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几年的冬天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凛冽的寒风。

现在的天气预报真准。班长昨天下班时说,这两天有寒潮,明天无论如何要把专家楼的散水打出来,不然元旦分房子,楼的周围破破烂烂,有碍观瞻。这句话让很多人听不懂,他们开始交头接耳。

“就是不好看!”班长一拳擂在桌子上,大声说道。

他只上过小学,说话却很高深,好像有一肚子墨水一样。

“明天谁都不许请假。如果旷工的话,那就永远不要来了。”

没想到今天早上,寒潮已经来了。我在小推车前面拉着一根绳子,像驴一样卖力地跑着,班长两手抓着小推车的车把,奋力推着,头上冒着白白的气,就像路边小吃摊上的蒸笼。我们的前面和后面,全都是一样的小推车,排成一溜,所有人的嘴里和头上都喷着白色的蒸汽。每个人都满身大汗,但谁都不敢停下来,大家知道,出透了汗的人,在这种寒风里,非重感冒不可。

小推车里是满满的混凝土,我们围着新盖的楼房,从里向外浇筑散水。快分房子了,散水还没有做,领导们急了,本来想在寒潮到来之前做,谁知道今年的寒潮比往年来得早了一点。

这是一个新的小区,是给有文凭的人住的。再不提高知识分子的待遇,我们这个小镇的企业就要停摆了。

他娘的,南方有什么好?又热又潮,咱又不是没去过。班长在开会时小声嘀咕。但是会后,他还是很正能量的,硬是逼着我们用一年的时间盖好了一栋楼。

现在室外工程还没有做,实在是来不及了。院子里高低不平,一个轮子的小推车非常难推,我知难而退地拉起了绳子,肩膀被勒得火辣辣地痛。

“小羊,这个路是不是应该叫忐忑不平?”

气喘吁吁的班长边跑边说话。

我想了想,喘着粗气说:“不应该叫忐忑,也没有忐忑不平的说法。只有忐忑不安。这个应该叫崎岖不平。”

“同志们加油啦,不要害怕这个崎岖不平的道路,它会在我们脚下变成通天大道的。”班长喘嘘嘘地大声鼓劲。

“通天大道对着吧?”他又小声问我了。我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点了点头。

等我从楼后拽着车子回到搅拌机前时,吃惊地看到,才片刻的工夫,堆积如山的砂石少了一半,往搅拌机里上料的工人,也要推着车子跑很长一段路,才能把砂石倒进搅拌机里。而另一边的水泥也少了很多,地上堆着如山的水泥袋子。

曾经堆积过石子和沙子的地面平坦如水面,我不由地憧憬起了未来,等建筑材料全部用完,这个院子该多么平整啊,都不用硬化了。

正想着,屁股上挨了一脚,“赶快走,发什么呆?”

我被吓了一跳,看着班长凶神一样的脸,我赶快拉起绳子往前奔跑起来。

“慢点慢点慢点…”班长在身后一叠声地喊叫,他还没有把车把攥牢。我假装没有听见,随着轰隆一声,车子倒了,周围的工人一片喝彩。

他提着一把铁锹过来,对着我呵斥道:“把车子扶起来。”

小推车上糊满了混凝土,我小心翼翼地抓着车把,想把它拽起来。可是,它却随着我的力量原地转圈,就是不肯起来。我拽的劲大,它就转得快;我使的劲小,它就转得慢。反正不肯站起来。

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他们站成了一堆,一边卷烟抽,一边哄笑、加油,就是没有人来帮帮我。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不再顾混凝土的龌龊,直接上手从车子的中间把它端了起来,我浑身都湿透了,从前胸到脚面,沾了满满一身混凝土。

我不顾透心的冰凉,拿起铁锹便开始往小推车里铲地上的混凝土。

“这小子可以啊。”周围发出了赞叹声,班长破天荒地过来和我一起铲混凝土,边铲边对给搅拌机上料的人说:“快点开机器,休息好了就继续干。看别人干什么?”

开搅拌机的小河南笑着推上了电闸,可惜搅拌机一动也不动,“坏了吗?”他小心翼翼地自言自语。

“坏个屁,快点开。你们这些人的心思我知道,谁都别想偷懒,这些活今天非干完不可,你磨叽也磨叽的是自己的时间,反正干不完别下班。”

可惜,搅拌机的确坏了,小河南怕班长,搅拌机不怕他,它静悄悄地停在原地,上料口张着大嘴,笑嘻嘻地看着班长,好像在说,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你能拿我怎么样?

班长让大家原地休息,他和上料的几个人,脱了厚厚的棉衣,钻进搅拌机的下面,敲敲打打地开始维修了。

我赶快跑到工地门房里去,抱着门房里的火炉子,烤身上的混凝土。它沾在身上,实在冰得难受,我要把它烤干了揉下来。

我不知不觉在炉子旁睡着了,等我惊醒时,屋外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如果不是头顶那一圈像圆环一样,白白的、没有温度的太阳,我都觉得现在是半夜时分。

我赶快走出门房,看到工地上一个人都没有,搅拌机仍然静悄悄地站在那里,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零件散落了一地。

我往楼后走去,几个老师傅正拿着抹子,把刚打的混凝土收光呢。

他们几个一声不吭,只听见铁抹子的声音,在混凝土上沙沙作响。

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冷得不行,刚想离开,看见小河南歪着脖子,吃力地扛着一捆草帘过来了,我赶快帮他把草帘从肩上卸下来,问他:“这是干什么的?”

