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疯了,是厌恶,厌恶自己,他得再活一次,当个跳墙和尚吧。把他的名字写在一个纸人上,纸人留在庙里替他出家,从此世上就没有他了。”
“你从这墙跳出去,遇到的第一个人,说了什么,那就是你的名字。弟弟,你就用那个名字,再世为人。”
这是电影《箭士柳白猿》开头的一段对白。双喜眼见自己的姐姐被村里的恶霸王老爷奸污了,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斗不过王老爷,也打不过王老爷的手下,救不了姐姐。所以方丈说他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无能,厌恶自己救不了姐姐。
于是他做了跳墙和尚,双喜被留在了庙里,他跳出墙去,得到一个新的名字,也就可以逃脱过去,重新为人了。这世界上,有很多人被困在过去,受过往的经历所折磨,摆脱不了过去的身份。如果真的有这么一道墙,只要翻过去,从前的自己就被留在了墙后,自己就成了一个新的人,那该有多好。
双喜翻过墙后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柳白猿!”,柳白猿就是他的名字了。柳白猿是武行纷争的仲裁人,柳白猿是名字,也是称号,一代传一代。但是主持公道,就是得罪所有人,所以六代柳白猿,无一人得善终。双喜救了被人用枪打断了双腿上一代柳白猿,他把自己的一身绝学传给了双喜,从此,由新的柳白猿来为武行主持公道。柳白猿是他的使命,靠着这个使命,他能让自己活下去。
人活在世上,总是需要一个定位的,一个被人认可的身份,或是某人的孩子,或是某人的丈夫妻子,或是某处的住户,总之,人得把自己系在某处。双喜有了柳白猿这个名字,也有了武行纷争仲裁人这一身份,他便可以真的做一个新的人了。没有人会关心柳白猿的过去,柳白猿也不用同别人说起自己的过去。柳白猿用三年时间来学习射箭,学会了射箭,一切的拳理便没了秘密。他第一次作为柳白猿出去,靠着一张弓,就平息了一场武馆火并。他做柳白猿做的很好,做柳白猿不需要有过去,但是行走江湖需要一个人有过去。
柳白猿后来受人之托去杀下野的军阀刘乃兴,而已经隐姓埋名多年的武功高手匡一民要保护刘乃兴。匡一民派了一个女人去探柳白猿的底细,这个女人是他的夫人,或者说是侍从,月牙红。月牙红扮做一个唱落子的女人,风情万种,却又无依无靠,这种女人最易让人生出想要拯救的欲望。她总是被富家公子们玩弄,富家公子们睡完她就扔,连她走的时候穿件大衣,都得要回来。柳白猿在刘乃兴家门口扮作一个买水果的小贩,月牙红路过的时候就来她这烤烤火,吃他个水果,再自嘲似的说说富家公子。这么一来二去,柳白猿动情了。
月牙红说:“大哥,你能抱我会儿吗,太冷了。“
柳白猿一抱住月牙红,就从能震住整个武行的柳白猿,变回了连刀都拿不稳,梨都不会削的双喜。姐姐在麦地里光着身子哭泣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救不了姐姐,但他可以救眼前这个女人。
月牙红在柳白猿怀里哭着说:“不想回戏班了,要是喜欢我,就把我抱走吧,给我三十个苹果就行。”
柳白猿不知所措,一言不发。
“十五个苹果,不能再少了!“
柳白猿这才开了窍,抱紧了月牙红。
请柳白猿帮忙杀刘乃兴的是一个叫二冬的姑娘,第一次请求的时候,柳白猿拒绝了,他说“柳白猿是我的天命,这辈子只守着这件事,我不能出意外。”后来柳白猿打算去带上月牙红离开这里,来向二冬告别。二冬问:”你去哪儿?”,柳白猿说:“我不是柳白猿了,去哪,都可以。”
柳白猿啊柳白猿,你心里还是一个叫做双喜的少年啊,只不过套上了柳白猿的外壳。一个乡下种地的小伙,学会了无双的武功,能按照套路裁决武馆的纷争。但他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有纷争,他不懂恩怨,更不懂阴谋和暗算。他只是想做好柳白猿,因为除了做柳白猿,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谁。但当他把月牙红抱在怀里的时候,被藏在心底的双喜又冒出来了,他之所以做不了双喜,是因为他厌恶双喜,他原谅不了双喜。但是拯救了眼前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就像是对过去的一种弥补,让他能够原谅自己,放自己一马。能老婆孩子热炕头,还管它什么使命;能够怀抱美人做回自己,还当什么柳白猿。
