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我,他早就死在了落满积雪的密林里。
我是在北方长大的,准确来说,是北方以北。那年的初雪来得急、来得猛烈,一夜之间,目光所及之处都变成了满目的白,从山脚蔓延到山顶,再延伸至藕色的天边,这种单一的色彩总是让人觉得,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大梦。这个时候,但凡是一点杂色都会非常显眼,更别说是沿路淅淅沥沥的血迹。起初我以为这只是从猎人手下逃脱掉的野兔,如果这样的话,今晚就可以有一顿难得的肉食。到后来,血迹时有时无,只能顺着无序的蹄印走下去——我已经记不清来时的路了,如果不趁着下一场雪来临之前回去,我就会死在这片树林里。就在我动了放弃的念头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马。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纯白色的马,如若不细看,还以为它也是这场雪的一部分,是冬天与人间最直截了当的联系。它的腹部插了一支箭。鲜血染红了箭尾的羽毛,也染红了它身下的一小块雪地,于是,这个梦因为这点刺目的红而变得哀艳明媚起来。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的身体,又硬又凉,直到死的时候,它都没有闭上眼睛。突然,我想起了母亲,她也和这匹马一样死不瞑目——当我还是垂髫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家,只留下一柜子的中药和生涩难懂的药方。只有我知道,母亲等他等了十多年。她是何其不幸的煎熬的活着。
因为心存遗憾,所以带着怨念死去——庙里来超度的老和尚这样说。
每逢寒冬,这片桦树林里经常死人,这些亡魂之中,有的是迷路的猎人,有的是胆大包天的来客。但是,当我看到这匹马的主人坐在树下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和别人都不一样。如云的黑发散落在他的胸前,冰雪爬上了他的眉梢和鬓角,他抱着一把剑,身体以一种一丝不苟地姿态倚靠在一棵老树的下面,就像沦落凡间的神祇。我发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接近神——母亲尚且在世的时候说过,但凡是美好的不像话的事物,都是神灵的恩赐。但太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消散,因而也就显得不真实。我越发觉得这场雪只不过是一场难得的美梦。
“你愣着干什么,要见死不救吗?”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气息很薄弱,薄弱到一阵风就能够堵住他的鼻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把他带回家的,只记得那是一条很漫长、很艰难的路,漫长得像是谁的一生,艰难得即使让我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会选择划开我的手臂,用我的血液替他延续快要干涸的性命。
“你叫什么名字?”我看着他嘴角没有抹掉的鲜红。
他闭着眼睛微弱地回答道:“谢必安。你呢?”
“范无咎。”
我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记得,但我知道,不管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在我心里,他都会是神一样的存在,并且最重要的是——我救了他。
我一直都认为,他的幸存是必然,没有人敢对神视而不见,因为他生来就是为了拯救别人的,即使到最后他谁也没有庇佑,但我依旧固执地相信着,在某个时刻,他曾着着实实地给过我温暖的救赎。
——比如说现在,他安静地喝光碗里的药,一言不发地环顾四周。还好,受伤的只是他的马,他只是染上了风寒。只用按着方子吃了药,不久就能痊愈,反正这个家,最不缺中药。
“无咎。”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叫我,但他的眼睛的确在看我,“你会看病?”