他说:“等混凝土硬一点了,就把它铺上去,保温。”

他问我:“你怎么不回家?”

“下班了吗?”我有点意外。

“班长去镇上买搅拌机的配件了,要好几个小时呢。让大家先下班,下午再来。今晚肯定要加班了。”

我赶快往外走去,我得洗个热水澡,再把这身衣服换掉。渗到皮肤上的混凝土让我难受不已。

我边走边回头问小河南:“下午几点上班?”

他伸出手,对着我挥了一下。

我在家睡了一觉,醒来后才三点半,距离小河南说的五点还有一段时间。还没有到晚饭时间,家里静悄悄的,父母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换好衣服,因为晚上肯定会加班,我在外套里面加了一件皮马夹。

我来到了父亲单位的食堂。因为不是吃饭的时间,食堂里静悄悄的,连门口开票的小姑娘,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满餐厅只有一个脸上有两坨红晕的人,在餐桌之间走来走去。我觉得他非常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许他就是食堂的人吧。我站在门口问他:“现在有没有饭?”

他说:“不知道。”

不知道?我有点疑惑,问他:“你不是食堂的人吗?”

他说:“不是。”

原来如此,我便往打饭的窗口走去,心里还在想,我在哪里见过他呢?

窗口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擦洗得非常干净的案板和笼屉。我对着里面咳嗽了一声,一个围着围裙的炊事员把头从灶台后面伸了出来。他哈欠连天地问我:“干什么?有啥事吗?”

嘿,这话问的,我来食堂能有啥事?

“有饭吗?我来吃饭。”

“几点钟啊?怎么这个时候来吃饭?”他使劲扭着脖子往后面看去,估计那里面的墙上有一个挂钟。

“下午要加班,早点吃。”我耐心地告诉他。

“还没做饭呢。中午剩的包子给你热一下?”

“行,来半斤吧。”

“七两,要吃就七两。就剩七两了。再剩二两咋卖呢?”他口气硬硬地说,一双眼睛却叽吧叽吧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是承包制,卖得多就挣得多,便大度地说:“七两就七两。快点啊。”

他答应着往后面跑去,片刻就传来鼓风机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就放在窗台上了。

旁边还有一小碟醋和两瓣蒜。我走过去把窗台上的东西端到餐桌上,正要开吃,端饭的窗口又探出个人头,他对着我喊:“喂,送你碗汤。”

我看到窗口放着一个搪瓷大碗,碗里是满满的汤,鸡蛋花都要溢出碗外了,绿色的葱花和几滴香油漂在表面,看起来很好喝的样子。

我小心翼翼地端着汤,慢慢走到餐桌跟前,却看到那个脸上有红晕的闲人,正用两根手指捏着一个包子,想往外走,看见我看到他了,就停下来说:“让我吃一个吧!”

看着他无所谓的样子,我心里满是不愿意,但是被他拿走的包子,我又不能再要回来,只好对他点了点头。

我把包子吃掉了一大半,还剩三个,我实在吃不下了,便拿在手里,不知道怎么办。如果装在口袋里,肯定会把衣服油了,难道要一直抓在手里吗?扔掉又舍不得。正在为难时,却看到那个红脸正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着,就紧走了几步,把三个包子全给了他。

我五点整来到了工地,修好的搅拌机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曾经堆过砂石的地面平坦坦的,许多黑色的机油涂抹在上面。料斗里堆积着砂石,上面还散落着十几个螺丝和螺帽,一个巨大的转盘也放在里面。我走近前仔细地看了看转盘,发现它身上密布着裂纹,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我想把转盘从料斗里拿出来,便走进了料斗,蹲下身,双手使劲把它端了起来,刚想往外走,脚下的砂石却松动了,我的双腿无征兆地陷进了砂石。我只好把转盘原地放下,双手扶着料斗边,把自己拔出了搅拌机。我的两条小腿布满了白白的灰土。我挺恼火,这是我下午才换的裤子。

我蹲在地上脱鞋,鞋里全是砂石。边脱边嘀咕,心里充满了迷信的想法,今天怎么这么不顺呢?早上让混凝土浇了一身,下午又让砂石搞得鞋和裤子这么脏。

等我把自己搞利索,工人们陆续赶来了,班长看见我就大声吆喝:“哎呀,今天真积极,还有十几分钟你就来了!”

什么?不是五点上班吗?现在都快六点了,班长怎么说还有十几分钟呢?

我问旁边的人:“下午几点上班?”

那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六点啊,你不知道吗?不知道你怎么来了?”

妈的,我的怒火上来了,今天一天的不顺原来在这里呢,我迎着小河南就过去了,他正笑着跟我打招呼,我一把抓住他的胸口,他被吓了一跳,高声尖叫:“干什么?干什么?”

