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是时候该说永别了。
其实这句话很残忍，对所有的朋友来说。大家心中的老谢，还是一个热爱生活充满活力的小老头儿，怎么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就与我们永别呢？
十月的天空其实是不适合下雨的，而这个周末的早晨，雨却一直在下个不停，就像我们的心情。
我是一个特别不喜欢送别与道别的人。哪怕在每一个送别的路口，看见不曾相识的人们在艰难地挥着手道着别，我都会感同身受地鼻子一酸忍不住要流泪……
半生离家在外，我常被送别。离家时，有亲朋的依依相送；回家时，有亲如兄弟姐妹的朋友们的殷殷相送。
这送别的朋友中就有你，谢教授。可我还不曾在道别的路口送过你，倒是你，十余年间，几乎包揽了对我们一家人的每一次的迎来送往。
我们两家人不是世交，也不是从前故友，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萍水相逢，却处成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情份。
这份亲情，并非偶然。
你们夫妻内心善良而纯净，同时，学识渊博又很平易近人。如今时代已经很难得一求的人品，更何况又是在异国他乡。
孩子们喜欢跟你们夫妻聊天，也愿意说出自己不曾对父母敞开的内心困惑，而你们将孩子们视如己出，生病了用心呵护，遇到困难了，平等中立又亲切地答惑解疑，成为他们成长路上既有教育高度又很贴心的好“老师”。
mandi高中时期，你们成为她初在异国他乡求学的监护人，真诚、善良又博学的你们也成了她青春期时最信任的领路人；毫无疑问，高考时，你们成了她申请大学的最专业的指导老师；长周末或节假日里，你们的家是mandi最想回去的地方，不仅有可口的饭菜，还能跟你们聊个痛快……她说，跟石老师和谢叔叔聊天，不仅很有趣，还能学到很多东西，就连他俩互相斗嘴都很值得学习……
我们也跟孩子一样有着温暖又很贴心的被家人照顾的感觉。
三月的达拉斯小牛肉，尽管销售期很短，也很抢手，可是，下了班的教授，还是要特意跑一趟超市，只为了让我们品尝这一年一度的鲜美小牛肉；趁蓝蟹正肥时节，我这个来自海边的吃货在异国他乡也能满足胃口；“快吃，剩了下一顿就不新鲜了”，这句话，伴随了康仔一路的成长，也是他每当吃三文鱼时的口头禅。
趁周末开车去很远的地方，只为了让康仔看动物园和植物园；大热天带着我们坐长长的地铁线去华盛顿，还要在绿线蓝线站中来回中转，带我们参观博物馆还要不厌其烦地为我们解说……
“康仔的头发长了，我让老谢周末来接康仔去理发。”，亲爱的石老师，当时身处远方的你还在惦记着我们，你不知道我有多感动。
华盛顿的樱花，餐桌上的每餐必备的红酒，costco的特供烤鸡，社区里你们常去的游泳馆和很少去过的冰球馆，门前的竹林，后院里的香椿树，老得走不动也看不清路的熊熊……
这些曾经的过往，至今仍在温暖又感动的记忆中。而那些毫不保留的教诲和鼓励，是孩子们成长的动力，也是我们受益一生的学习源泉。
每一次的送别，除却开车近两个小时去机场的路途之累，教授还要为我们亲自办理好登机牌，直到我们走向通往航站楼的直梯，才挥手离开匆匆赶去工作。
mandi大学毕业礼时，你们驱车几个小时专程赶来。从青春期开始被你们一路陪伴的孩子，如此重要的时刻，你们怎么可能错过。毕业礼后，在雨中，我们目送你们离开。这好像是仅有的一次我们送别你们，而我们不过是站在原地与你们挥挥手而已。
谢教授最后一次接我，是在2017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我从加拿大飞到华盛顿。而三个月前，我们是从你们的家离开去往加拿大的蒙特利尔。
两天后，我从华盛顿飞回北京。依旧是谢教授送我，依旧替我办完登机手续，之后与我挥手告别——似乎都习以为常。
我以为，我们会在加拿大相聚。可是，你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我却已人在日本。这一次，我们相约日本见。
如果没有这场疫情，我们可能真的在日本相见了。我多想做一回主人，像你们这么多年真诚又热心地待我们一样。而我们又可以坐在一起慢慢聊……
我还会去机场接送你们。就像你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接送我们。
宫崎骏说：“你永远不知道，谁哪次不经意的跟你说了再见之后，就真的不会再见了。”。
这样的话我不只一次听过，人生这种无常之理我也懂，却没有想到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教授生病了。是可怕的癌症。
当得知这个残酷的消息时，我没有忍住眼泪。可是，你们依然很平静，电话另一端的谢教授，还笑着安慰着我，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而你不过在跟我讲述另外一个人的遭遇。
之后，你们一起跟时间赛跑，跟病魔过招。你们直面死亡话题，又积极乐观地配合治疗。一次又一次的好消息，令我们为你们高兴，也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可是，突发的状况令谢教授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对抗疾病的能力，因而状态很差，有几天持续昏睡。可是，只要清醒时，谢教授便会向朋友们一一道别。
我们在视频里道别。
你说你很满足。这一生，出身贫寒却靠读书改变命运，有情投意合的伴侣，有令你感到自豪的事业有成的儿子，还有两个可爱的孙子。
你说你并不是没有遗憾，只是你会看开这命运的安排。而我们都知道，身为科学家的你从来都不是宿命的。不然，你的经历怎么会如此丰富而有成就。
你说，因为不能陪shiwei走完这一生，感到很对不起她，也不放心从此后她一个人度过的每一天。可你已经尽力安排了一切，也在尽力争取时间陪伴着她。
想想真的很遗憾。
这一生，她懂你，而你也一直很懂她。你以为可以这样一辈子做她的司机，一辈子陪她游泳和跑步，一辈子陪她吃三餐，一辈子陪她度过每一个朝朝又暮暮……
曾经令人羡慕的一对儿，就这样，无奈又痛心地被割舍……
想想真的很痛心。
你还没有回国探望你的至亲——姐姐。父母和两位哥哥都相继去世，唯一在世的姐姐已年迈而且你们已经多年不见。本来计划在病情稳定时回去探望，却又因疫情而止步……
而你与我们约定日本相聚的计划也成了永远也不能实现的心愿。不过，有一天，亲爱的石老师一定会来，会替你完成这一次的“探亲”之旅。
你说，是时候该说永别了。
这种理智又悲伤的道别，我是第一次经历。多想像你一样平静温和又充满祝福地道别，可是，我努力了很久，却没有忍住泪水，想要说的话也一次次被悲伤给淹没了。
你让我体会到，最悲伤的道别，是不再相见的永别，是流着泪微笑着说出的最后祝福，是优雅地告别和有尊严地离开。
可是，面对你依然清醒理智的头脑，我还是不肯向你道一声“永别”和“一路走好”。
十月，你的院子里还有鲜花在盛开，蔬果也正是丰收之时。它们都是你曾经亲手种下的种子，也是你日日细细打理而成的硕果。你很久没有来，它们也会想你吧？如果它们知道你生病了，也一定会跟我们一样，为你祈祷。
希望再多一些时间和机会令奇迹发生……
cola的春天写于2020年10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