“没有,我爹会,我只会皮毛,大多数时候都是按着他留下来的方子抓药。”我不愿意承认,我不敢看他是因为胆怯,我怕我的想法会被他毫无保留地看穿。
“你好像很怕我?”他把上半身撑起来说道。
“没有,我...我...只是...”——是的,我确实怕他,不,应该是敬畏。
他低下头笑了笑。他笑的样子很好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春天。随后,我听到剑出鞘时清脆的声音。
“你是怕它吧,”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刀刃,上面沾满了凝固的血迹,“小兄弟,你不用害怕,它只杀敌人,不杀恩人。”这一次,我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的确说,我是他的恩人。
在那之后,他为我的荒芜人生打开了一扇门,于是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一种人能恣意任性地活着。这扇门的背后是壮烈迷人的世界,即使这些壮烈从不属于我,这个世界和我之间永远都隔着一道逾越不了的高高的围墙,但我依旧愿意为此默默地欢呼着。
我告诉他关于我的所有的过往,包括父亲的杳无音讯,和母亲永远也完成不了的遗愿。
我还记得,在平静地说完一切之后,我小心翼翼地问他:“谢先生,我是不是很不孝?我应该去找父亲的,这样母亲就不会死得不安心。按照律法,不孝如我,应该被关进牢里去的。”
这是他第一次拥我入怀,“无咎,”他用低沉的嗓音告诉我,“放心好了。没有人能从我这里带走你,除非他先杀了我,你明白吗?”
“谢先生,我不过就是这乱世里的蝼蚁,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扶着我的肩膀,认真地对我说:“是你救了我,无咎。换句话说吧,即使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也会放过你。”听到“背叛”这个词的时候,我感到我的身体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觉得,这个词离我实在是太遥远、太沉重。
“先生,你为何会这样说,我死也不会背叛你的先生。”我抓紧他的手腕。
“我只是打个比方,无咎。我遇到过很多坏人。”他轻描淡写地说,无视了我的惶恐。
“敌人都是坏人吗?”我知道,他是战乱的幸存者。
他笑笑,看着我的眼睛说道:“不,不全是。无咎,我其实是从一个很危险的地方来的。”
“你说过的,先生,你忘了吗?你说过你来自战场,战场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流血,很多人死亡。”
“不,无咎。我说的那个地方比战场险恶得多,最起码在战场上我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而死,但在那个地方,即使哪天我丧了命,都不知道是为何而亡。”
我霎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地方”究竟是何处我不愿意多想也不会去多问。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他不愿意告诉我的,我会选择缄默不问。
我抱着他,像是环着一汪潋滟的水波,小声地唤了一句:“先生。”
他轻轻地托起我的脸——这是我第一次从他的眼里看到一种和柔情质地相似的情感,于是就在这个时刻,我有一种错觉,他是需要我的。
在晃神中,我听到他说:“无咎,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我很喜欢你。”
一时间,我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真切猛烈的快乐,而且这种快乐还是眼前这个近乎于神的男人给我的,又或者,他就是我的快乐本身。单凭当下这样唾手可得的美好,再痛苦的往后,也值得。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把我压在身下。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他白皙的脖颈,他顺势吻了上来。快感和情事一样来得毫无预兆,我似乎看到了他身披战袍驰骋疆场的样子,在敌人的高地插上一面面胜利的军旗,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是不会属于我的,他骨子里潇洒的热血,他一腔的孤勇,属于残阳如血的沙漠,属于来去自由的江湖,总之,不属于我。
他抱紧我,低声在耳边问我:“无咎,你最想去什么地方?”我将他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说道:“先生,我只是穷乡僻壤的孩子,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我只知道这世界上最华贵的地方是皇上在皇宫。”
我觉得我是看错了,他的眼里闪过一抹陌生的凛冽,但他的声音还是温柔的,他说:“那你想去皇宫吗?”
我摇摇头,“我不想去,先生,我娘说了,有钱人的生活不一定轻松,钱不全是好的。”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他轻松地笑了,摸摸我的额头说道:“无咎,你娘说的没错。”
我想了想,试探地问他:“先生,你见过海吗?”
他翻了个身,慵懒地用一只手撑着腮看着我,说道:“你喜欢海吗?无咎。”“我喜欢。我听人说海很美,但它很远,要走到天边才能见到。”“所以你画的都是海吗?”他问道。
顿时我有些羞怯,是的,我喜欢画画,但从来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去学。一是没有钱,二来是因为乡邻说如若不继承父亲满屋子的中药,就是不孝。
他再次抱紧了我,说:“无咎,我带你去看海好不好?在此之前,如果你想看大海,你就抬头看看天,天和海一样都是蓝色的。其实它们本来就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有一部分天空砸落到人间,就变成了海。你明白吗?”