我把他往楼房后推,边推边骂:“你他妈的敢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多咋骗你了?”他高声抗议,希望能引起大家的注意。

“下午几点上班?”我恶狠狠地问他。

“六点!”他颤抖着说。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五点?”

“我没有说五点啊,我什么时候说五点了?”他有点可怜巴巴。

“你就是说的五点。”我坚信自己没有记错。

“你再好好想想,我是咋说的。”

我又仔细地想了想,确凿无疑地说:“我问你下午几点上班,你用右手给我挥了一下,这难道不是五点吗?”

趁着我说话,他抓住了埋在地下的一根钢筋,使劲挣扎着不往楼后去,我有点拽不动他了。正在这时,他突然朝我的脸伸出了右手,“我说是这个。”

这家伙,真是出乎意料,他的右手居然有六根手指。

六点整,搅拌机又发出了轰隆隆的声音,振动棒也在混凝土里发出“呜—”的尖叫,我的心情瞬间就郁闷了起来,没头没脑地拖着绳子,在前面没命地跑,班长使劲抓着车把,平衡着车子,生怕小推车倒了砸到人。他边跑边在后面骂:“你他妈的慢点,你急着去找死吗?”

我假装听不见,小推车终于在大家的哄笑中又一次倒地了。他气恼地跑过来想踢我一脚,我赶快往一个闲人的身后躲去。意外的是,这个闲人居然抱住了我。我被吓了一跳,正要挣扎,跑过来的班长却对着他狠狠地踢了一脚。我抬眼望去,才看出来,他也是我们班组的人。他为什么一直站在路边,不干活呢?我觉得奇怪。

“你妈妈的,站在这里看你娘的腿,车子呢?为什么不干活?”班长对着他爆发了。

那个人一点也不示弱,他用比班长更大的声音喊道:“大学生呢?大学生到哪里去了?我一个人怎么干活?”

“嗯?”班长开始左顾右盼,他高声问大家:“那个狗日的大学生呢?晚上来了没有?谁看见了?”

小河南说道:“他来了,我看见了。现在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他来了,推了两趟车才找不到的。”那个挨踢的人说道。

大学生是个新工人,高中毕业考大学只差了一分,没有考上,脑子因此而有点拧巴,跟谁都合不来,一天到晚几乎不说话。一旦被谁勾出话来,那就喋喋不休,说的全是高考的事,等大家被烦得跑完了,他还能对着空气说半天。他认为是他家没有后门才没考上的,对父母很是抱怨。

他的搭档是个劳教释放人员,姓巴。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姓的。姓巴的人在我参加工作之前就是我们班组的,他喜欢喝酒,在一次醉酒之后骑摩托车撞伤了人,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没有能力补偿受伤的人,被劳动教养了一年。我参加工作的时候,他已经劳教回来了,成天勾着头,谁都不搭理。慢慢的,班组里就把他叫成了“哑巴”。他听大家这样叫自己,也无所谓,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不知道班长是怎么考虑的,把两个不说话的人放在一起。

“你懂个屁,那个天天说自己的高考成绩,你们谁耐烦听?你们的嘴又没有好话。他本来就受过刺激,哪里能受得了你们的挖苦?哑巴不说话,正好让他俩在一起。”班长的确是好心,但是在解释这个事的时候,还是用的骂人的口气。

现在他指着自己的小推车,对哑巴说:“你推这个,等一会再找大学生。”

哑巴扶起车子,从我手里抢过铁锹,几下就把倒在地上的混凝土铲进了车子,然后双手扶把,把车子推了起来,我赶快跑到前面,把绳子拉紧。

临近后半夜,我们的活干完了。我正在收拾工具,准备下班,却看见去上厕所的哑巴端着一个人过来了,他边走边大声吆喝:“你们看看,这、这是谁?他、他一个厕所,上了五六个小时。大、大家看看吧。”

我定睛一看,哑巴端着的正是大学生,他挣扎着想从哑巴的手上下来,哑巴紧紧抓着他,让他无法离开。正闹着呢,听到动静的班长过来了,他大声呵斥哑巴,让他把大学生放下来,“你让他把裤子穿好嘛,光着屁股,像什么样子?”

哑巴故意一松手,大学生掉到了地上,他赶快站起来提裤子,班长好心提醒:“屁股擦了没有?先把屁股擦干净吧。”

小河南从水泥袋上扯下一块沾满水泥的纸,远远地丢了过去,哑巴一脚把水泥纸踢得老远,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去上厕所,听见厕所里有、有人在笑,我想大家都在干活,谁在厕所呢?进去一看,这、这家伙蹲在粪坑上做梦呢。这家伙,蹲、蹲了五六个小时,屁股上干、干得能用纸擦干净吗?”他拿了半块砖头,递给大学生说,“看用这玩意儿,能、能不能整下来。”

大学生一言不发地接过砖块,对着哑巴的头,就砸了过去,哑巴“哎呀!”一声倒在了地上。

班长要送哑巴去医院,他让人把一辆架子车打扫干净,铺上了工地上的草帘,让我把他的自行车先骑到我家去。然后对呆呆地站在旁边的大学生说:“先回家、先回家。有事明天再说。”

