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并非暖冬,中原大地雪花飘零,姥姥蜷缩在舅舅家一处老宅的侧房床塌里不停地呻吟, 我去看望她的时候,还没进屋就被母亲拦下:"你先等等,我先把门敞开散散味儿"。屋里是很浓的老人味儿掺杂着屎尿味。母亲告诉我,她已时日无多,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这是我的姥姥。即将老去了的姥姥跟前,舅舅和母亲作为她亲生儿女对她态度并不友好,照顾着,也斥责着,透着更多的无奈,纠结。母亲说这都是你姥姥的自己作的……
一场美丽的遇见
追溯约65年前,姥爷那时还是一名未婚乡镇青年干部,被调到离家40公里外的驻村工作。姥姥就在姥爷驻的村上,是她爸妈疼爱有加的唯一女儿。村里某一个偶然的遇见,正值青春少女的姥姥就认定了姥爷,据母亲描述,姥爷酷似李云龙,当然是年轻时的,读了书的李云龙。姥姥的爸妈自然不敢对一向娇养的女儿说不,就这样,在那个建国初期,农村饥寒的年代,两个年轻人应该是冲破了媒妁之约的传统,通过自由恋爱走到了一起。
姥姥和母亲回忆时鲜有这段的细节。常说的是姥爷是个大高个,为人和善,酷爱读书。生产队的时候村里放露天电影,就在姥爷家门口,但他从不去看,手捧厚书对姥姥说,这书里比电影热闹。说时姥姥和母亲的眼神里流着敬、爱。
50年代的幸福时光
结婚后姥姥便怀了第一个孩子,而姥爷则还在40公里外的地方驻外工作不能常伴左右,于是姥姥开始有了埋怨。40公里,在今天有汽车电车那怕自行车的情况下都不算什么,恰恰那时只能靠两条腿丈量。在姥姥的一再请求下,姥爷辞去了乡镇干部,回到村里踏实地陪姥姥过起了日子。那段时光是无声的,但能感觉到那应该是姥姥的幸福时光、最幸福的时光。姥姥常说,我舅舅生下来以后,舅舅的爷爷特别疼孩子,天天抱着不撒手,满村炫耀大胖孙子,只到孩子哭闹着要吃奶了才依依不舍送过来。姥姥说,他(姥爷)和公公从没让她干过活,说她这个公公勤劳得全村有名,里里外外一把手,有了孩子更是有劲有奔头。再贫寒的日子里,他们总是能保证她和孩子吃上好面。
如果一直这样幸福下去该多好。
80里路的距离和离婚
姥姥想回娘家看父母了,姥爷就有一辆架子车上铺上被褥,姥姥抱着孩子坐在上面,姥爷拉着车子一路向西,姥姥娘家在西边。50年代农村路况差,80里路差不多要走两天,晚上只能借宿到路边人家。回娘家路途太远可能是姥姥姥爷这段婚姻遇到了最大的考验。这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次冬天大雪,快过年了姥姥要回娘家,于是,再次上路。能够想像风雪泥泞里,一个躬腰拉车的姥爷,和架子车上裹着头巾冒风前行的一家三口。两天的跋涉终于到了姥姥的娘家,姥姥的脚冻肿了,冻疮烂了,姥姥的爸妈看了心疼极了。于是,姥姥有了想法,为了再不走这好艰难的80里,离婚改嫁到离娘家近的隔壁村去。
姥姥是独生女儿,从小娇养,一旦动了念头,这念头便上了发条一样。不久后姥姥便跟姥爷办了离婚,当时两岁的舅舅留给了姥爷,怀里揣着还未出生的我的母亲,改嫁到了姥姥娘家附近村上一户杀羊的人家。
这件事可以说是姥姥命运的转折点。也是后来母亲一辈子无法原谅姥姥的事儿,每每提起,悔恨怨道。母亲追问姥姥,是有其他隐情?怎么可能就是因为回娘家远就离婚改嫁,姥姥确认说没有,就是最后那次回娘家冻烂了双脚,然后脑子中了邪了。说直到办离婚的时候,姥爷也没跟她拌过一句嘴,没吵过一次架。母亲说也曾追问姥爷,当年为啥轻易答应,姥爷回答一声叹息说,她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头。
那个充满羊膻味的新家
改嫁不久,母亲就降生在了陌生家里。据母亲回忆,改嫁后的姥姥日子并不好多。当时的中原农村到处危情饥寒,缺吃少粮。杀羊倌脾气不好,常常会打她。姥姥自身难保,自然也保护不了母亲,这个嫁过来就怀着的,并非他亲生的女儿。随后姥姥又生了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姨,小姨。加上杀羊倌前妻留下的大儿子,一共一子三女,显然我的母亲最显多余。
母亲回忆她小时候的记忆是不断被送养的。一个尚吃不饱饭的年代,正常的人家是不会收养一个女孩的。母亲说她被送养给一个老太婆家,老太太无儿无女,就养了一头小羊,就天天让母亲到处割草喂羊,割不满筐回家是吃上饭了还要挨打。忍无可忍的母亲,在她的舅舅来老太婆家看她的时候,偷偷尾随他逃离了那个家,母亲的舅舅发现后,母亲向舅舅哭诉在老太婆家天天干活挨打没饭吃,求舅舅千万别再把她送人了。母亲说当时她的舅舅心疼又无奈,不把你送人,哪里是你的家啊孩子?
