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刚走进村，远远的就看见全村唯一的那幢土砖瓦房，院里的枣树依旧跟往年一样稀稀拉拉的挂着几颗青色的小枣。那条黑背白肚的老狗照旧趴在树下伸着舌头，舌尖不时滴下一两滴口水……
“虎子—”
狗从树下站了起来，伸个懒腰，抖了抖开始微微卷曲的毛发，下一秒，向我冲过来，绕着我打圈，黑白相间的屁股不停的扭着拦在我的腿前，嘴里发出拉长的哼哼声。
妈闻声从堂屋走出来，掀起的围裙一角擦手上的油。“臭丫头，亏你记得回来。今天你爸一早起来就宰了一只老母鸡，亲手给你炖鸡汤，这会儿已经快炖好了。”
妈接过我背上的背包，送进房里挂在墙上，转身往厨房走去。
我跟着妈走进厨房，厨房里满满的都是炖土鸡的浓香。依旧是儿时的那个味道，我使劲吸了吸鼻子，狗也趴在厨房的地上不肯走。
“爸呢？”厨房里没有爸的身影，我问妈。
“前村老李头家娶儿媳妇，只信得过你爸的手艺，说什么也要你爸去帮忙，这不，把鸡炒好添上水，就去老李头家帮忙了。”
“爸还是这么闲不下来！”
“多做点事好啊，乘我和你爸还能动时多动动，你和伟伟能少点负担。”
02
爸妈刚认识时，爸刚退伍。经人介绍爸妈才走到一起。奶奶一共生了七个子女，爸是老大。
那时候爸家很穷，妈说。除了祖上留下的七联老房子和几亩田地，基本上再没有更多的家产，除去三叔常年不在家，就靠爸和爷爷种地挣工分养活全家。吃不饱是常有的事，全家上下三件棉袄，外加爸的两件军大衣，到了冬天谁要出门谁穿。
小姑姑那时候才五六岁，就已经学会了在奶奶面前告诸如爸偷偷给妈塞水果糖、妈拧了爸的手背之类的小状了。二叔会念书，在县里念高中，学费全靠爸参军时的津贴和假期给人家挑砖土应付。
三叔是个二流子，高小毕业后就去了县里，从不往家里拿钱，也很少回家。再大一点的就是四叔了，刚刚高小毕业，没钱接着念中学，天天在村里跟人打架。妈第二次去爸家吃午饭时就被偷偷站在身后的四叔拿剪刀剪去了半条辫子。
妈因着爸的诚实和勤劳没有坚决和爸分手，但提出一定要和大家分开住，最后爷爷奶奶把左边上的两联屋子隔出来另开了个大门，作为爸妈新房用。妈说，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奶奶和她的梁子就算结下了。
七十年代的退伍军人，一无工作安排，二无政策补贴。爸不甘心在家务农，新婚第二个月爸离开老家独自去县里找工作。
爸当兵时一直在炊事班，退伍前还曾是炊事班班长。所以很快，爸在一家事业单位谋到了食堂大厨工作。
爸妈结婚时还分到一亩田，两亩地。爸只能周末单位放假才能回家，农活全落到妈一个人身上。第三个月，妈惊喜的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妈有身孕，爸不放心妈一个人忙农活，爸临出门前偷偷告诉妈“别太累，田地里的事少做点没事，我现在有工作了，养活你不是问题。”
接下来回家的那个假期，爸带回了一袋白面包子，和七八只黄绒绒的小鸡仔。
包子并不多，说是一袋，其实也只五个。爸说那是他一个星期早餐只喝粥省下来留给妈的。兄弟姐妹众多，爸不敢拿上一两个送去奶奶那边惹祸。
可是包子的香味到底还是引来了住在隔壁的奶奶和小姑姑。那天晚上，爸妈正吃着晚饭呢，奶奶带着小姑进了门。
“哥，你居然有包子吃不给我们和娘吃！我们也想吃！”小姑姑进门就嚷着。小姑姑刚一说完，奶奶顺势往饭桌旁的地上一坐，双手搭在爸的腿上开始哭。