他又对着大家喊道:“明天下午正常上班,早上休息。”便和几个老工人一起,拉着哑巴出门了。

我想安慰安慰大学生,他却眼皮都不抬地转身走了,我只好骑着班长的自行车,也往外走去。

我骑着班长的自行车,在黑夜里摸索前行。路边电杆上的路灯,大部分都被小孩子的弹弓给报销了,偶然有几个亮的,也像鬼火一样,比一支蜡烛的光亮不了多少,平添了许多恐惧。

刚才还挂在天上的月亮,现在也不知去哪儿了,浓重的乌云像要压下来一样,低得让人害怕。

朔风吹得衣服都鼓胀起来了,身上仅有的热量被风带走,我在自行车上抖得车把都快抓不住了。

由于光线不好,我不敢骑得太快,只好在没有硬化的土路上歪歪扭扭地行走,一会儿扭到汽车压的凹槽里,就从车上掉了下来;一会儿扭到虚土里,又被阻了下来。这一路骑得我好艰难。

我只好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子走了一段路,慢慢快到家了,土路也平坦了起来。越往前走离市区越远,各种车辆就少了,路面便逐渐好起来了。

虽然这里连不亮的路灯都没有了,但是我知道这个时候,这条路上是没有车子的,我就放心大胆地骑着自行车,快速往家驰去。说实话,我实在冷得不行了,更何况肚子也饿了。

正走着,突然听到“嘭”的一声,自行车好像撞到了墙上,我毫无防备地从车头上栽了下来,我倒在了尘埃里,自行车压在我的身上,我半天才爬起来,努力往前看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我什么都看不见,只好伸着双手,往阻挡我的地方摸去,前面什么都没有,我往前走了十几步,都没有阻碍。

“真奇怪,刚才怎么了?什么东西把我撞了一下?”我自言自语地上了自行车,慢慢往前蹬着走,前面什么障碍都没有,我慢慢放心了,就开始加速,还没有蹬几下,又是“嘭”的一声,车子又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我又一次倒在了地上。

我没有管自行车,只管往阻挡我的地方走去,伸着手臂往前乱摸,前面什么都没有,我快步走了十几步,仍然畅通无阻,“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实在想不通了,心里也开始恐慌起来,我把车子扶起来,推着车子走,大概走了五六分钟,一直很顺利。

我又一次骑上了自行车,慢慢往前走,一路上都没有受到阻挡。我试探着加快了一点速度,果然,只蹬了十几下,我又被挡下了自行车。“有鬼了。”我现在已经确定自己遇到鬼了,可是这个鬼为什么不让我骑自行车呢?走着没事,一骑到车子上就被挡下来。这鬼也太调皮了吧?

我推着车子慢慢走、快快走都没有阻挡,走了大概十几分钟,我心里的困惑依然难解,我一个生在城市的人,怎么可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呢?我又骑上了自行车,慢慢、慢慢地还是被什么东西给阻住了,由于我骑得慢,刚一碰上我就从车上下来,我赶快用手往前摸去,摸了个空,前面什么都没有,我推着车子顺利地走着,没有一点障碍,我边走边伸长胳膊,探索前面的情况,前面空空如也。我便又骑了上去,刚刚蹬了三五下,又一次感受到前面的阻碍,自行车实实在在地顶在了一个什么东西上了。我赶快伸手去摸,还是摸了个空。我赶快骑上车子,狠狠蹬了几脚,我不出意外地被狠狠撞了下来。

我彻底屈服了,我双膝跪地,对着未知的前方磕头祷告:“大仙啊,你到底是谁呀?是不是不愿意我骑自行车呢?”

我推着车子慢慢往前走,路两边黑魆魆的,高高低低,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我觉得夜晚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活的,它们跟随着我、监视着我,和我一起往前移动。

我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身上的汗早都把衣服濡湿了。我像安上了发动机,一路上“哒哒哒”地抖个不停。

我高声大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连环画,说是古代的一个人,在去赶集的路上,遇到了一个鬼,他一路上套鬼的话,知道鬼最害怕人给他吐唾沫。于是这人在快到集市时,对鬼吐了一口唾沫,鬼居然变成了一只羊,让他牵到集市上卖了很多钱。

我边唱边对着前面吐口水,鼓足了腮帮,使劲往前“忒、忒…”,连续不断地吐,心里还在担心,如果等一会儿出现一群羊了怎么办?一只羊好牵,一群羊我就不会赶了,更何况我家也放不下啊。

正在这时,天突然亮了,圆圆的月亮从云层中漏出了笑脸,地面都被照得白花花的,好像下了一场雪一样。

前面正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辆驴车,车上的人就是下午吃我包子的家伙,此刻的他正蜷缩在角落,满眼恐惧地看着我,脸上、头上都是我的唾沫。

他可能觉得我这一路上都在挑衅他吧?可是想想刚才磕头祷告的情景,我心里又充满了羞愧,真不知道这家伙现在在想些什么。我只好假装喝醉了,学着酒鬼的样子,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往前跑去。

回到家,父母都没有睡觉,在门口等我。我有点恼火地说:“我都二十岁了,加个班你们还这样操心。”

母亲说:“你爸爸刚准备去迎你呢。”