最终母亲还是回到了姥姥身边,尽管姥姥也保护不了她,但至少是在自己母亲身边。同样是天天打草,捡柴,捡满了筐回家换饭,晚上睡在草垛里,冬天里冷,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给到这个多余的孩子。母亲说有一次她的舅舅去看她,她欣喜得不得了,一不小心头就从被子破洞里钻出来了。
寻家
长成少女的母亲知道自己身世,请求回到姥爷这边。此时的姥爷自与姥姥离婚后,已经再婚并且又有了儿女。但爱女心切自然无法拒绝母亲。就这样,母亲仍然一个“多余的孩子”,只是从一家换到另一家。还好有姥爷在,有同父同母的哥哥在,至少不欺负她。只是在后娘和几个没有一起长大的异母弟妹面前 ,母亲只能用埋头干活化解这人世间最苦味的尴尬。
有了少女敏感自尊心的母亲,想到了死。母亲假装无意地问了别人农药有毒没,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像平常一样从田地里干活回来就别自己关到村外面的一个小屋里,这里没人知道。在这样的家里,如果姥爷顾不上,是不会再有人来叫她吃饭的。母亲就在这全世界最后留给她的一片小空间里,杠上门,给自己梳了头,穿戴整齐,为防止死后别人处理尸体时触碰她身体,她还特意给腰里扎了绳子,认认真真地打上死结。然后一口气喝下一瓶农药,将自己从还没出生就浸满苦楚的委屈化作最后的隐忍的痛哭……
据后来母亲说,姥爷跟她讲的,哭声还是惊动附近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听了大半夜确认是有人在哭,叫不开门之后,通知了姥爷,姥爷一路飞奔过去将母亲从死神手里截了下来。知女莫如父,姥爷理解母亲没有家的温暖的心情,跟村里的媒婆们说,尽快帮忙找个婆家吧。于是我的母亲见到我木讷老实的父亲时,没有过多挑剔就应允了婚事。
母亲说,她嫁到我们村和我父亲有了个小家,特别有了我哥和我之后,她特别知足,虽然父亲不优秀,但这里是她一生中唯一能称得上是自己家的地方。
我两岁的时候,姥爷病逝,尚不到60岁,最伤心的就是母亲。母亲对姥爷的情感是女儿对父亲的那种信任、崇拜、敬爱,无可替代,姥爷读书的样子深深植在母亲心目之中也深深影响了我们这个小家,母亲没上过学,却在农村妇女中少有的崇尚读书,上学,后来我读书的过程,母亲家教影响甚多。
姥姥的老年
一转眼姥姥已经在杀羊倌家过了大半辈子,大姨小姨相继嫁人,还亲手扶养了一个没有血缘的孙子长大成人,视为己出。我小的时候母亲也常常带我回娘家。回娘家自然是找自己亲娘。此时已经有了公交车,有了自行车,80里路已并不遥远。新时代了,中原农村已经温饱无忧了,每次去姥姥家,姥姥总是拿出好吃的给我这个外孙,包她认为最好的羊肉饺子,那位杀羊倌姥爷也会端出一大盆羊骨头让我们啃。一切都显得很和谐。让我一度怀疑母亲讲的她小时候的故事是假的。
但世事变迁。大姨小姨相继出嫁,杀羊倌去世后,姥姥在那个家里没有亲生的男丁,自感孤独,恰经介绍个老伴是附近村的退休干部,更戏剧的此人是我姥爷当年的一位同事、挚友。姥姥再次决定,改嫁。新时代一切并不艰难,不久后姥姥就搬过去了,虽然年岁已高,不过还是办了结婚证。我这第三位姥爷我在2008年左右见过几次,他陪姥姥来看我母亲,他一身白衣素衫,戴幅眼镜,很干净文明,一看就是那个年代的党的干部,如果我亲姥爷还活着,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看到他,我似乎理解了姥姥这老年再次改嫁的决定。
可惜好景不长。几年后这个老伴去世,姥姥再次无依。作为农村,女性如果嫁到某村没有生育男丁,一旦再次改嫁是无法再回去的。对姥姥来说,杀羊倌村没有亲生儿子,女儿也都嫁了,即不是娘家,也不是婆家,最后一站老伴也死了,显然无法生活在这个陌生的村里了。似乎对于老年的姥姥,生活的选择已经不多。
60年人生一大圈
在回羊倌村和回舅舅家的选择中,姥姥选择了回到舅舅家养老。这是她大概60年前初嫁的家,这是她抛下2岁孩子离开的家,如今她都耄耋之年又回到这里,人生似乎跟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姥姥说,这里是她最后应该待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她的亲生儿子,尽管事实上把这个亲生儿子养大成人的并不是她。舅舅无法拒绝自己的亲生母亲,时代变化,尽管舅舅要赡养生母养母两位老人,不过两位老人并不生活在一个院子,不见面也不太尴尬。
过了初逢的感动和欣喜之后,亲生母子之间的关系渐渐冷却。这并不意外,用母亲的话说,姥姥越来越需要有人照顾,而姥姥改嫁时舅舅才两岁,对这位任性的亲生母亲还没有记忆,她们在一起甚至都没有故事可以唠,亲情也只能靠血缘这个概念维系。几年前姥姥坚持要从舅舅家搬出来,去舅舅家一处破旧的老屋去独住。日渐老去的姥姥了,从无法做饭到无法下床,最终在这间老屋里为自己的一生划上的句号,这里也许也不是她的家,因为最后几年,舅舅已经很少去这间老屋去看她,只有每到饭点,舅妈送去一碗饭,任其吃或不吃。姥姥的女儿中,唯我的母亲常去给姥姥换洗尽孝,大姨小姨已经不知道被时代的浪潮吹到何处了。
无根的落叶
2020正月,舅舅家表弟来电说,姥姥死了。母亲说她死在冬夜,早上舅妈送饭时发现已经断气了。姥姥已经卧床一冬,她和照顾她的人也算是得以解脱了。出殡那天,苍凉的中原大地小麦茂盛,姥姥的孤独的坟前,母亲,似乎也只有母亲失声痛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