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爱情时代

大峡谷真是个好地方,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我离开山亭,一路欢跃着看着两壁的风光。据说,李白当年从白帝城行至此处,在山间饮酒赏月,飞升崖下。我向下一望,真是不敢直视的险要。

走向前方,终于看到了缆车索道,还有我渴盼已久的山顶吊桥,可以一路走去,直到对面雾霭里的悬阁。崖头的青草不屑的观望着我的努力,白云悠然。

“先生!”我回头看时谁在叫我。

一队旅行者从岩石那边出现。一个导游小姐扶着一位年轻姑娘向我走来。“先生,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众目睽睽之下拒绝一个小姑娘多不好,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先生,这位艾小姐刚在登山时扭伤了脚,我们队友还要越过这座山峰,能不能请您把她扶过吊桥,然后和我们在那边会合?”这真是让人不好意思,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让我扶她过桥……好吧!我勉强答应下来。

姑娘的手放在我肩头,我的手撑在她腰上。云在脚下回旋,彩虹从江水激荡处升起。铁链当当作响,吊桥并不牢固,偶尔生气的风会掀起木板。桥下风光旖旎,两岸悬崖绝壁。我一心一意走在桥上,并没忘记肩上的责任。

吊桥像一根脆弱的棉线。

突然,我脚下一滑,青苔,或是雨水,或是一只该死的蜗牛害我倒在了铁索边。瞬间,天地旋转了一个90度,头伸出了铁链外,只见滚滚长江、心跳猛地加快,脑子轰轰作响,后脊梁处某个角落微微发凉。这时,艾小姐及时拉住了我。

接下来的一段路既漫长又短暂,滑倒让我心有余悸,一路上脸红耳热,心潮起伏,那只放在艾小姐腰肢出的手也紧张出了汗珠。专心致志甚至是有点偏执地走着,但又不由得偷偷看看艾小姐,心跳不知怎么的又加快了。这位艾小姐中等身材,中人之姿,可以说没有任何特点。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噗噗直跳呢?

难道,我是爱上这个几乎没有任何特点的姑娘了吗?

……

关机,收拾好耳机,脑际线帽,脱掉脉冲服。拔下插头。

大挺把数据整理了一遍,发现虚拟机里摔倒的瞬间和最后观望时的脑电波出现两个诡异的峰值,基本图形特征也几乎一模一样。这个虚拟实境重复了3020遍,一直如此。研究所只剩下大挺一个人了,这是导师要求的,必须把问题找到,弄清,上传到报告库里。

妈的,这个课题是谁提出来的? “爱情的成因”,可笑,导师急于找到资金重组系统,才从古老的档案库里找到这个课题,既吸引眼球又有经济炒作价值,至于科研,本来就是其次嘛……

可问题是,爱情到底是神马东西啊?

大挺回到研究室,收拾上午导师留下的资料卡片,这东西现在还保留着,可真是个奇迹。窗外,正是春天。野猫用自己的方式骚扰者人类的睡眠,为它们的爱情骄傲的喝彩。大挺叹了口气,回忆起虚拟电波的冲击。手里是那张“L”打头的卡片:LOVE——to feel or to begin to feel great warmth for a person ,usually of the opposite sex. 强烈的暖意?或许就是那种脸红耳热,心跳过频,呼吸加速的感觉吧?

别笑话我们的大挺,他可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标准的男人——从小在单性学校上学,一路进研究所工作。一声几乎没有和女人交谈过。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他有妈妈。好吧,除了全息投影和标本,他其实没见过一个真正的女人。唯一比别人奢侈的是,他曾经研究过一个女人的实体大脑,那是他论文的课题。当时他发现,女人的脑桥连接范围更广,大脑更回环多折。这样脑区的感性范围扩大,无疑就是更加需要感情的物种。虽然大挺并不知道女人是怎样一种真实的存在,爱情又是怎样真切的感受,这也不会影响整次科研工作。

因为,时代需要爱情,社会需要爱情。那种直接从男女双方提取生殖细胞来创造孩子。然后以这个孩子为基础建立的家庭出了不少问题,贡献一个孩子的父母在这之前甚至没有见过面,完全由政府中央电脑随机抽取,是“缘分”和“天意”,而一旦孩子长大成人,这个家庭便要崩解。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原始人类的生殖方式太过低效,男女之间一旦有了感情纠葛,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就会大大增加——法庭上的案件一半是因为感情,一半因为钱,那因为钱的一半大抵也由感情而起。政府可不能允许那么多能量消耗在没有意义的寻欢作乐和感情维护上。公民是工具,人活着是为了社会,可不是为了自己的快乐。

