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经有过一座如梦般的私家花园,尽管岁月流转,如今园内杂草丛生。
时间回转到七十年代,教了大半生书的爷爷终于退休了。然而退休后的爷爷并没有闲着,文人的雅兴开始逐渐显露出来,他在家门前开凿出一片大约长8米,宽3米的长方形土地,并将之分成整整齐齐的四畦,每畦都种上不同的鲜花,同时用大约1.2米高的竹篱笆将之围起来,一座小小的私家花园便规模初具了。在花园北面,设有一扇拱形的门,宽度仅供一人进出,花园无人时,便会用一扇密密地镶带着茂密竹叶的竹排挡住竹门,同时用一根小木棍斜撑着竹排防止竹排倾倒。爷爷究竟是哪一年开始筹建了这座小小的花园至今已无法知晓,但这座小小的花园曾经满满地承载了我们姐弟们童年时的欢声笑语。
记忆中这座花园在我出生之前便已存在,童年的时光中,我主要的工作之一便是做爷爷的小花童。杂草丛生时,我会跟着爷爷一起去给花园锄草,小小的我扛不动大锄头,爷爷便给我做了一把小锄头,细心地教我辨识杂草,如何小心翼翼地在铲除杂草时不伤及花的根茎,锄累之时,我们爷孙俩便会吃些茶点,略作休息,或是一起倚在篱笆上抬头仰望天上云卷云舒;有些花朵儿娇嫩,栽种在花盆中,黄昏之时,我便需要帮着爷爷把这些花移到室内,待翌日朝阳升起时,再将花盆搬至花园,我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这些花不能独自在花园中度过夜晚,爷爷说因为这些花是太阳花,见不到太阳便会很伤心。我听后,顿时觉得这些花很可怜,因为有一半的时间它们见不到最喜爱的太阳,因着这一份同情,我对太阳花也便多了一份呵护。养在同一陶盆中的太阳花开着颜色各异的花朵,有粉红色的,有大红色的,有嫩黄色的,让人恍然觉着这一盆花已自成一世界。
除了太阳花外,在这花园中,爷爷最担心的还是他那宝贵的白牡丹花了,这白牡丹花的种子是他拜托朋友好不容易从外地带回来的,或许是因为物以稀为贵,抑或是因为水土不好养活,白牡丹花特别娇贵,一旦寒冬来临,我们爷孙俩便需要赶在白雪纷飞前,用塑料袋把白牡丹花的头裹起来,有时候甚至连根茎也需要粗略地包着,但有一年南方的冬天来得异常早,也异常冷,尽管我们早早地将白牡丹花包好,但它仍然没有熬过凛冽的南方寒冬。我已经不记得爷爷当时是不是为此伤心过,但我们的花园中此后再也没有种过牡丹花。那时小小的我,觉得牡丹花是这世间最难得的花朵,因为它总是那么来之不易,并且不管我们爷孙俩怎么耗费心血,它仍然无法充满生机地开遍我们的花园,很多年后,当我来到北京,偶然间看到了一座花园中开满各种颜色的大朵大朵的牡丹花时,那种蓬勃的生机让我不禁潸然泪下。
在我们的花园中,开得最茂盛品种最多的还是月季花,我常常跟爷爷说我们的玫瑰花开得真好,爷爷开始还会纠正我:那是月季花,但我反复几次后,爷爷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由着我错把月季当玫瑰去了,每当月季花盛开之时,一阵阵淡淡的花香随着微风扑面而来,但等到我仔细去闻嗅时,那花香随着风早已飘远。待到炎热的夏日来到时,紫红色的夜来香便霸道地开满了花园的竹篱笆,茂盛而繁郁,爷爷说蚊子不喜欢夜来香的味道,所以夜来香能驱走蚊子,因而一到夜幕降临,蚊子军团大肆进攻之时,我便凑近夜来香,或索性背着爷爷摘下几朵夜来香,插在鼻孔里,含在嘴里。夜来香的花朵形状是小喇叭状,我总是喜欢将摘下的夜来香里面的花丝蕊抽掉,一朵夜来香便顿时变成了能吹响的小喇叭,但常常我没吹两下,就会将花朵扔掉,重新摘下新的夜来香来做小喇叭,现在想来,真是淘气。