“儿啊！你的翅膀硬了啊，你吃上公家饭了啊，你有好的不给你老娘吃啊！儿啊，你当兵三年整啊，娘在家夜夜哭日日盼啊，儿啊，如今你回来了啊，儿啊，你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奶奶这一哭诉，爷爷和五个叔叔全上门来了。爷爷进门，扫了一眼地上哭诉的奶奶，瞪向爸妈，此时妈完全吓傻了眼，望着这一大家子人，手里的包子还没来得及放下。
妈被爷爷这一瞪，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端起桌上那碗包子，向爷爷递过去“爹，您，您吃包子！”爷爷一把挥掉妈手中的包子“吃吃吃，你们还有脸吃！”
后来妈跟我说，那是她年轻时做过最蠢的一件事。
03
妈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已经不能再干农活。她养的鸡舍不得杀来吃，养上三四个月就给爸带去单位食堂卖掉，换些粮食和鸡仔回来。
爸还是经常带吃的回来，有时是更多的包子馒头，有时是两块肉，刚好供两家分。
第二年，妈生下了我和弟弟，龙凤双生。
奶奶说人多口粮少，农活没人干拒绝照顾月子里的妈妈。爸请了一个月假，等妈能下地照顾自己时才回单位食堂上班。
那时候真穷啊，不止奶奶家穷，虽然爸在县里上班，我们家还是一样穷。两个孩子要吃奶，没能更好的补充到营养，妈的奶水完全不够我和弟弟吃。我和弟弟经常饿得哇哇大哭，妈只好煮米汤给我们喝。妈说，那时候我和弟弟长得又瘦又小，像两颗豆芽菜。
爸又开始往家带包子、面粉和肉，但没再给奶奶家送去。
有一次周末，爸正在灶上做着饭呢，奶奶来了。她揭开锅盖，看到锅里只有白菜煮豆渣，往地上一坐，拉着爸的一只手，又开始哭诉。还在爸不注意时取走了爸腕上的手表，妈说，那是那个时候我们家唯一值钱的东西。
我和弟弟八个月大的时候，爸从城里回家了，带回了所有生活用品，跟妈说“不走了。”
妈很高兴，从此，不用再一个人背着两个奶娃娃干农活了。爸回家的第三天，妈和小姑姑大吵了一架，妈哭了一夜。那天，小姑姑说爸回来是因为偷食堂的东西被单位开除了。
04
可再怎么样，日子还是得好好过。有爸在家，生活轻松了很多。爸力气大，我们家地不多，农活爸一个人全包了。乡里邻家遇到红白喜事要办酒席，也会出钱请爸去帮忙做饭。妈一直继续养鸡，一次养了十几二十来只，爸经常拿到城里卖了换钱。
记得那年我和弟弟5岁。生日那天，爸一大早起来宰了一只鸡，说是给我们姐弟俩庆祝生日。
那天弟弟在院子里玩爸刚帮他做的铁环，我嘴馋，跟着爸围着灶台转。鸡汤还在锅里煮着时，奶奶来了。奶奶揭开锅盖后说了一句“你爹病了你舍不得杀鸡给他吃，今天倒舍得了！”就往地上一坐边哭边骂。
爸解释了几句，奶奶还在哭，爸吼了一句什么后，奶奶从地上跳起来，走到灶膛口，捡起地上劈柴的刀，往锅里砸去。
锅破了，鸡汤泼熄了灶膛里的火，灶里的灰雾了一满厨房。
那个生日我至今都忘不了。就是也是从那时起，一到我生日前一天，我就会做噩梦，直到奶奶去世后才好。
05
直到那年过年我和弟弟才高高兴兴吃到爸做的土鸡汤。
杀鸡时爸拿只海碗装小半碗清水，水里调上盐，手里的刀对准鸡脖子处的动脉一刀割下去，鸡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温热的鸡血尽数进了菜碗里。
爸将不再动弹的鸡丢进一旁的热水盆，再抓来一把准备好的糯米，丢进海碗，伸出中指，在海碗里那么搅上一搅，就搁在一旁不再理会。
