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诚意
古奉春的座舰靠岸未久,水手们还在排队领取元日的赏钱,吴愈已经与古奉春一道纵马赶赴新陶归元里,那里正是国相昌乐山的官邸所在。
曹国三公已在归元里等候,昨日游击舰来报得消息,昌乐山便与陶仕宗、刘文显相约今日召见古、吴二人相询。刘文显虽然不满,但也知事情牵涉数国,容不得自己独断。好在昌乐山为人老道,三五句话便得转圜,原本一脸肃穆来此的刘文显与有些亢奋的陶仕宗,俱都平静下来。
古奉春与吴愈二人不敢耽搁,一路疾驰,到了归元里外,却不约而同的放缓了马速,强自镇定的下马后,牵马而入。四个伶俐的昌家仆役,远远瞧见二人,便立刻赶来接手马匹。因为得了主家严令,并不敢造次,只是中规中矩的为二人引路。
二人非止来过一次,仆役交待了昌乐山所在,便就在恭园前门前停住,不再存进。古奉春心知这是昌乐山安排,便也没有客套,与吴愈一并入内,转过一处夏景便道,就看到昌乐山三人正在退思阁上交谈。
古奉春入见后,当先向刘文显行礼通禀,刘文显点头寒暄过,才向昌乐山、陶仕宗问好行礼。吴愈紧随其后,先向刘文显行礼通禀,一俟刘文显点头,便向陶仕宗、昌乐山先后问好行礼。刘文显鹤发如雪,面庞却红润,显得精神矍铄,他对此只当没看见,静候昌乐山发问。
昌乐山似乎也没在意吴愈,他一边与二人寒暄,与陶仕宗、刘文显说些二人的闻名事迹,一边跺跺脚,不一会便有家仆从楼下上来,给古奉春、吴愈二人奉上东洲茶与四色点心。
古奉春与吴愈对视一眼,便各自取了东洲茶喝了一口,随后古奉春便向昌乐山说道:“军国重事,刻不容缓。岐公献地之事,作何道理,还请三位相公示下。”
“岐公信我等已看过。你二人没有妄动,很有分寸。”昌乐山夸了一句,“这事做与不做,我等还需禀明君上。若是君意不许,自然不必再说。若是君意许之,这事成与不成,却须落在你二人肩上。”
“我等自当竭力报效君恩。”古奉春熟练的应付着,心里则盘算昌乐山三人是否倾向于接受献地。
“世元,你不必多虑。只管说能不能成事,如何成事就好。”刘文显提点一句,便就又肃穆起来。
“是。”古奉春应声后说道,“末将与惟谦意见相左,以为此事并不能成。”
“哦?”昌乐山本以为古奉春定然不会放弃这等良机,不料却听到他反对,心里意外,面上却随即笑道,“既如此,便劳惟谦讲说。”
“是。”吴愈声音粗哑,中气十足。
“卑职以为当受岐公献地。一者得南洋地,今后我国商船兵舰可以利通两洋,不再受周邺掣肘;二者弱金洲盟,金洲三国,周国经营南洋,常自外于十八诸侯,数番在天竺用兵。以南海来看,金洲盟实是邺岐之盟,今次邺国用兵南洲,苏岛四国为其蒙蔽,想来多有亏蚀,必将回兵与邺国争锋。此正岐国孤掌难鸣之时,趁此良机削弱岐国,即便邺国南洲得胜,金洲盟也无能为力。”吴愈说完便就落座。
昌乐山尚在盘算,陶仕宗便说道:“不错。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况且麻逸十国历来以曹国为尊,今次岐公献地若是不受,恐失众望,反增金洲声威,君上会盟诸赵更加艰难。”
刘文显皱了皱眉头,他知道陶仕宗说的有道理,曹国想要再次领袖群伦,此时当然不能示弱。不过不能示弱,并不是要去蹚浑水。在他想来,这种军事问题,还是司马府来决断才好,若让陶仕宗这种人参与,只怕曹国将士又要冤死不少。
他摸了摸胡须,昌乐山与陶仕宗见了便知他有话要说,遂各自恭听。
“一鸟在手,胜过十鸟在林。”刘文显从容说道,“棉郡偏远,幸运岛穷僻,马萨瓦荒芜。不说三地,便是一地在手,自麻逸往去万里,如何维持?如今东洲兵将归,若有所取,当自近处求,而非万里之外。况且东洲事暂定而已,都护府还要整兵理民,少不得再与西番会猎。南洋虽好,却不过空中楼阁,于我等可望而不可及。”
