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童年不愉快的记忆,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因为太多,也因为很痛;眼看着好像都已经止了血结了痂,明明知道那些伤还是在那里,隐隐作痛。
我终于鼓起勇气去做一些探索。跟着那个缺乏安全感,不敢信任的小女孩,那个遍体鳞伤的小女孩,咬着牙自己穿上了带刺的盔甲,紧握着锋利的石斧,耸着肩,猫着背,熊着腰,皱着眉,时刻保持警惕!回到过去,看看那些她渴望被保护的时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依稀记得是上小学的一天。 因为什么原因,可能是跟外婆发生了冲突,也可能是跟妈妈, 已经忘了是什么事情。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迎着风流着泪,离家出走,到奶奶家留宿。 我哭哭啼啼地跟奶奶诉说我地委屈,已经忘了奶奶如何回应我。依着奶奶的性格,大概率是不会怎么回应的,只是默默地听着,不评价也不附和,让我安顿下来吧!
夜幕降临,还没有人来找我。我心想今天躲过一劫了,赶紧洗洗睡了吧,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奶奶是罗锅,生活的重担让奶奶的上半身被压成近90度的弯度。她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平躺,需要用厚厚的一摞稻谷枕头把头垫高,这样才能让头部和罗锅在同一水平上,她才能勉强仰卧。昏黄的灯光照印出奶奶的影子,洒落在床的另一半。我滑进奶奶给我做好的被窝筒里,奶奶还在忙着什么,没有关灯。我觉得不踏实,竖着耳朵留意外面的声音。妈妈会来找过来吗?如果真的来了怎么办 呀? 正琢磨着,外面传来了妈妈的单车铃声。我害怕极了,回家就是一顿打吧,至少也是一顿骂。反正没有什么好事,反正等着我的就是惩罚。我缩进被子,往奶奶的影子里靠了靠,以求能够在奶奶的保护之下,不被妈妈夺了去。
不多一会,听到妈妈推门进来的声响。奶奶住的小土屋,一间小客厅待客吃饭,一间卧房放着一个衣柜一个斗柜两张床,大床是奶奶的,还有一张单人床睡着智障的小叔。再往里,连着一间狭窄逼仄的厨房。卧室里没有厕所,斗柜旁边的墙角里放着一个马桶,以供全家人日常方便所用。
妈妈推开大门径直冲进卧室,我不敢抬头。
只记得她盛气凌人地问:“你明天还要不要上学?还要不要读书? ” 我瑟瑟发抖。我不敢想不上学的生活——他们说,不上学就只能去社会上打流,跟那些流氓地痞一样,在街上混,成为坏人。 可是我也很害怕回到那个家。我紧紧地贴着奶奶的身体,不敢说话。妈妈甚至没有跟奶奶对话,好像奶奶并不存在,那个空间里只有我和她,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过了许久,我听到奶奶说:跟你妈妈回去吧! 明天还要上学。
我依然埋着头,泪流满面, 却好像听到了母亲胜利的蔑笑声。 我像被捉拿归案的通缉犯,耷拉着脑袋,无力又极不情愿地爬起来,穿好衣服。灰溜溜地跟妈妈回家了。不记得有没有跟奶奶说再见,
原来奶奶保护不了我。我最终要回到那地方去……
突然想起我的孩子。
外面不安全的时候,她就可以回家,她是有选择的;至少家是一个她可以躲起来的地方,她知道争取更多的选择,她还有地方可以去:其中一个是家,那个有妈妈存在的地方。 也许这是一种信任。
而那个时候的我,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因为我无处可逃。
上个星期,我情绪非常非常糟糕的一天。在家里我已经难受到要崩溃,找不到一个完全安全自在不被打扰的空间。孩子跟朋友语音连麦打游戏的嘈杂声,厨房里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以及小区里的吵架声和骂孩子的声音,又一次让我觉得,生活了40多年的家乡,我无处可逃。
也许,逃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也许根本就不需要逃;也许危险并不存在,只是我习惯性的恐惧而已。
无论怎样, 在此时此刻,找到一个锚点,把自己安顿下来,慢慢地卸下盔甲。不再做战士,只是安安静静地做柔软的小猫就好了。反正,尖爪与利牙一直都在,不经过我的允许,谁也别想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