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絮时节
文/风凝
时令的更迭,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远行归来,一下车便与迎面飘来的柳絮撞个满怀。出发之前,梨花正好、丁香初绽,不过数日便已飞絮满城。
万物有灵,尤其北方草木,最懂大自然的语言,且能根据季节的变化调整自己的生存状态。柳,最是守时守约。一夜春风起,一场春雨至,在其他树木还在沉睡的时候,它们便悄然泛起不易察觉的绿意,细长如丝的枝条也变得不那么生硬。过两天,嫩黄的小芽儿从柳丝上冒出来,用手轻抚,你就会感到一股力量轻轻地拱动着你的掌心。那是蕴蓄一冬的生命的力量,蓬勃而势不可当。用不了多久,绿意渐浓,便见莺歌燕舞,不时地还会有不知名的鸟儿来此荡秋千。
沿河堤逆流而上,你会遇见一棵古柳。它傍溪而生,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水里的一半粗糙扭曲,却似一个避风的港湾,引来鱼儿嬉戏;岸上的一半,枝繁叶茂,则如一把擎起的大伞,引来游人小憩。柔韧的柳条在友人手中,就变得不一样了,可以做成柳笛,信口吹起,满是惬意;还可以编成柳帽,顶在头上,平添几分童趣。
中学时代,每至高考倒计时之日,便是柳絮满校园之时。校园里有一条长长的攀满爬山虎的廊子,长廊两旁的垂柳婀娜多姿,同学们最喜在廊下的长椅上诵读、谈笑、乘凉。这时候,大团大团的柳絮铺了厚厚的一层,白茫茫,雾蒙蒙。甬路缝隙中的柳絮格外多,它们欢聚于此,似乎在筹备一场盛大的舞会。这儿一堆,那儿一团,奔跑、追逐、翻滚,凌空飘飞,肆无忌惮。有时候,它们还会调皮地钻进你的鼻孔,让你忍不住打一个大大的喷嚏,欢笑声顿时从长廊的这头一直传到那头。
最爱在这样的日子读宋词。读晏殊“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里的相思;读欧阳修“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里的空灵;读苏轼“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里的怅惘;读贺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里的闲愁……
这柳絮,如丝如绒,如雾如烟,如漫山遍野的蒲公英,载着无限的憧憬在风中曼妙。遇大地山川,便努力萌发,多年后方长成参天大树;遇小溪河流,便随波而去,没多久隐匿于汪洋大海。它们因风起,因风落,随遇而安,令人艳羡。
在我的老家,山坡上、原野里、小院儿的围墙外、村庄与村庄接连的地方,随处可见垂柳。柳絮最盛之时,整个村庄如同飞了一场雪。沿小径拾级而上,踩着绵软的柳絮来到小河边,这里春红已谢,绿树成荫,灿烂的阳光穿过叶隙,投射到地面上,斑驳的叶影勾勒出一幅动态的水墨丹青。放眼望去,柳絮在尽情地怒放着生命,仿佛一伸手便可掬起一大团。可当你靠近,它却忽地从你指间旋过,轻盈、灵活,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在与安然。我索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它落在眼角,与我深情对视;落在指尖,同我携手晨昏。
爷爷说过,清明前后植柳最易成活,扦插的柳枝落地即可生根,门前的两棵大柳树就是他当年在这个时节亲手栽下的。在大柳树下,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可做。我常常把皮筋儿绑在树干上,一跳就是大半天。村南村北的小伙伴,都会来凑热闹。跳累了,就在树下弹玻璃球、打弹弓、玩老虎吃绵羊……两个大树坑,被我们踩踏得锃亮,一棵草也不长。晌午,大人们都午睡的时候,我便挥舞着爷爷做的苍蝇拍,顶着大太阳满院子打苍蝇。我会将打到的苍蝇都收进玻璃瓶中,再一股脑儿地倒在树下的蚂蚁窝边。看着“蚂蚁军团”排着整齐的队伍将“粮草”运回“营地”,内心无比满足。
“清明难得晴”,印象中,清明前后总是会下雨的。这个时节的雨,人们称之为“断魂雨”。仿佛有了这断魂的雨,清明才有了它该有的味道。这雨,不似盛夏那般滂沱,却淅淅沥沥,常常从清晨一直下到午后。在烟雨弥漫的山野间,在崎岖泥泞的小径上,总会遇见顶风冒雨的扫墓人。他们或三五成群,扶老携幼;或形单影只,步履蹒跚。我知道,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便是去祭奠已故的亲人——划上一个小院,摆上两碟献供,敬上几杯烈酒,燃上几柱清香……
这样的情景,总会将人的思绪拉得很长,很长。想起爷爷口吐烟圈儿时的神情,和他用苞米皮拧蒲团时的样子;念起奶奶在昏黄的灯光下飞针走线时的模样,和她亲手做的地瓜干饭和榆钱片儿汤的味道;想念二老在柳絮纷飞的时节坐在树下哼唱蒙古长调的那段温情的时光。然而,我并没有流泪,因为我深信,他们从不曾真正的离开,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默默地守护着我。
很欣赏杜牧的《清明》,有“雨纷纷”的狼狈,也有“杏花村”的惬意。这清明时节的雨,是追思的“断魂雨”,却也是令人欣喜的甘霖啊!也正是这场及时雨,让生命瞬间蓬勃起来!
听说,植柳还可邀蝉。于是,百枝摇曳、众蝉齐鸣的场面,成了我的心之所向。一个雨后的清晨,我同友人相邀登山。山路崎岖且湿滑,扯着齐腰高的葳蕤的荆条还没走几步,竟又下起雨来,我们披着外套、顶着收拢的伞,一路跌跌撞撞着向前。雨中登山,你能感到雨的浪漫,也能瞧见山的清朗。小道两旁,点缀着野花,有些识得,大多陌生。它们大概自古生长于此,也无须有人给它们取一个名字。在岩石的缝隙,竟生着一丛一丛油碧油碧的小草。 那是生命草吗?还是在孤独中隐秘绽放的花?它们在石缝间安然生,安然长,不知经历了多少荣枯。
伫立山顶,雨意渐收,风势却不减。大风卷起云雾,高深莫测的样子。云雾在脚下翻滚、升腾,忽地聚在一起,如花团锦簇;忽地四散开去,似天女散花;忽地掠过村庄的上空和蜿蜒的溪流,如丝带,似炊烟。一阵蝉鸣传来,寻声而去,在山涧旁生着一棵柳树,在柳树的枝丫间,伏着一只拇指肚大小的蝉。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惊跑了它。但当我的手指几乎触碰到它的时候,它也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那一刻,突然就被眼前的情景打动了。
晨风微凉,柳丝婆娑,悦耳的蝉鸣和清脆的蛙鼓在湿漉漉的空气中轻轻荡漾。突然就念起儿时那段旧时光了,柳絮初起,爷爷站在柴门前,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接空中的飞絮。飞絮落在肩头,挂上眉梢,他咧着嘴笑,牵动脸上的皱纹,目光深邃而明亮。这飞絮,穿过岁月,一不小心撞酸了我的鼻子,泪眼朦胧……
原载《散文百家》2022年7期,获第七届"朝阳年度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