但他终究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套上柳白猿的名号也还是。因为他没有作为一个江湖人的过去,他不懂江湖的险恶。虽然他总是板着一张死人脸,一出手就能把人打到在地,但他心里还是单纯的像一张白纸。二冬说刘乃兴杀了自己的父亲,他就会答应帮她去报仇;月牙红趴在他怀里说要做他的女人,他就会傻呵呵抛弃一切要带着这个女人走。
他提着自己不多的行李去接月牙红,却发现房间里坐的是匡一民,他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一场局。但即使如此,匡一民还是没能胜过他,只能和他打成平手。柳白猿趴在桌上嘿嘿大笑,笑自己,然后提出了个条件:“我放过杨乃兴,有个条件,骗我的女人,得死在我手上。”匡一民说了声成交就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月牙红对他来说只是个帮忙的,有必要的时候,完全可以抛弃掉。但柳白猿最后还是下不了手,只是把刀刺进了镜子里,在镜子里,他的刀刺进了月牙红的胸口。
柳白猿一个人去喝酒,喝到烂醉,江湖的险恶再次显现出来,他被人暗算,差点丢了性命。幸好二冬姑娘救下了他,把他藏在了一间孤儿院里。二冬说:“孤儿院从来都是逃犯的藏身地,你和我可以一直呆下去。”柳白猿要走。二冬只能说:“习武人,凭功夫说话,我赢了你,你留下。”她知道柳白猿的手受了伤,用了力筋就会绷断。柳白猿非要比,最后一下用手打掉了二冬手里的棍子赢了,二冬急得连忙问:“手,废了?“
柳白猿带着点得意的回答:“拉弓用肘,手上不用力,是我多年习惯。”
气得二冬抬手就往他脸上扇,他又使出个炫酷的格挡荡开了二冬的手,就是不让二冬姑娘扇他这一巴掌。这人,真是个绝世无双的大傻子。
他走之前说:“箭一射出,便不能回,但人可以,几乎忘了,我还有家乡。“上一代柳白猿说他只学会了射出去的箭,不会射回来的箭。射出去的箭,让他可以做柳白猿,射回来的箭,是让他找到自己。生死的经历让他开始回头去找自己。他回到家乡去找姐姐,却不知道姐姐嫁到哪里去了。他找到了王老爷,向他射了三箭,但最后还是没有杀他。他找了很久,最终没有找到姐姐。他向着河水射出了自己的箭,射出了对自己的厌恶,射出了过去的羁绊,箭射了出去,双喜回来了。从此,双喜是他的名字,柳白猿是他的身份,他有了过去,也有了现在。
做回柳白猿的他,又回到了那个卖水果的小铺子,匡一民问他为什么又回来了,他说世上高手不多,他想求一场比武。还是匡一民老奸巨猾猜出了他的心思,他是回来找月牙红的。到月牙红路过的时候,他瞬间高手的风范全无,热切而又害羞,脸上不自觉笑了,又努力想要忍住。此刻的他,就想好好的爱这个女人。
《箭士柳白猿》这部电影的导演是徐浩峰,徐浩峰的电影有着非常鲜明的个人特征,他的武打动作,他的人物,他的故事风格都非常有辨识度,甚至是他的男主角也基本都是同一个演员。徐浩峰的电影背景多在民国时期,讲习武人的故事,讲传统武术的衰败。《箭士柳白猿》也是一样,但相比武术的衰落这个宏大的主题,我更喜欢柳白猿这个人,他的成长,他的变化。一个农村的种地小伙在机缘巧合之下突然习得了绝世武功,同时肩负巨大的责任,被一下子抛进江湖中。他一方面要努力做好柳白猿,一方面又要偷偷的去舔舐过去留下来的伤口。他用天命来说服自己,让自己别动其他的心思,但他内心里的冲动欲望却还是蠢蠢欲动。他想要做个侠士,所以他忍不住答应二冬去帮他报仇;他想要宽恕自己,所以他要抛下自己的责任带着月牙红走。但这两个都是局,做局的双方都想利用他,结果他一个不落都跳进去了。
月牙红最后还是跟着匡一民走了,和二冬也只是趁擦身而过的时候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柳白猿取出一支箭来祭拜,箭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刀痕,这是二冬留下来的。柳白猿看着刀痕,若有所思,然后捧着箭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