“东洲重于南洋,这是正理。”昌乐山听后也不得不表态,相比于东洲持续稳定的收益以及广袤的土地,岐公所献之地,却都是些叛服无常,投入巨大的苦地。他既主政一国,也不会真个做笑面弥勒,这等大事自然需要他一锤定音,否则君前奏对,便要被人指斥首鼠两端。
“朴公与休公【1】顾念正本,却难免智者一失。事有经权,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为今之势,固然东洲重于南洋。难道南海不重于东洲吗?岐公献地,受之何妨?进可以削弱岐国乃至金洲之盟,使君上再会诸侯,我等亦有荣焉;退可以保南海太平,离间金洲——那棉郡于我是苦酒,于柴氏却是甘醴。狄氏久窥真腊,而柴氏宿染蒲甘,此岂非离间之良机?雍国亦必料此,这才先一步回返东雍。那幸运岛的确穷僻,不过麻逸十国若要通南洋而往西洲,亦是毕竟之地,繁华富裕,不过需时日经营。而那西洲内海便是两雄中分之势,西者自是我等宿敌西番,东者则是享国千年之罗玛国。通商之利,伐交之便,胜于万里劳费。二公以为然否?”陶仕宗毫不退让。
刘文显不置可否,浑似没听见。
“这些稍后再议。”昌乐山使一招拖刀计,便就转向古奉春,“世元亦当仔细说过,我等才好剖名利害。”
“末将不敢妄言大政。只好讲说兵事。”古奉春谦虚一句,便转入正题,“末将以为不能成事者有三。一者天时,东洲兵尽至,须得今岁五月。而今时狄氏兵马已经大集,此时发兵南洋,纵取万里之地,不过伤狄氏皮毛,而都中空虚,变生肘腋而援兵不能至,此心腹之患。若发兵少,则不能如意,徒令狄氏以逸待劳——此兵事者素忌。二者地利,通南洋不过二条海路,要么过来宾海峡,要么过柔嘉海峡。若是与狄氏反目,二者皆不易过。兵舰或可无碍,商民却是易为拦阻。商道不畅,补给便艰难。军兵万里之外而乏食少衣,徒然坐困。三者人和,将士一心,我如是,彼亦如是。只是岐公……岐公不似成事之人,末将以为于献地之事将来或有反复。”
“哦?书信我看过,印信俱全。字迹亦比对过,确是岐公亲笔。”陶仕宗说完看了看吴愈,后者点点头,亦出言附和。
“书信自然是真的。人心却未必。”
“将军倒不光会治军。”
“治军先治心。某家训如此。”古奉春不卑不亢的说道。
古家是十二功臣之一,世袭定远伯者既是。古奉春是当今定远伯古忠尚的叔父,说这家训倒不是有意炫耀。陶仕宗一时噎住,随即摆出亲和面目。
昌乐山出言说道:“世元仔细说说。”
“岐公没有登舰,这信是在游击轻舟上交付的,雍国那封信也一并给了我等,托付转交张敬之。”
昌乐山闻言点点头,刘文显则是皱了皱眉头,陶仕宗并不意外,但笑容也不见了。
“当时,狄伯威也在。”古奉春接着说道,“岐公有些怕他,说话很少。不过递信时,狄伯威并没有拦阻。”
“乞禀诸位相公。”吴愈直言道。
“但说无妨。”陶仕宗又从容起来。
“当时虎翼军张校尉也在。”吴愈补充道。
“哪个张校尉?”刘文显眉头一跳。
吴愈一时答不出,尴尬不言。
“荆州张汝楫。”古奉春代为答道。
“嗯。”刘文显点点头,看了昌乐山一眼,便闭目养神起来。
“嗯。有劳二位将军了。一路舟车劳顿,且去家中歇息。君上裁断少则三日,多则五天,恰好家中休沐。”昌乐山笑着说道。
古、吴二人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应命。古奉春说道:“卑职确实疲乏,非有军令加身,自要睡个三天三夜才饱。”
“好,好。”昌乐山满意的点点头说完,便起身作势欲送行,古、吴二人连忙告罪拦住,客套一番便自告辞去了,不肯真个让昌乐山三人起身相送。
待得二人一走。昌乐山便打发了伺候的仆役,亲自将陶仕宗与刘文显引去公厅——那是宰相府第的一处便厅,原作酒窖菜库之用。后来拾掇干净,亦是一处议公事的好所在,常年有两位长史从事值守,并不会耽搁公事。
昌乐山一到,便吩咐一个长史从事去中书台将长史霍翰请来,另一个则为三人做临时书记,免得霍翰来了不明所以。
“这次献地,会不会是岐公的陷阱?”昌乐山当先问向陶仕宗。
“不会。”陶仕宗回答的很坚定,“岐公虽是狄氏所立,却绝不和狄氏一心。否则何必出逃?”