这个过程很神奇，我和弟弟都睁大眼睛盯着爸的动作。爸笑着对我们说小孩子不能看杀鸡的，我和弟弟也都不肯走开。
我们不懂为什么爸从水盆里捞起那只鸡后，只需要用他的大手从上往下一拨，我们恶作剧时很费力才能扯下的鸡毛会听话的几乎全掉进盆里。
妈这时候已经将灶里的火生得很旺，锅里也倒上了油。油开始冒烟时，爸将切好片的姜、蒜从砧板上一股脑儿推进油锅。
锅里散发出来姜蒜的香味，爸才将将洗净切成块的鸡肉倒进锅里。鸡皮开时卷曲时，爸放上足量的盐，放少许醋。炒鸡块的时间很长，我和弟弟围着灶台不停的流口水。
鸡肉的颜色开始变成黄，当鸡肉变成焦黄色时，弟弟再也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抢着从锅铲的最面上抓出两小块。
鸡肉很烫，抢出肉后当强盗的手指会烫得熬不住，弟弟像颠鸡毛毽子时一样将鸡肉在两手间丢几个来回，然后丢一块给我。
鸡肉进刚嘴，爸大概是怕弟弟再抢吧，微笑着往锅里加了大半锅冷水，盖上锅盖。
其实嘴里的鸡肉味道的确很不错，但是根本嚼不烂，我总是将汁水全部嚼得干干净净，才将实在吞不下的肉渣吐给一直在脚边眼巴巴“监视”着我的虎子。
大概40分钟以后，土鸡汤终于可以出锅了。黑的铁锅，黄的土鸡汤。灶上的火还没有灭，奶白色的浓汤不停越过厚厚的黄油往上翻滚，爸再撒上一把葱花，起锅。
我和弟弟跟在端着小吊锅的爸身后，贪婪的吸着鼻子。恨不能把那汤连同香味一起吸到肚子里，连碗筷都忘了拿。
堂屋的方桌上妈早已架好了小铁炉，炭火烧得正旺。小吊锅放上去，鸡汤继续翻滚。
爸把早已凝固的鸡血糯米用刀划成小块倒进吊锅，等饭菜全上桌时，鸡血糯米已经变成深褐色。
鸡汤鲜美，入口滑，甚至有些粘嘴。鸡肉紧紧的，嚼起来清甜。嫩的是鸡血，糯的是鸡血里白色的米粒。
我们正准备大快朵颐时，妈从灶房拿出一个搪瓷汤钵，里面装着锅里没盛完的鸡汤，又从小吊锅里盛走了近一半，终于装满了汤钵，转身往门外走去。
“不准去！”爸叫住妈，妈回头冲爸笑了笑“父母总归是父母，哪有记父母仇的子女呢?”爸再不说话，妈就这么在我和弟弟眼巴巴的目光中把那钵鸡汤送去了奶奶那边。
06
正月里，奶奶对我和弟弟好多了，还给了我和弟弟一人一个用红纸包着的红包。我不太敢接，奶奶固执的塞到我手里。弟弟倒是一把接了，脸上乐开了花。
红包里包着一张崭新的紫色五角钱的纸票子，对于那时候的我们，算是一笔不小的巨款了。妈也笑弯了眉眼，让我和弟弟自己留着零花，但是爸和奶奶始终还是没有说话。
那年二月份，春暖花开，镇上开了家大型缫丝厂。爸又去找工作了。
那天晚上，爸从镇上拎了两块肉回来，让妈给奶奶家送去一块，然后自己去灶房忙活起来，不大一会儿，我和弟弟嗅到满屋肉香。吃饭时，爸告诉妈“工作找到了，食堂主厨。每月工资有180块钱，还给我分两家屋子，还是新盖的楼房呢！”
爸要妈带着我和弟弟跟着他去厂里分的房子住，妈舍不得丢掉家里的田地和那些鸡，但最终拗不过爸。终于，一个星期后，妈卖掉那些鸡，我们和爸一起到了镇里，住到缫丝厂分配的楼房里。
那是那种筒子楼，爸妈住一间，我和弟弟住一间，爸在走道上支起一个铁架子煤气灶，用三角钢和砖块搭起一个简易灶台，就这样，我们的新家就安顿好了。
不久，我和弟弟在镇上上了小学，妈也成了缫丝厂的一名女工。
我们在缫丝厂一住就是十年，爸一直倔强的没回去看奶奶，奶奶也没来镇上看过我们的新家。爷爷和几位叔叔和小姑姑每年会来几次，爸总会给他们塞些钱和日用品让他们带回去。