“迎什么迎?”我想发火,忍了忍,为了让父母放心,又说,“晚上人挺多的,我就是和红脸一起回来的。”

“哪个红脸?”母亲问我。

我努力在脑海里寻找着他的影子,想了好久,也想不起来,只好说:“他赶着一辆驴车…”我突然想起来了,“给水泥厂拉石头的那个人。”

“他昨天就死了!”爸爸妈妈满脸惊异地说。

元旦终于来了,专家楼顺利地分了,班长的脸喜气洋洋的,就像自己也分了房子一样。

他带着电工、水暖工在楼上忙忙碌碌地跑上跑下,尽心尽力地讨好着大家,修修补补、敲敲打打,住户们让他干啥他干啥,生怕专家们找麻烦。

我们这些没有技术的人就闲了,见天挤在门房里抽烟、打扑克、偷着喝酒,把个门房搞得乌烟瘴气。

这天,我正想偷偷溜走,不料班长却进来了,他一边用手扇着满屋子的烟,一边说:“少抽点烟嘛,也不怕把自己熏死的。花钱买罪受,你们觉得划着吗?”

旁边有人说:“这是火炉里的烟。”

班长夸张地说:“唉哟哟,火炉里的烟,它咋这么香呢?火炉要能烧出这个味道来,我估计你们这帮龟儿子都顺着烟筒上天了。”

房子里的人全部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了。班长这才告诉我们,粮站拆了,“他娘的,原来的风水宝地,谁不羡慕在粮站上班的人?谁知道现在不用去粮站买粮了。私人卖粮的,天天笑脸相迎,还把粮食帮你扛到家里,七八层楼都去。”班长摇着头,一本正经地说,“想想粮站人的臭脸,下岗也是活该。”

他让我们去原来粮站的地方挖土方,明年要在这个地方盖商场。

“这么冷的天,除了挖土还能干什么?总不能让你们在家呆着。快过年了,总得让你们挣点奖金吧。”他一脸慈悲地对着大家说,有人悄悄说了一句:“我宁可在家呆着。”

班长愣了一下,想发作,又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大声说:“粮站效益不好的时候不是把半个院子租给水泥厂堆石头了吗?大家听着,谁都不许动那堆石头,虽然不当吃、不当喝,但是我知道你们这些坏种,该干的不干,不该干的乱干。我再强调一下,别动那堆石头,如果谁把石头当垃圾拉走了,谁就加倍赔偿。”

“让水泥厂拉走不就完了吗?还让我们替他们看着吗?他又不给咱钱。”

“嗨,”班长摇摇头,“拉石头的红脸死球掉了,水泥厂正在找有车子的人呢。”

真的死了?我又像被雷给击了,心里一阵恐慌,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再也听不到班长的声音了。

“你怎么了?”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问候,我只感觉到了大地的旋转。

我们要去挖土的地方,原来是这里的商业中心。在计划经济时代,这里有一个粮站、一个国营饭馆、一个理发店、一个洗澡堂、一个菜铺子,还有一个供销社,这个商业中心的前后左右是一排又一排,盖得整整齐齐的平房,站在附近的山上看,那一排排铺着脊瓦的坡屋顶,如同波浪一样起起伏伏,显得汹涌澎湃。而那一个个一模一样的门、一模一样的窗户,和每一排房子之间进进出出的人,则又像一个巨大的蜂巢,忙碌的蜜蜂在蜂巢中进去出来。

现在,粮站、供销社、洗澡堂都拆掉了,眼前是一片废墟,曾经的繁华早已不再。但是,废墟边缘的理发馆和饭馆,却仍然存在,因为早已出租给私人,合同期限还没有到,所以,这两个店铺仍然在经营。

到了现场我才知道,这是一个东高西低的长方形场地。原来盖着房子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发现这个场地是坡形的,现在仔细回忆一下,还能想起来,最西头的菜铺子要下两个台阶才能进去,年年雨季菜铺子都会被水淹;而现在仍然存在着的、东头的饭馆和理发馆,得上好几个台阶才能进去。现在它们就高高地伫立在我们面前。

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东头的高坎挖低,挖下来的土方用架子车推到原来是菜铺子的地方,把这里垫高,标准就是位于中间的、粮站的地坪。原来堆放粮食的库房,是平整的水泥地面,虽然房子已经拆了,但是水泥地面仍然完好如初。原来是粮站院子的地方,则堆积了很多毛石,据说是烧水泥的原材料。

我和大学生、哑巴一组,班长给了我们一个架子车、三把铁锹、一把洋镐,我们就从饭馆的后墙开始挖土。小河南和另外两个人一组,他们在理发馆的后面。

头一天,我们把地上的土全部都拉完了。不把地面搞平整,拉架子车会很吃力的。班长临下班时来丈量工程量,看到这一幕,对我们仨连伸大拇指。他指着一块突出的土坎说,我把这个给你们算上,这几天我就不来了,下个星期我再来,到时候你们可一定要把这些土挖完呢。

我看了看这个两米多高的土坎,心里算了一下,觉得一个星期随便能挖出来,就满口答应了。

谁料,我和大学生的工作能力一天比一天差,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俩越来越干不动了,快到一个星期时,那个土坎连一半都没有挖掉。而小河南他们,已经挖进去了好几米,和我们都不在一条线上了。

班长再来的时候,开始着急了,他大声嚷嚷着说:“干不动就别答应,这些工程量都算到你们的工资里了,你们一周还没有干完,下周给你们咋计量?难道下周的工程量是零吗?”