没有爱情,世界依旧美好,电影可以演别的更加崇高的东西,比如总统赛马。音乐可以歌唱别的,书可以描述别的,总会有东西来弥补这个生态缺位。没有爱情,GDP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大挺关上研究室的门,默默走回公寓。

杨花柳絮到处飘飞,惹人厌烦。这就是春天啊!那些古代资料离暧昧不明的词语几乎都和这个季节有关。可在大挺看来,这和猫叫也没什么不同,无非是激素带来的繁殖期嘛。人类进化消弭了这个过于明显的界限,但如今的时代里,那由电脑随机生成的夫妻也并不必这些植物随风寻找伴侣的生殖细胞高级多少。

没有爱情,就不会有屋顶上那两只争斗不休的公猫。

或许导师说的是对的,如果真能创造出爱情,那个大脑里负责自我欺骗的奖赏回路就会分泌出无数多巴胺,让人深深迷醉于那种奇妙的感觉,让人甘心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爱人的一个微笑。

是的,爱情很简单,他和这个时代的无数东西一样,可以实现批量制造,出售,交易,正是因为缺失爱情的家庭太脆弱,我们才需要到大量的爱情来弥补这个空缺。

回到公寓的大挺仍在回忆那两个峰值——或许通过信号加载紧张和恐惧,可以实现爱情体验。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找一找远古的爱情记载,说不定会有所收获……他打开了资料窗口:

《罗密欧与朱丽叶》《孔雀东南飞》《泰坦尼克号》?人类可真是有点欠,难道所谓爱情不过是逆反心理和自我保护吗?如果他们不是仇人,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障碍,如果他们不是地位悬殊,还能爱得死去活来吗?

《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是同窗友谊吧,两个男人互送秋波还真是让人受不了,不算什么爱情。《长生殿》《梧桐雨》,不过是遗憾和回忆造就的爱情和痛苦:《白雪公主》《灰姑娘》,一定是荷尔蒙作祟,如果恰巧碰上排卵期,人的双眼都会变成玫瑰色……

大挺叹了一口气,关掉主页面窗口。如果这就是爱情,难么他们现在做的研究也不算千夫所指了吧?上帝创造的爱情,漏洞还多着呢!

翻了个身,大挺睡着了。

大挺的猜测是正确的。

他们成功了。

只要用特定频率脉冲波刺激特定脑区,加以一定的激素辅助,就可以制造出完美的爱情体验。模拟信号结合了人面对恐惧时的特定机制——当面对自己朝思暮想的爱人时,活跃的脑区合体内肾上腺激素水平几乎一致,而持续的脉冲和特定的形象相固化时,只要这个特定形象出现,那种兴奋紧张,近乡情怯的感受,热烈的心跳,正是爱情的外在体验。

低频是牵手,高频是拥抱,如果振幅放大,调节精细就可以模拟接吻时触电般的感觉,只是价格稍高一点。说不定几年以后,实验室里也可以合成原始的性快感呢!既然原理已经找到,下一步发展一定是自然而然的。

大厅和导师夜以继日的操作着调谐器,记录每一项生理指标。无非是大脑中即一个细胞连贯的化学反应而已,Na,K在神经元细胞里来来去去,带给人的却是烟花绽放般的激情。可是,这种东西可以叫做爱情吗?

成名后的大挺常会被记者询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而听话的他总会学着导师说:“有史以来,人类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大脑反馈机制和一系列的电流反应。我们被自己的大脑所欺骗,才是爱情变的那么深不可测。如今,我们跨时代的创造提高了能量转化的效率,促进了社会的稳固。人人相亲相爱,不会有人浪费原本该用于学习和工作的时间去追求什么爱情,当然也不会有失恋的痛苦。任何快乐都可以通过努力获得,这才是合理的时代。”

在掌声中,这项研究成果终于被加载到了虚拟机上。至此,每一对提供生殖细胞的夫妇都可以在公共生育部——现在更名为公共爱情部——体验一个疗程的爱情脉冲,直到他们难分难舍,如胶似漆。以爱的名义创造一个家庭。无论什么时候出现了问题,都可以由一方提交申请,缴纳一定费用进行家庭维护性情感调整,直到爱情重新回到这个家庭……