逢年过节爸也会准备很多吃的和衣物让妈带着我和弟弟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奶奶也会给我和弟弟准备好自己炒的从南瓜里掏出来的南瓜籽，和妈妈爱吃的一口袋芋头。最后，奶奶还会抱出一坛酸菜，什么也不说，只让妈带回去，妈说，那是爸爱吃的酸菜。
07
我和弟弟念高三那年，一天半夜，三叔骑着自行车从老家赶了来，告诉爸，奶奶快不行了。
爸把我和弟弟从床上扒拉起来，我们一家四口连夜跟三叔回山里的老家。
爸骑自行车载我和妈，三叔载弟弟。我清晰的看到，爸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在不停的颤抖，扶着车把，踩自行车脚踏子踩空两次才骑上车。
奶奶已经很老了，早就不见了当年的泼辣和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安静的躺在床上，长长短短的褶子布了满脸，看上去气色却很好，脸很红。在村里土药房工作的二叔说，奶奶是摔了一跤后引发的脑溢血，脸上的红润是脑溢血病人最明显的特征。
奶奶没有昏迷，眼睛里还有光，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睛定定的望着我们一家四口。
爸扑到奶奶身上，我第一次见到他哭得像个孩子。随着爸那声撕心裂肺的“娘――”我和弟弟也跟着泪水流了满脸。
奶奶走的时候爸爸跪在奶奶床边，双手紧紧握着奶奶的手，奶奶是带着笑容走的。
小姑姑说，我们搬去镇里后，为了防止我们家那两联房子失修漏水，奶奶年年会让四叔和五叔帮忙修整。还打算明年让六个叔叔每人出些钱帮我们家房子换上大红瓦，算是几个叔叔还了这些年爸补贴的学费和生活费。
08
就在奶奶去世那年年底，缫丝厂宣布破产，我们一家又回了老家。
六位叔叔早已相续成家，盖了自己的房子，小姑姑早已嫁去邻村。爸把我们这边的大门封掉，合起两家重新开了一扇大门，还围上院子，我们和年迈的爷爷住在一起。
那条老狗虎子早就不在了，爸又捉回一条小狗，还是取名叫虎子。妈还是在院子里继续养鸡。
06
锅里土鸡汤的香味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揭开锅盖，使劲吸了吸鼻子。还是小时候那熟悉的香味，是爸的手艺。
锅里的汤在轰轰烈烈的翻滚，看不出颜色。我复又盖上锅盖。
“臭丫头，还是那个馋样！”母亲朝我笑着，走到灶口往里面添了两根柴火。
我转身走到案板旁，那里有几碗菜。五花肉炒豇豆、红烧鱼、白切烟熏腊肉、猪血豆腐粑和爸烫的嫩黄的鸡蛋丝。
像小时候一样，我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向碗中的猪血豆腐粑伸去。
妈跟过来拍我的手背，递给我一双筷子。“臭丫头，还是那么没样子。你都三四十岁了，怎么还能用手抓？”
我尴尬的扶了扶鼻梁上了眼镜“好久没吃家乡菜了，都快忘记您和爸的味道了，太心急。”
每次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厨房尝尝案板上的剩菜。其实并不是有多么的饿，但山外的各种美食再怎么吃都没有家的味道。
爸妈知道我这个习惯，每次我回家的那天早上就会准备好各种我喜欢吃的菜放在案板上。
而那案板上的菜，每一碗，每一口都能第一时间满足我对家乡和爸妈的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