哑巴不愿意了,他骂骂咧咧地要分组,他认为是我和大学生拖累了他,他怕自己的收入受影响。

班长没办法了,就把我们这片区域分了一下,我们仨一人挖一段,拉土三个人合作,挖土各挖各的。

哑巴在我和大学生的中间,他确实能干,一天到晚不休息,一天下来就已经挖了个深槽,我俩都快看不见他了。班长每天都表扬他,他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我和大学生,过了半个多月,还没有把第一天算进工资里的份额挖出来。

班长天天发脾气:“等月底发工资,你们难道要倒找钱给单位吗?”

把我说烦了,我不客气地怼他:“谁让你第一天算那么多呢?”

班长气得半死,怒气冲冲地说:“没良心,好心没有好报。”

他转身要走,一眼看到躺在地上吹蒲公英的大学生,更生气了,大声问他:“你一点活都不想干,这个月的工资怎么办?”

大学生不屑地说:“我不要了。”

“什么不要了。我已经给你们算多了。”班长气急败坏地说。

“啊?”大学生完全没有搞懂是怎么回事。看到他一脸懵逼的样子,班长摇着头气呼呼地走了。

哑巴假惺惺地过来说:“你、你们要快点挖呢,起码要、要把已经算进工资里的挖、挖出来呢。”

“滚蛋!”我没好气地对他说。

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大学生问我:“咱们怎么干活干得倒欠了呢?”

哑巴厌恶地看了大学生一眼,往手心里狠狠啐了口唾沫,又扛着洋镐进去挖了,大学生看着哑巴挖出来的深槽,问我:“咱们到底来挖什么了?”

正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我挖的这边突然塌方了,塌下来的土方刚好把哑巴挖出来的深槽给填掉,顶着一头土的哑巴从我的这边跑了出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等班长再来量方时,我们仨只有我完成了任务,哑巴只完成了一点,而大学生一点都没有完成。

哑巴磕磕巴巴地给班长说:“我、我早都挖出来了,那、那边塌方,把土塌到我的这边了,我、我这几天白干了。”

他的话吓了班长一跳,他让我们三人仍然合在一起挖,“谁都不许说塌方的事!”塌方可不是小事,班长生怕领导们知道了。

可惜哑巴坚决不同意与我们合在一起。我也不让班长量塌下来的土方。这些量,我一个月都不用干活了。我只是把自己和大学生的欠帐还上就行了。

“没有塌方,这是我挖出来的。”我无视怒目圆睁的哑巴,对班长说道。

班长摇着头往外走去:“我就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工人,我就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工人。”

我和大学生现在就像地主家的少爷,天天背着手在工地上转悠,哑巴怒气冲冲地对我说:“我、我的任务早都完成了,是你那边的土塌、塌过来,把我挖出来的地方又填掉了。我、我的这些土应该由你、你来挖。”

我问他:“我这边的土为什么要跑你那边去呢?还不是看你顺眼,愿意让你挖,才过去的吗?”

他满头青筋地跟我争辩:“是、是你挖得太慢了。我挖得快,我、我这边越挖越深,你、你那边的土就塌过来了。”

我故意问他:“是塌方了吗?”

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一头雾水的大学生说话了:“我怎么觉得,你说的就是塌方。”

哑巴愣了一会儿,气呼呼地说:“就、就是塌方了,塌下来的土把我挖出来的地方给埋、埋了,我还得重、重新挖。”

我故意给大学生说:“你给我作证,哑巴说咱们这里塌方了。”

“那没问题,他本来就是这样说的。”大学生认真地说。

“你要干、干什么?”哑巴心虚了。

“塌方算事故。我要告班长去,他安排工作不周到,咱们这里发生事故了,他还没有上报。”我故意说。

“没有塌方,没有塌方啊!”哑巴两手拍着大腿乱叫。

“没有塌方,你刚挖出来的地方,怎么又有土了?”

“没有、没有挖完,我没有挖完,本来就是这样的。”

“我这边的土呢?”

“你挖得快,你挖完了,你挖完了好不好?我还、还没有挖完。”哑巴委屈的眼泪已经从下巴掉到了地上。

面无表情的大学生,像木头桩子一样,看我俩斗嘴,既不说话也不干活。

这天,大学生没来上班。按理说,我的挖掘任务,因为塌方,算老天爷帮我完成了。但是我心里有数,所以我时不时地帮哑巴干一点活,毕竟他现在挖的是我这边塌过去的土。虽然他气呼呼地不理我。然而,大学生却从这天开始,再也不干活了,我只是帮他把班长第一天多算的工程量给他认了,以后的活还得他自己干呢。可是他却一点也不着急,一天到晚悠哉悠哉的,比我还闲散。

