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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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猫妖联合征文 【博】



这是第一次在酒席上只喝一杯酒,许芳从饭馆出来时已是下午两点钟,街上的人还不多,三月的阳光既不刺眼也感觉不到炽热,可以直视。

朋友要送许芳回家被她拒绝了,她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来,虽然只是一杯,对于一年多不喝酒的对她来说,已经有点醉意了。她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向空中熟练地喷出一口烟圈。在和煦的阳光下,她闭上眼睛,往事一幕幕在脑海掠过。

那是二十多年前一个下雪的冬天,她穿着及膝长靴,雾霾蓝色西服呢子外套,里面黑色高领衫,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有一种脱俗的美。

她拿着一串糖葫芦甜甜地笑着,顾晨——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子宠溺地看着她。顾晨是湖北派过这边来当兵,一年期满要回湖北。那时的她纯洁无暇,那时的他潇洒认真。

他说:“跟我走吧,我会让你幸福,即便到40岁、80岁,也可以拿着一串糖葫芦甜甜地笑,知足地笑,做一个幸福的女人。”

她不肯:“我还年轻,不想就这样固定下来。”他走了,带着不舍,他知道她是个不肯受束缚的人,她还不想安定,不如让她飞翔。

后来她的生命中曾有不同的男人来去,直到有一天,她认识了企业家李单阳,嫁给了他,还生了一个女儿。

开始是爱过的吧?也曾决心贫富相依,在李单阳的企业破产之后她不离不弃,可是东山再起以后,李单阳在另一个城市开矿,一年回来几次,感情日渐淡漠。她很快知道了老公又有了别的女人。

那年她在QQ上认识了李齐,一个离婚男人,那些年流行网上QQ 聊天。他们熟悉了以后出来吃饭,畅聊了一个晚上。李齐是一个爱说话的男人,说他对前妻如何好,依然被嫌弃挣钱少。

“我挣得少但是我把钱都给她,自己只留几百块钱,连衣服都舍不得买,身上穿的还是别人送给我的T恤。外头有钱人很多,但是不一定肯给你花钱呀。她老家盖房,我掏出5万去。回她老家我做饭炒菜忙一个晚上,她可倒好,跟朋友出去吃饭唱歌儿,一晚上没回家,打电话也不接。”

在生意极火的一家烤肉店里,他们临窗而坐,一边欣赏着夜景一边聊天。许芳夹起一筷子烤得变色滋滋冒油的里脊肉放进嘴里,味道依旧,怪不得生意这么火。

“第二天我不高兴了,她嫌我不做饭和我吵起来,还撵我走,我拿起包就走了。我是脾气不好,但是心好,后来一年也没见一两面,打电话也不接,一接就说要离婚。”

“这样的女人早该离!你呀,太磨叽。”许芳举起酒杯,跟李齐碰了下杯说。

“你不知道,这人啊,离一次婚还行,离两次就不敢再结婚了,你会对自己经营婚姻的能力、爱一个人的能力产生怀疑,这是最让人感到挫败的一点。离婚也有惯性。”李齐喝了一大口酒,又说:“你确定自己能找个更好的?没那么幸运的话,你就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许芳听了也陷入了思考,是啊,她不也是这种情况么?当她知道老公有外遇后,她没有轻易离婚,离婚后有更多的不确定,也会有更多的自我怀疑。这些年来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在那个圈子里,有一个家的名义,各过各的,这种现象见怪不怪。

还有一种想法在心中作祟:“我陪他打下的大好江山,让别的女人坐享其成,没门儿!我才不那么傻呢。再怎样我是他的老婆!”

女儿小时候不理解不让她离婚,长大了懂事了又劝她离婚。她没有选择离婚,也许这种名不符实的婚姻对孩子对自己都是一种伤害吧。

她是个自来熟,广交朋友。酒局没她不热闹,饭局没她不过瘾。她记得生活最低谷的那段时间依然来看她的朋友,有的人日子好过了,会像猫盖屎一样,把过去的落魄日子掩盖起来,她不会,那是她的一部分,她会铭记。

一个电话打过去,二话不说就帮她交话费的珍子;结了婚之后男方有吸毒果断离婚净身出户的李璇;带着孩子的单身妈妈康佳;提着满满一袋子吃的到了就去厨房忙活的杨鸿,温暖了她沮丧的心,让她振作起来。

后来日子好起来,许芳住着大宅子,开着路虎,但依旧是那个对朋友挺身而出的许芳。

她开着路虎给开烧麦馆儿的朋友帮忙剥大葱;在大雪天穿着裘皮大衣给学校门口素不认识的家长推车;给顶着风送报纸的送报员捡起掉在地上的报纸……她还是那个在工人家里长大的孩子,她不会掩盖自己的家庭和出身,那是她的根。

许芳带女儿也如她的性格恣意豪放,不想太多。去任何场合,迪厅、饭馆,各种朋友的饭局,她都带着女儿。她想让女儿知道自己的生活,知道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她不愿编织一个童话来告诉女儿世界是那样的,那是欺骗。