昌乐山点点头,又转向刘文显问道:“是不是狄氏的诡计?”
“不像。狄氏虽多诈巧,但无能瞒过张汝楫。”刘文显也摇摇头否定道,“如今的顾虑倒不在岐国,反倒在虎翼军。”
“道明是说朝廷变故?不是刚刚陕西大捷吗?”陶仕宗也疑惑起来。
“陕西是何情形,我等不得而知。汴京消息,多是仰赖朝廷报纸与士大夫流传。不过十月时陕西定未大捷,张汝楫出于谨慎不肯介入诸侯纷争,也有可能。只是大捷之后,朝廷已经拒绝了岐国勤王,若是南海有事,张汝楫可不是无胆之人。”
“天威难测,天威难测。”昌乐山也皱起眉头说道,“岐公不肯登船,防备之心显见,此诚意未足之故。”
“也可能是贪生怕死。”刘文显不屑的说道。
“管他诚意不足,或是贪生怕死。那书信总是真的。”陶仕宗说道,“机不可失。既不能力夺,便当智取。”
“可是要合纵连横?”昌乐山问道。
“拉拢柴氏自不可少。”陶仕宗笑道,“我等还可扶持那出奔的五位岐国士大夫。”
“祸起萧墙?”昌乐山疑惑道。
“只恐其反掌即灭。”刘文显不看好出奔的陈维等人。
“此正须我等襄助,若是其本能成事,将来我等如何好讲话?听说他们已经去了真腊故地。那里狄氏、柴氏犬牙交错,正是火药桶一般。”陶仕宗有些兴奋。
“这却是好盘算。我等便给加把火,让真腊故地先乱起来。将来看看狄氏与柴氏如何应对,再做道理。”昌乐山抚掌赞道。
刘文显与陶仕宗尽皆点头,他们心中也清楚,昌乐山的从长计议,多半是要看朝廷风向,而非什么狄氏与柴氏。
“可行。”刘文显终于点头。
“甚好。”陶仕宗高兴道,“受地之事便算做成,给陈维等人些许补给,也算聊表我等扶助岐公的诚意。”
“如此便需有劳逢原和道明。”昌乐山定了总调,“明日一早我便去禀明君上,诸衙虽然在休沐,但还需二位多催促。若是裁断一下,总不要拖到上元节后去。”
陶仕宗与刘文显分别颔首应下。
“相公,霍长史来见。”门外传来长史从事的声音。
“速请。”
昌乐山才说完,便见公厅门一开,走进一位虬髯大汉,若不是一身儒服,倒似个赳赳武夫。
“下官见过三位相公。”霍翰与三人是老相识,倒不必太过客套,何况他还有急务。
“正月里还有飞书到啊?”昌乐山眼尖,瞧到了霍翰手里的飞书信筒。
“正是。自日本京都而来。”
“料是幕士党杀了什么重要人物。”昌乐山接过信筒,并不自专,反而请陶仕宗与刘文显一同来看。
飞书上便有六个字:“和王崩京都乱”。
三人各自吃惊,又强作镇定,昌乐山故作轻松的将飞书交给刘文显,嘱咐霍翰道:“这次可闹大了。若有详情递来,先交给刘司马处置。”
“是。”
“有劳道明了,最近便先以此事为主。”昌乐山说道。
刘文显闻言知意,回道:“嗯。想来此事还需与东雍商措,亦须得陶相公襄助。”
“应当如此。”陶仕宗无奈的应道,“事有轻重缓急,如今自当以平乱安民为上。”
“今年的硫磺配额不可或缺。”刘文显补充一句,又做出保证,“我等诚意,早晚必教岐公知晓。逢原且稍待。”
“稍待。”昌乐山也附和道。
“稍待,就稍待吧。”陶仕宗苦笑道。
【1】昌乐山信仰道教,封侯前自号“见朴山人”,取自“见素抱朴,少私寡欲”(《道德经》)。因此亲近者也称他“朴公”。刘氏先祖是濮国逃人,自称与朝廷名臣文彦博是同乡,且为一县肱股。后来刘氏先封华阴伯,后封长平侯,成为六世卿之一,人才辈出。历代家主便被尊称为“休公”或者“介休公”。刘文显的哥哥长平侯刘文勋才是时任家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