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岁月多情郎
满树梨花愁断肠
廊外春光人不知
薄衾不奈春风凉
——题记
纳兰性德,字容若。在清词里,或许是唯一能被念念不忘的人。
我从来不熟悉清词。小时候读的多的是唐诗,宋词。如果用一个比喻来说,唐诗仿佛泱泱大国气象,奔腾汇入字里行间,那壮阔、那滂沱,每一个音调,都是四海升平、八方来朝的盛唐气象。到了宋代,朝廷内忧外患,禅宗被广泛接受,宋词因此多了些隐忍和清淡。若再用一个比喻来说,宋词就像奔腾的江河,陡然坠入深潭,再无澎湃气象,却日渐深幽,叫人心内宁静。然而到了清朝,无论诗词,却都在找不到一字穿心的惊艳。直到,一个叫纳兰容若的贵族少年,在春日里一株梨花树下,悄然提笔,写尽心血。
最近,无论是到哪都随身带着一本纳兰词。书本身量纤纤,蓝色的封皮,画着几株残荷。倒是很纳兰。
纳兰词有一种别样的魔力,无论你身在何处,是安静的咖啡馆,还是喧闹的街市上,只要你看到它,心里便会轻轻漾起一阵安静。就像春风,在不经意间拂过发梢。
纳兰容若的词里有四季,单眼下,我只想说他词里的春天。20岁那一年,容若娶了时任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卢氏温柔解意,又钟情于纳兰容若。容若本就心有七窍,一时间,两人情深缱绻,一双璧人。如果命运照此发展,他会成为幸福的纳兰容若,他的生命中只有春光旖旎。但风雨总会回来,才三年,卢氏难产而亡。容若悲伤难抑,从此后,他的春天永远变成了凄冷的春天。
他这样写:
《减字木兰花》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
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
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春华灿烂,而你最娇艳。但可惜可叹,我来寻你太晚。哪知道,哪知道今生和你遇见?
若不曾遇见你,便不会尝到相思的苦。但相思难解,一往而深,便注定要像韩凭一样,与爱人化为一对相思树,同气连枝。
这首词双调四十四字,上下段各四句;两仄韵两平韵。虽不知曲调,但只是文字,读来便令人心有戚戚。如果没有遇见,如果遇见没有这般美好,那么春天在容若心里,该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春天吧。如果遇见了就不再失去,那么容若笔下的春天,也不会是这样一番孤单的模样吧。命运总是把最好的偶然统统交给一个人,然一旦夺去,曾经承受垂幸的那人便可能终生与最单纯的快乐隔绝。这对他来说是不幸的。但对世俗和文学,却是一件幸事。
读词,便是读人。若填词的人没有故事,那词藻再美,也不足以触动人心。不是么?
纳兰容若的一生,本就出生在无限的春光里。纳兰氏,又译作那拉氏,为满族八大姓氏之一。纳兰容若的父亲纳兰明珠,是康熙一朝的权相。他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世俗与他来说,本来是一派春光,一片坦途。也许是命运的平衡吧,父亲纳兰明珠一生攻于权谋,眷恋功名权位;但儿子纳兰容若却最在意春花秋月,一片纯然赤子之心。纵然文武双全,才学卓然;纵然顺理成为距离帝王最近的勇武侍卫,最终也并没有取得父亲那样的官场成就。但却因为一手好词,而被后人记住最多,叹息最多,欲罢不能最多。
这到底是失还是得,也是很难言说了。
卢氏去世经年,容若再娶。但终归找不到初时那两小无猜,小儿女般的美好。情爱于他,是春华落尽,唯有闲愁。
他写道:
《菩萨蛮》
窗前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
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
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
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
同一首词,在不同人读来,总有着不同的解释。就比如这首《菩萨蛮》,有人解读第一句:窗前桃蕊娇如倦。是桃花娇羞如慵懒的美人。若如此看来,纳兰容若写下这首词的时候,应该是在春日正盛之时。从二十四节气的角度来看,惊蛰节气,第一侯,桃始华。约莫是在农历二月初。如此一来,桃花嫣然,春风渐暖,倒是一派安然闲适,显得不很纳兰了。
故而,在我看来。这第一句应如此解释:窗前桃花虽盛,但细看之下,已然花瓣松动,盛极而倦。东风一来,便如胭脂泪雨,纷纷飘落。人间四月,芳菲殆尽。在我看来,这首词写成的时间,倒很像是晚春时节。约莫在谷雨节气,农历三月中旬。除了花开的时间,还有对雨的描写,也可算作一个例证吧。在词的下半段,纳兰写:香尽雨阑珊。春天的京城,向来少雨。而当雨水渐渐丰沛,空气里也带着初夏的湿润味道。春花残而夏雨来,这倒是更像春末,谷雨时节的光景了。
京城,谷雨时的雨水,虽是夏日的序曲,却仍带着春天的微凉。而纳兰容若,玲珑之心易荒凉,即便春光正好,春雨熏熏,却仍就薄衾微寒,心头生凉。
于是,他在写: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叫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他是想说:我于你,是一面之后,一生一世相守一生的人。但无奈离散,叫我相思相望却不能相见。自你去后,我的春天,便永远不再到来。
纳兰容若的词中,写了无数的春天,但大多清冷。也许经过此番解读,你能看懂他的春天。这于此人来说,再也不会温暖的春天,却在此后经年,温柔了无数别人的春天。
【后记】
谷雨的最后几天,北京下了几场雨。无一例外,下雨的时候天气总会忽然凉下来。这个时候读读纳兰词,总是带着应时应景的妥帖。所以,我想向纳兰的深处,去探探他的春天。我有了自己的一番体悟,这也算是小小的收获了罢。偶然间,我发现纳兰写秋天,写的也是更具况味。那么,就等到秋来之时,我再向他词曲的纵深处漫溯,找一找纳兰词的秋天罢。
纳兰词,秋天见。
2019年3月,春雨之后,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