女儿上学后,她把女儿送到托管班,晚上接回来,一直到高中住校。女儿也从小乖巧,学习不用她操心,是老师眼中的好苗子。她以为让自己任性洒脱,不为世间所累,可以培养出一个同样洒脱的女儿。

那时她是离不开酒的。早晨送女儿去上学,就去找朋友吃饭喝酒,晚上再去接女儿放学。

现在想想,酒是她每天麻醉自己的良药。在酒桌上她妙语联珠,风光无限;曲终人散时各回各家时,她感觉自己一无所有,空虚落寞得像一个乞丐。

现在看来,这种生活对于女儿小晚和她来讲,只是表面的热闹,缺少发自内心的快乐。回家冷锅冷灶,最平凡的“老公孩子热炕头”都是一种奢侈。对于小晚来说,过早进入成人的世界,让她无力承受。

两年前的那天下午,应该是夏天,天气很燥热,她被上高二女儿的班主任叫到学校说:“你的女儿最近神思恍惚,上课总是走神。成绩不断下降,带她回去聊聊天,了解一下女儿的状态。”

她急忙赶往学校,女儿平时中午在托管班,晚上住校,一周回来一次。当晚,她与女儿进行了一次长谈,女儿的话让她几近崩溃:“在学校里有两个女同学总是和我作对,处处为难我,也不明着来,就是暗戳戳地。住校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在卫生间里站一宿。妈妈,你知道吗?多少次坐在咱们家12楼的阳台上,我都想从上面跳下去。”

她的心痛起来,抱住女儿哭着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事情?你要是跳下去,我也不活了。咱们俩一起死!”

18岁,18岁是多么美好的年龄,如花一般的年纪,她却要从楼上跳下去!那天晚上,她满脸泪水,脆弱得如同一个小孩,对着黑夜无声呐喊:“老天爷,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承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要让她觉得生无可恋?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啊!”

她给孩子请了假,买了飞机票就带着女儿去北京最好的医院检查。到了那里,她惊呆了。候诊室里挤满了抑郁症病人,大多都是像女儿这么大的十来岁的男孩女孩,穿着时尚,拿着昂贵的手机,一看就是家庭条件优渥,可相同的是他们脸上都没有笑容,在这个应该雀跃的年纪,却有着不相称的萎靡。

医生很和蔼,问了她和女儿一些问题,让女儿出去后对她说:“我认为你的问题比女儿更严重,你们两个人都患有抑郁症,需要服药治疗。孩子最好休息一年,调整好状态再返校。”

她呆住了。自己也得抑郁症了?比女儿还严重?她早知道自己出现了某些问题,那段时间每天胡思乱想,脑中充满了荒诞离奇的想法,让她近乎疯狂。后来有个跳大神的给她“驱了魔”,似乎好了,女儿又病了。

“妄想症也是抑郁症的一种表现。”医生说。

“什么原因会让人抑郁呢?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她问。

“原因很多,有遗传因素,也有后天的,比如缺少家庭温暖和关爱,夫妻关系不和睦,经常吵架,没有安全感,孩子感觉不到爱,与同伴的关系紧张,被取笑等等。最严重的可能会导致自杀。”

她自己也想过,她和女儿的病是家庭原因么?如果当初没有嫁给李单阳,而是跟顾晨在一起,会不会不一样?

朋友们知道后纷纷来看望她,珍子是她的小学同学,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却是几十年相处下来最懂她的一个。这不,买了一大袋子活蹦乱跳的虾来看她。

许芳说:“老师给我打电话的那一天,我感觉天都塌了。我那时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意识到了小晚在我生命中的重要位置。我可以没有男人,可以不要自己的自由,只要看见她发亮的眼睛和灿烂的笑脸。”

“现在的孩子物质太丰富了,却经常感觉不到快乐。”康佳说,“你看咱们那时候吃什么都香,玩儿什么都高兴,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物质匮乏,精神却无比充实。过年有身新衣服,高兴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去谁家拜年给两块牛轧糖,快乐得好像拥有全世界。现在的孩子呢?嘴一撇,那算啥,有啥好吃的?你就是把麦当劳、肯德基店搬到他面前,他也不会有多大反应。”

“不仅如此,现在的孩子也脆弱很多。咱们那时候考不及格,家长打屁股哭两声没事了;现在呢?你别说打,就是老师骂两句孩子都受不了抑郁了。”直言快语的李鸿说。

“不过咱们那时候也有成长的烦恼,只不过是没有抑郁症这个说法,即使抑郁了也不当回事,就那么过去了。就是现在,大人小孩都多多少少有抑郁的症状,只不过是轻与重。”珍子担心许芳听到这话心里多想,忙说。

“是啊,其实也没啥。抑郁症吃药运动相结合,很快就能好。美国几乎人人都有心理医生,隔一段时间就去咨询疏导,咱们中国还没有普及,心理问题已经越来越受到重视了了。”李璇也接过来说。

许芳知道朋友们都在安慰她,便说:“医生说了,让我戒酒,每天和孩子按时吃药,多进行户外运动,多晒太阳,交流愉快的事情。细心陪伴,关注孩子的心情波动,就会慢慢好转。”

“戒酒?这对你来说有点难吧?”李鸿提出了质疑。对于许芳来说,可以三日无菜,不可一日无酒啊!

