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孩十五岁的那一年，正是数九的天气，发丝间夹杂着雪花的父亲挤开门后僵直的棉帘，提着几只覆盖着寒霜的塑料兜回了家。

只是迅速地转过头去瞥了一眼进来那人，屋内的男孩便继续玩起了手里的老式掌上游戏机——无穷尽的俄罗斯方块。

“臭儿，功课都做完了？我次次回来都得瞧你这副贪耍样儿！”

卧在床上的男孩不吭一声，只是紧紧地盯着显示屏上正在飞速移动的黑灰方块儿，将它们码放整齐，消去一层又一层。

父亲索性把那在外地脚手架上积攒了一年的、满溢着亲情味儿的关切语言连同屋外的严寒一起吞下肚去，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放下，坐在灶火边的小马扎上择起了菜。

“臭儿，还没吃饭吧……”

“……”

那年腊月二十三，男孩得到了一身新衣服，连同一双崭新的、散发着人造革特殊气味的康德纳牌跑鞋。

男孩一直想拥有一双裱着名牌商标的跑鞋。

无论是今年的校运会还是去年的校运会，又或者是前年的，男孩总会奔跑在那铺满煤渣的跑道上。

“……,恭喜43号同学荣获本次田径3000米组亚军！”校领导挺直了腰板站在颁奖台一侧，“恭喜55号、23号同学并列荣获本次田径3000米组季军！下面请这四位同学上台领奖！”

男孩与其他三位同学一同站在主席台正中，像其他三位同学一样，将手里的小红本平摊开来铺展在胸口上。在主席台前方拍照的老师摆摆手，“那个同学，你把证书给拿倒了。”男孩有点难堪，忙把小红本扭转过来。

那是男孩在初中获得的首次嘉奖，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好了，”前方拍照的老师示意同学们可以下台去了，胶片上的画面就此定格，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被夹在中间，激动得通红的脸颊上裱上了几丝尴尬的笑。随后男孩趿拉着断了绊子的塑料凉鞋回到班级场地，“要是我像他们一样也有一双跑鞋，冠军一定是我的，”男孩心想。

在那个自尊心泛滥的年龄段，男孩也想像一些条件优渥的同学一样享受着同龄人艳羡的眼光，可事实上他并不出众，留给男孩的仅仅是羡慕他人生活的资格罢了。

男人粗糙的大手紧握着钳子，正费力地修剪着钢筋。汗珠顺着他臂膊上暴起的青筋滴落在铁板上，被热辣的烈阳蒸腾成一丝白汽顺着热风飘荡，铁板上伴随着红褐色锈迹的还有一片又一片的白色盐渍。

“老黄，我嚷了多少次了，天热也戴得安全帽儿！”远处挥着小旗的工头朝这边喊着。

男人扯下挂在脚手架上的安全帽甩了甩汗扣在头上，不一会儿，那黝黑的脸上便又布满汗滴了。天儿热啊！

趁着歇息的空当儿，男人坐在地上和其他男人谈论起了自己的娃子，那群谈着娃子的男人们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仿佛他们就是自己口中提到的娃子。

男人又重新回到了脚手架上，尽管刚才的谈论让他口唇干裂，但他感觉天气似乎没有之前那般热了，太阳似乎也不至于那么火辣了。男人想着自己的儿子正在那红砖白墙的书房里上学，就连流入嘴角的汗水似乎也带有一丝甜味儿了。

“黄同学，我能不能用一下你的雨伞？”瘦瘦高高的数学课代表托了托眼镜框，目光透过玻璃窗，停在了外面正不断溅起水花的雨洼上。

男孩点点头，腾出一只按着校园杂志的手伸进课桌下的帆布袋，掏出一把黑蓝格子布小雨伞递给课代表。课代表接过雨伞后走出教学楼穿行在雨中，男孩低头专注地看着那本向同学借阅来的杂志。

他阅读着一篇名为《铁道工的儿子》的文章，慢慢地读过一遍又一遍。那是一大堆讲述早以前在偏僻地区维护铁道运行工人生活的文字，男孩似乎从铁道工与他儿子的故事中看到了父亲与他自己的影子。区别在于，铁道工酗酒而他的父亲不抽烟也不喝酒，铁道工的儿子没有书念而他能够坐在宽敞的教室里读着自己感兴趣的杂志，他的生活与那个铁道工的儿子的生活之间存在着一些本质上的差异。

男孩合上了杂志，趴在课桌上消沉了起来。他想起了那年冬天摆弄着俄罗斯方块的自己和在灶火旁默默择菜的父亲，他的脚趾抓了抓康德纳牌跑鞋的内胆，很舒服。

“你瞧，他真的很少说话，”教室一边的一个同学对着同桌窃窃私语。

“就是啊，感觉他好神秘的样子……”

为了给山里的村子通上电，工程队揽下了新一批的工程，男人的工地也就搬到了山上。

山上的田地少、道路少，唯有荆棘和蚊虫却不少。上山的时候被划出几道血痕、架设电杆的时候被叮咬几个大包，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儿了。男人自小也是在山里长大的，那些山里人的艰辛与窘迫，男人也都懂。

山一头的乌云顺着气流飘了过来，山这边的施工场地突然就被笼罩在了雨幕下。

“他娘的，鬼天气说变就变，这还干他个鸟毛？”工头忙招呼着众人去把器材遮好。

不一会儿施工的男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在一棵麻栎的树冠下避起了雨。原本飞扬的尘土在雨中化为了泥泞，待雨小了些，男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坑回到宿营地，围着一大盘电炉丝烤干了鞋袜。

管灶的事务长背来小半袋儿土豆，“伙计们都烤点儿土豆吃，祛祛湿寒。”

男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土豆掰成小瓣儿架在电炉丝上，一边吃着烫嘴却又半生不熟的土豆疙瘩，一边聊着自己的老婆孩子。

“老黄，你家儿子在哪念书来着？”说话间这工友又挑起了一块儿土豆，土豆渣子从他颤动着的胡子上被抖落。

要答话的男人把冒着热气的烧土豆咽下肚里，只觉得一股暖意流遍全身。

“汲洋县公立学校。你家的闺女呢？”

“县八中。”

男人们的身上都充斥着暖意。

“同学们好好珍惜在校的最后时光吧，相信这些日子会成为你将来最美好的回忆，”微胖的班主任面带微笑地说着，“与刚进入班级的样子相比，大家现在都成长了许多。”

许多女生显出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一些男生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直盯着天花板看。

“无论将来去的是条件较好的学校还是条件较差的学校，同学们都要记得成长，记得要和不同时期不同阶段遇见的人好好相处，记得父母师长为你们付出过的心血。”

男孩突然就想起了自己那次在网吧挥霍精力与金钱的时候，突然出现的老班拍在自己后脑勺上的巴掌，心潮只是莫名的澎湃着。

同桌传给男孩一张纸，是一页同学录，上面写满了数学课那别具一格的规整字体。男孩最先看到的一句话是“希望你以后可以读更多的书、成为更优秀的人”，男孩把这张纸折起来夹在了笔记本里。

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三没有下雪，男孩穿着康德纳牌跑鞋坐在车站外的长椅上，等待着从外地归来的父亲。

（完）

源于#岁月拾遗优选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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