一切都变得那么纯粹、高效、完美。殉情,失恋,单相思,初恋,暗恋,小三,七年之痒,离婚……这些词汇在第2565版字典里消失了。

每一张结婚照都那么爱意殷殷,甜蜜动人。

唯一令人困惑的是,在这个欣欣向荣的时代里,名利双收的科学家孟大挺却一直没有结婚。

一切都平静的如同古井里的水。

直到那一场官司发生。

开庭那天,法院内外的人群汇成了一条二月的大河,最权威的两家电视台对庭审情况进行了全程抗干扰直播。

被告方为公共爱情部,二十年来,它第一次受到非难。而原告是两对夫妇,应当事人要求隐去姓名,姑且称为甲乙夫妇,丙丁夫妇好了。

事情是这样的,甲乙二人各自度过了平静无波的十八年,后来自动进入了公共爱情部档案,和其他人一样,他们经一次系统抽签相识,提取生殖细胞后,他们的儿子和爱情同步孕育。而在爱情调谐中,甲先生却出了点问题,也许是颅骨偏厚,同疗程的爱情脉冲对他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面对一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陌生女人,他出人意料的无动于衷。无奈之下,乙女士只好报名参加了内置式芯片计划——夫妇双方在大脑基部加一个小小的脉冲芯片,记忆模式与周期一致——它很好的解决了爱情的永恒性问题,被称为“海枯石烂计划”。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公共爱情部的中央控制机出了差错:档案调控混淆,将丁女士的调谐资料加载到了甲先生的芯片里。后果可想而知:法庭上,甲先生和丁女士含情脉脉的看着彼此,完全无视身边的人泪眼婆娑。

该怎么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法院决定休庭。

然而坊间的争论却不愿意就此停止。一篇社评引用了很久以前的一本畅销书的说法:“我们都觉得,我们的生命中爱情若没有分量,无足轻重,那简直不可思议。我们总是相信,我们的爱情就是它应该存在的样子,‘非如此不可!’然而,在想象中,在可能的王国里,还存在着对无数男人没有实现的爱。影响了我们一生的爱情,不过是出于“偶然”的一次系统选择……”那段话来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很明显,这位评论员是一个考古学家,还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诗人。

还有人替公共爱情部辩解:“人造技术出错本来就是难免的嘛,谁又知道原始爱情(区别于人造爱情)是不是上帝在我们大脑里植入的芯片呢?由于专属频率问题,让人动心的异性类型总是很固定,那些在两种不同类型之间左右摇摆的人一定是调谐振幅太大,只有峰谷值才能对其产生刺激。对,就是这样!无论如何,人类能掌握自己的爱情,就是人定胜天的胜利!”从最后一句话里,反对者提出,这个社评员一定是政府的枪手,说不定干脆是一台代理服务器。

历时四个月的争论后,法院再次开庭,作出判决:把甲先生和丁女士的爱情芯片取出,公共爱情部以二倍于医疗事故的标准对两个家庭进行赔偿,并且解决一系列后续维护问题。这都是为了家庭和社会的安定啊!(最后一句也许又是代理服务器的评论)

双方均为提起上诉。

执行判决那天,公共爱情部门外挤满了静静的人群,孟大挺也在其中。大家注视着甲先生和丁女士手挽手走进那扇气派的大门,他们坚信自己的爱情如磐石般坚固,是命中的注定,任何东西都无法将其抹去。他们甚至没有道别。

他们会后悔的,因为当他们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时,好像从来没有遇见过彼此,30分钟前灼人的目光小时的一干二净,不剩一点火星。当然,这种后悔也不会发生,因为他们马上进行了与法定配偶的爱情调谐。

看着两对夫妇笑着从公共爱情部大门里走出,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有几个老太太还落下了泪水。结局这样美满,简直可以用古老故事里那句“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来作结了。恍惚中,有人看到著名科学家孟大挺也流泪了。

公共爱情部仍然是一个高效严肃认真的机构,人们的生活如同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虽然也泛起过涟漪,但很快便消散了。

这颗小石子就默默沉到了湖底,和国际著名科学家孟大挺一同,不再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当然,孟大挺依然一直没有结婚。有人说,他攻击了公共爱情部的资料库,粉碎了自己的档案,就像当年那只狂妄的划掉生死簿的猴子一样。

也许,他一不小心把我的档案也粉碎了?要不然,为什么我一直也没有“谈恋爱”?

有人说,孟大挺回到了乡下,一心一意的去观察动物的求偶和争斗,捕捉杨花和柳絮去了。正是春天,我想他可能会非常的忙碌。昨夜,我还依稀听到窗外的几声猫叫,没有脉冲激荡的猫叫。

过去,一则报道中说孟大挺最喜欢一出叫《卡门》的老歌剧,那天,我突发奇想找到了它,那个如风一般自由,从不掩饰自己欲望的吉普赛女郎的确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或许,孟大挺还在听着那些古老的唱词:

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

男人,不过是一种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

什么叫情,什么叫意,不过是大家自己骗自己

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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