“不就是戒酒么?咱俩打一赌?如果我赢了,在你儿子圆锁的事宴上插上鸡毛掸子画上彩妆绕舞台跑三圈。”许芳带着坏笑说。

李鸿正要张口,旁边的三胖插话了:“我劝你还是别冒这个险。有一次我喝多了和许芳打赌,她要能剃光头一个月,我就光着膀子钢铁大街跑一圈。”

“后来怎么样了?”有人好奇地问。

“那还用说?肯定输了呗。”康佳说。

“我光着膀子跑了一大圈,回头率百分之百,你不知道有多尴尬。”众人哄堂大笑。

许芳笑着说:“我剃了光头以后,去商场跟一个女人借打火机,她以为我是个男人。我冲她嫣然一笑,用甜美的声音说:‘我和你一样,是女的。’然后在她诧异的眼神中飘然而去。”

“我相信你,你不常说自己像猫么?猫有九条命!你就是那只什么都难不倒打不死的猫!”珍子说。

“这个比喻很形象。许芳就跟猫一样,爱吃爱旅游,会享受,还有点自恋。我发现咱们这些人身上都有一股劲,遇事不认怂的劲,咬咬牙闯过去,又是一片天。”好久不发言的李璇不急不缓地接过话头。

“我的原则就是,人来世上一场要活个痛快。刚才小四来电话说要退了去西藏的火车票来看我。我告诉她,‘趁着现在有时间又有钱,身体做主,赶紧去西藏玩一圈。我血压高去不了,你不要给自己留遗憾,多拍点照片回来让我过过眼瘾就行。’”

“赌就不跟你打了,我儿子圆锁你一定要来!健健康康的!”李鸿说,心里暗自得意自己的激将法成功。

“必须的!”

朋友们走后,许芳谨记医生的话,全身心地陪伴女儿。她曾经的豪放不羁,曾经的不愿为任何人改变自己,在女儿面前通通被打回原形。

那是多少个黑暗无边的日日夜夜啊,仿佛有一个恶魔在那里等着,晚上没有睡意,白天心临崩溃。她自己也是个病人,还要时刻关注女儿的情绪。但她是许芳,她有关心她的朋友,有乐观的心态,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就想黎明前是最黑暗的,熬过去就是天亮。

一年以后,经过复查,女儿可以返校了。许芳不敢怠慢,在学校周围租了一间60平的两居室,一日三餐陪读。每天从菜市场买菜回来遛弯做饭,吃完饭午休,下午再做饭,生活得循规蹈矩,波澜不惊。

许芳还给朋友挨个打电话:上学期间,下饭馆不用找我。要来看我可以,要提前预约,下午三点以后七点以前接待,不耽误给孩子做饭。这规矩遭到了朋友的吐槽,不过大家都自觉遵守。

现在小晚已经返回学校上课半年了,如医生嘱咐,按时吃药,家里天天有人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许芳和小晚的状态都越来越好,情绪也比较稳定。如此她才在周日小晚没课时出来参加李鸿的儿子蹦蹦的圆锁。

酒席上朋友都祝贺她成功戒酒,李鸿拍拍胸口说:“幸亏当初没跟你打赌,要不今天我这个做爸爸的可现眼了。”大家笑了起来。“不过今天你得少喝点,高兴嘛。”许芳抑不过,喝了一小杯。

“这几年真是不容易,你自己还是个病人。你现在状态越来越好,这对你来说是个新的起点。”珍子发自内心地替她高兴。

“新的起点。”许芳想了想说, “怎么觉得对于我这个喜欢折腾的人来说,又回到原点了?想想看,这可是我二十几岁时不屑过的生活!”

“这不是原点,你知道这叫什么,这是历经磨难以后的平淡,这叫涅槃重生!”李璇慢悠悠地说。

“我不如你有文化,用词多,起点也好,涅槃也罢,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通知你们下周日来我家,给你们炖羊肉。什么都扯,唯美食不可辜负,正宗巴盟风干羊,错过后悔一生,哈哈……”

她笑着,露出一口因为爱吃甜食而造就的参差不齐的牙。大家纷纷鼓掌响应,许芳喜欢吃做饭好吃是有了名的。

汽车的喇叭声将许芳从回忆中唤醒,她掸掉长长的烟灰,连吸两口,把烟掐了。

“如果当初选择顾晨而不是李单阳,会不会不同?”她自问,顺手从旁边的灌木丛里摘了两片叶子在手里揉搓着,有一股青草的味道。

内心很快给出了答案:不受束缚的性格决定了那时的选择,不管嫁给谁,都有要面对的境况,命运的剧本永远不会无聊。曾经的选择,我不后悔。

她闻着青草味,注意到灌木丛厚实的叶片,夹杂着黄色与白色斑点的绿色,还有路边的桦树枝上的一个个小疙瘩,应该快长出新叶子了。世界又开始向她展示所有的美好。

她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伸个懒腰,看见身后围墙的那边盛开着一株桃树,在阳光下灿烂着,那热闹的一丛在告诉人们春天已来临,一年的起点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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