看到他没有来,我又不想和阴沉沉的哑巴在一起,就到小河南他们那边聊天去了。

小河南和另外两个人正吭哧吭哧地挖土,他们这边的土好像跟我们那边的不一样,洋镐刨上去火星四溅,半天才挖下来一点。

小河南嫉妒地对我说:“你的命咋这么好?连土地公都帮着你。”

我笑着没有说话,趁着他休息,我拿起洋镐刨了一下,我的手被震得生疼,洋镐只在垂直的土层上抠了个白道。

“这是什么土,咋这么硬?”我吃惊地问他们。

“这是三合土,是一层一层夯上来的,能不硬吗?”一个正在挖土的人说。

小河南也抢着说:“这里面有石灰,还有碎砖瓦和石子。它用好几样东西拌在一起的。就像现在拌混凝土一样。”

我又用洋镐刨了几下,实在搞不动,我扔下洋镐说:“我们那边怎么好挖?”

“这是理发馆和饭馆的地基,当然要做结实了。你们那边正好在房子的旁边。”和小河南一起的一个人很耐心地对我说。

“我就说他们命好,不但土比我们好挖,还塌方了。连挖都不用挖了,只管把土运走就好了。”

“那没办法,人比人气死人。”看到小河南不忿的嘴脸,我故意气他。

另外一个人也说:“要给班长说一下呢,这样不公平。我们天天完不成任务,他们天天转悠。”

我对他们说:“弟兄们好好干,年底多拿奖金。”

“去去去,到别处转去,不要影响我们。”小河南推着我的脊背,我哈哈笑着往外走去。另一个人大声问我:“你不帮忙吗?”

我没有理他,径直往理发馆走去。这几天挖土,头发太脏了,我趁着理发让他给我洗一下。

理发馆里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满嘴黑牙,正叼着烟,把腿从理发的座椅的扶手上伸出来,全身斜着塌坐在那里。

我看到他,觉得很不喜欢这个人,就没有理他,坐在旁边的一个座椅上。理发师不在。

我坐了一会儿,理发师还没有来,我透过镜子看到这个人在看我,便问他:“没有人吗?”

他把头偏到了一边,没有理我。过了半晌,他慢悠悠地说:“我不是人吗?”

我说:“理发师不在吗?你等了多久了?”

他又不说话了,拿着一根烟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轻轻地跺着,又过了好半天,他才说话:“你的这个头发不行,不给你理。”

“凭什么?”我不乐意了。

“太脏了,”他假装轻蔑地撇撇嘴,继续说道,“除非你把头发洗干净,或者加钱。”

不等我说话,他又说了:“你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脏呢?”

我刚想发火,突然看到窗户外面走过了一个人,很像已经死掉的红脸,我赶快往门口走去。因为这两天,我在附近好几次都看到,有个像红脸的人在转悠。我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红脸。那一晚与红脸的相遇,成了我心里过不去的坎。

一直斜躺在椅子里的人站起来了,他一把拦住我说:“别走啊,理发师快回来了。”

我一把推开了他,等我跑出去时,马路上已经没有人了。

这个瘦骨嶙峋的人跟出来了,他对我说:“别急啊,理发师快回来了。她去包头了。”

“去包头了?什么意思?”我有点不明白。

“嗨呀,这你都不明白?头破了,去诊所包了。”

“头怎么破了?”我更不明白了。

“我打的!”他满不在乎地说。

“你凭什么打人?”我有点不相信。

“我媳妇儿,想打就打,谁能管得着?”

正在这时,理发师回来了,她是个圆脸的女人,皮肤白白的,戴着一个圆形的,像医院里护士戴的帽子。看不出来头破的样子。瘦子一看见她就开始呵斥:“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长时间?客人都等不耐烦了。要不是我拦着,早走了。就你这样的,能做什么生意?”

女人好像并不怕他,也大声说:“我不回家换个衣服吗?衣服上都是血。”

瘦子说:“你回家去了,没拿点钱吗?”

“家里有没有钱你不知道吗?家里的钱早就让你抽大烟花完了。”

“你小声一点,”瘦子赶快左顾右盼,“你这样喊,让人听到了怎么办?我可不想去戒毒所。”

“那你就躲远点,别回来了。咱们这里谁不知道你在抽大烟?”女人仍然大声说着。

瘦子有点心慌,拽着我说:“你的这个头十块钱。先把钱给我。”

“五块、五块!”女的赶快说。

“现在别的理发馆洗头都十块了。你看看他的头发有多脏。”

我拿出五块钱给他,他拿着钱看了看,便对着钱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扔在了地上,往前走了几步,又回来,蹲下身,把带着痰的钱卷巴卷巴,塞进了鞋里。站起身对着女人恶狠狠地说:“你给我等着。”就不知跑哪去了。

我坐在理发的椅子上,女人给我围上一个白布的围裙,一直勒在下巴上,让我觉得很难受。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问我:“怎么了?我绑得紧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痒得很,不管什么东西,放到我的脖子上,我都不舒服,”我还是觉得没有表达清楚,就简单地说,“脖子上有东西,我就想笑。”

女人笑起来了,她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人。”

她让我从座椅上起来,让我躺到房子最后面的一个椅子上去,她慢慢把椅背放平,我就躺在一个花洒下面了,在此之前,我好像没有看到这个房子里有花洒。

我刚躺好,就听见外面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小河南的尖叫清晰可见,“塌方了,塌方了,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

“你们在干什么?”女人边往我的头上浇水,边问我。我想假装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就没有说话。谁知她又问了:“你也在下面挖土,对吧?”