我曾经偷偷地做实验,看夜来香是不是真有效,但结果失败了,但夜来香能做成小喇叭,也算是我的一件天然玩具,我便决定不跟爷爷计较了。虽然跟着爷爷一样,我也是爱花人,但开在花园拱门上的一种花却着实让我不敢靠近,花朵本身很漂亮,是中国红的颜色,花骨朵细细小小,但是最可恶的是,每次都有很多毛毛虫依附在花朵上,这些毛毛虫我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我猜想这些虫子可能是从这些花朵中生出来的,黑黑的毛毛虫爬满在植物的藤蔓上,每到这种花开的时候,我都会暂时远离花园,跟邻居家的小伙伴寻找别的乐趣去了。现在想来,或许这是爷爷的“诡计”,竹门上爬满了小虫子,哪里还会有那么多淘气鬼跑进花园踩踏他的花花草草呢。
花园中除了这些参差不齐地生长着的小花,还有一颗健壮的开着黄色小花的海棠树,这棵树貌似在花园建好前就生长在那儿,爷爷便干脆就着它的位置将它挟裹进花园中,成为花园中一部分。海棠树的存在,对于花园中其他的植物来说,更像是一位兄长,一位守护者,海棠树留给我最深的记忆便是一到开花季节,妈妈会去摘下树上的花朵,用水简单漂洗一下,一道海棠丝瓜便可以端上饭桌了,只记得海棠花吃起来滑滑地,但是本身没有太多的味道,想来我们家也是很早就在践行原生态的理念了。
在花园的西北方向,背靠着花园竹篱笆,爷爷请人修筑了一个大约2.5米长、1.5米宽,高1米的水池,水池中央还有一座用各种奇石堆砌起来的假山,这些奇石是爷爷或是自己或是托人从各地搜集过来的,最让人称奇的便是立在假山上方中间位置的一块石头,形状和神态都像极了佛教中的菩萨形象,正是这菩萨形状的神石存在,让我对整个池子都充满了敬畏,我小时候常常探进身子去玩水,但玩水的同时,内心总是会有一份不要得罪了神灵的小心翼翼。池子里养着好多小金鱼,红红的身体夹杂中一丝难以辨认的黄色,这些金鱼是爷爷从集市上买回来的,除了金鱼外,爷爷有时候也会将自己钓来的鱼放生在这个水池中,家里买来吃的鱼中,如果有很小的,爸妈也会将它放生在这个水池中,可见,这座水池也是我们家名副其实的放生池,是善良家风薰习和延续的一个象征。成年后,我才知道水池的建造,既具有使用功能,因为它可以用来灌溉花园中的花草,同时也是中国传统美观念的再现,爷爷认为有水必有山,有花必有草,水池和假山的建造,即符合中国风水文化的讲究,同时也是几千年来中国园林文化的内核。当然,每到给水池换水的时候,可就一点儿也不好玩了。爷爷会动员家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来清理水池中的淤泥,那味道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好闻啊。
儿时的我,每天清晨,都会兴致勃勃地提着家里的那把绿色且有点苍老的洒水壶大步跨出家门,此时爷爷会慢悠悠地走在我身后,我们爷孙俩一前一后走向水池,我弯身将洒水壶没入水中,让它吃满一肚子水后,便将它从水中提起,然后在爷爷的嘱咐下,跑进花园细心地给每一株花浇水。乳白色的晨雾,似有似无地充溢在花园的各个角落中,给花园轻裹着丝丝缕缕缥缈的仙气,花园中应季的花朵肆意地盛开,香气袭人,时不时有鸟儿叽喳。薄雾笼罩中的远山时有时无,冉冉升起的朝阳散发出柔和的鲜红色光芒,而这一道道鲜红的光用力地穿透雾气,温柔有强劲地撒向园中。就着这薄霭,和着这晨曦,抱着洒水壶慢慢移步的孙女,相伴左右不时指点孙女的清癯爷爷,这画面着实温馨。而多年后,穿梭在车水马龙间的我,忽然惊觉此山此水,彼花彼草,厮人厮景已悄然潜入我心,最终融化成了我心中最温暖的想念,也无意间开启了我生命中对美最初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