没有倒下去，他永远也不会倒下去，只要还能走能爬，只要还活着一天，他就一定要找到周婷。

      春天把该带来的都带来了，三月的阳光很温柔，傅红雪在路上走着，一支衣袖随风飘到身后，远方的油菜花漫山遍野，他抬起头眯着一只眼看着天边，好久后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是完整的。 他坚信自己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会找到周婷。他不会再离开她了，他只有周婷，这是他的一切。可是事与愿违，当傅红雪回到竹林再见到小木屋的时候，周婷已不在了。屋里结满蜘蛛网灰尘蒙面。傅红雪守望的已破灭，他笑了，走到屋外，继续走下去。只要还活着一天，就一定还有机会再见到她，就还有希望。因为她曾经明明就存在过，以后还会存在。

      夜已深了，傅红雪一个人走在小路上，在满天繁星下，地面上有长长的身影。他已记不起自己走了多久的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想见一个人，一个女人，深爱的女人，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傅红雪就地烧了个火堆，默默的坐着，就像对面坐着周婷。傅红雪抬起头，似乎满天的繁星都是周婷的眼睛，傅红雪看得呆了，这么美的星空。傅红雪已无法忘记周婷的好。他想说什么，可他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说话了，除了繁星，四周只有荒草一个人也没有。傅红雪突然笑了，在他心里他相信自己会找到周婷，周婷也会等着他，他们会一起生活，他们会有一个家，在那遥远的地方，没有刀剑仇杀。傅红雪走的路，已不再孤独。

      阳光从林间射下来，这里有座小木屋，母鸡正带着几只小鸡在觅食，桑树抽出嫩得像婴儿一样的嫩叶，一只大黄狗懒洋洋躺在门口，院子里种满了蔬菜。这是周婷的家。周婷在小溪旁洗衣服，头上戴着一朵小花。这朵花已是她最大的奢侈品了。 水面荡漾映出一个落魄的身影，周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还能拥有幸福。

      现在阳光下傅红雪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周婷的拥抱确实很温暖。傅红雪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拥抱竟然有这样强大的力量，这真是人类的不可思议。那把闪亮的刀已然从他漆黑的手上掉了下来。周婷听到刀掉在地上的声音，感觉到有力的一只手紧紧抱住自己的那一刻，她的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眼睛情不自禁的湿润了。傅红雪也笑了，幸福的笑。有谁看到过？周婷看到过。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怎样的一种笑。没想到笑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能让人记住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