我装不住了,只好“嗯”了一声。

她说:“不是我不搬,合同没有到期,我交了一年的房租。谁要让我走,就把后几个月的房租还我,我立马就走。”

我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她催问我:“你听见了吗?”

我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领导,你给我说有什么用?”

她的眼泪掉到了我脸上,我痒得不行了,把手从围裙里伸出来在脸上擦了一下,结果抓了满手泡沫,她不理我,两只手在我头上乱七八糟地揉搓,嘴里还说:“你天天在工地上转悠,就没见过你干活,你怎么不是领导?”

我正要说,我真的不是领导,却觉得身子在往外倒,我伸出手臂,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女人,她一边挣扎一边说:“你要是能帮我,这样也行,不过我得把门先关上。”

我随着她的力气,从椅子上坐起,差点把她拉倒在地上,她摔着手说:“你不用这么大劲。”我推着她往房子前面跑去,洗头的椅子已经歪到了后墙上,花洒的管子断了,冒着热气的水瞬间把后墙浇得透湿。女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叫着往外跑去,“房塌了、房塌了!”

我仔细看了一下,理发馆的后面的地面已经沉下去了几十公分,而且出现了一个篮球大的洞,外面的亮光都透了进来,后墙也随着地面下降了,房顶和后墙之间也照进来了亮光。

我在镜子里看了看我自己,我满头顶着泡沫,我对门外的女人招手:“不要紧,不会马上塌的,你先给我把发理掉。”

她摆着手不敢进来,我拿起椅背上的一个毛巾,先把头发擦干,然后我去推理发馆的门,居然推不开了,我刹那之间心慌起来,赶快使劲去推门,谁料我又一次看到了红脸,他提着一个漂亮的皮包,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往隔壁的饭馆走去,正帮着我拽门的女人,拉着红脸不撒手了,她大声说:“你怎么背着我的包?我的包怎么在你手里?”

红脸一边挣扎一边小声说:“你男人卖给我的,我掏钱了,你问你男人去。”

我拉不开门,跑回去在理发的案子上乱翻,想找个东西把门上的玻璃打破。正在这时,门上的玻璃自己破了,发出戚里咔嚓的声音,我赶快从破洞里钻了出来。

我问女人:“你在跟谁说话?”

女人说:“拉石头的红脸。”

“他不是死了吗?”我问。

“啊?”女人一愣,指着饭馆说,“他去饭馆了。”

我转身往饭馆走去,我想看看究竟是怎样回事。不料饭馆里的人全跑出来了,我被大家推得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在女人身上。我问大家:“你们在跑什么?是看见鬼了吗?”就在这时,饭馆里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饭馆和理发馆瞬间塌了下来。

爆炸让我猝不及防,我双手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不顾迎面扑来的灰尘,不由自主地蹲在马路牙子上。理发馆和饭馆只剩前墙还屹立不倒,玻璃门变成了空洞,透过空洞,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间里面的大坑。两间房子都塌到我们工地上去了。我看到工地上的人正在往远处奔跑。

“这是什么?”那个瘦骨嶙峋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他正扶着跌坐在地上的女人,想把她扶起来。他指着饭馆的门说道。

“腿!”女人大叫一声,一下子站了起来。饭馆门上果然挂着一个人腿,腿上还穿着鞋,那个女包就挂在鞋上,在冬天的风里,晃来晃去。

“那是我的包啊!怎么在红脸手里?”女人愤怒地盯着男人。

“红脸想要点炸药炸鱼,我就从单位找了点,没有东西装,先用你的包装上了。你又不背,他还给钱了。谁知道这家伙把饭馆给炸了。”

“他不是死了吗?”这个问题太困扰我了。

“他看上饭馆的服务员了,人家看不上他,他就天天跟踪人家,女孩就藏起来了,他没办法了,就放风说自己病死了,女孩信以为真,就不躲了。”

“这个主意是你出的吧?我一听就知道,只有你能想出来这样的主意。你还偷炸药卖给他。你这个大烟鬼,现在成杀人犯了。”女人愤怒地谴责他。

“谁知道他敢杀人啊?他连自己都杀了?”大烟鬼蹲在地上嗥叫。

“投案自首吧!”我对他说道。

我往工地走去,我们的土方开挖结束了,红脸这一炸,解决了多少问题。

我们要在这里盖一个综合性的商场。到那时候,这里面不但有卖衣服的,还有卖食品的;不但有日用百货、大米白面、蔬菜水果,还会有饭馆和理发馆,据说还有电影院。总之,到那时候,这里就是百宝箱,想要什么有什么,只要有钱,买什么都很方便。

站柜台的将全是女孩。我告诉她们,我曾经在这里冒着严寒挖土方,她们会相信吗?

到那时候,班长他们在哪里呢?真希望他们能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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