我听到了他强有力的心跳,于是我在他怀里点点头——其实我想问他,他是不是也和海一样,是上天遗落的人间的珍宝,然后被我遇到了。我从来不觉得他只为了拯救我而活,毕竟我这样的人没有拯救的意义。
他不知道,其实不管到底能不能看到大海,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岁月似乎在这个瞬间停顿了,这座孤单的,已经在慢慢荒凉的乡间小屋变成了一片没有边际的海。我本来该在这个破烂的屋子里出生和死亡的,但是遇见了他,我似乎从原来那个可悲的世界里跳脱出来。我知道海就是世界的尽头了,那么我现在就在海上。我是心甘情愿的,真的是心甘情愿的。抱住我的这个男人,他就是我的海,我的尽头,我的漂流,我凄怆而又温暖的逃无可逃的命运。我知道他会走的,我说过,他不属于我。
最后一场雪把月光洗得发白,这是我同他第一次饮酒。
他把那些醉人的液体倒进碗里递给我,我说:“我从来没有喝过酒。”“那你从此以后喝过了。”他笑笑,棱角分明的笑脸里有一种迷人的艳。
他毫无节制的酒量让我怀疑他的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香气四溢的佳酿。我醉了,他也喝醉了。他喝醉的时候特别喜欢笑,是那种不拘束的,放肆的笑。他的身体在摇摇欲坠中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姿态,这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一遍遍地抚摸过我的脸,唤着我的名字,说着不着边的话。他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其实他的身体早就康复了,他已经为我停留了太长时间。
他挺直的脊背,就像一棵永远也不会倒下的松树。他始终和我是不一样的,我注定只能活在这个一贫如洗的村子里,直到垂垂老矣。
我听见他说起了他过去的日子,也许是因为醉了,很多场面他都给我说过,包括沉没在沙漠下的落日,和战斗结束后同麾下共醉长河。但有一样我却没有听过——他回溯到了长安,回溯到了童年,还有他来的地方,是红墙高起的皇宫。说到皇上的时候,他的眼底写满了戏谑,我忙捂住他的嘴,“先生,不要妄议天子。”
他冷笑,“皇上,谁都可以做皇上。谁不想权倾天下,我那些兄弟们,一个个的,为了皇位都失了智。”
我心虚地低下头,觉得寂静的夜晚里暗藏了无数的杀机。
他接着说,“可是无咎,我不想做皇帝,我不做皇帝也能保护你。”
我大惊失色地跪拜在他的面前,掩饰不住声音里的惊恐,“无咎何德何能!只愿公子平安喜乐。”
他将我扶起,安抚着我的情绪,对我说:“所有人都让我以大局为重,可你不一样,无咎,你信我吗?”
我点点头,强迫自己忘记他高高在上的尊贵。
后来的后来,我们喝完了所有的酒,睡在了清澈无垠的月光下。十指相扣的时候我同他说:“能遇到先生,无咎已经死而无憾了。”
属于他的温暖从胸膛处开始蔓延,耳畔传来了他的声音,有点低哑的,带着哽咽的哭腔,他说:“无咎,你不会死的,你等我。”
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他却已经走了。
我下意识地唤了唤他,抱着最稀薄的期待希望他能从门后走出来。没有。所有的一切在此刻变得陌生,每一寸空气都夹带着似有似无的疼痛。那壶酒留不住他,我也留不住他。我真是蠢,竟然妄想着留住一个注定消逝的梦。我突然明白了,我只不过是母亲宿命的重复。
我是哭了,心出现了一道裂口,于是眼泪似乎就撕心裂肺地从缝隙中渗透出来。在一夜之间我变成了浅滩上搁浅的木舟,再也回不到海里,只能任其腐朽。
后来,就到了春天,我再也没有进过那片白桦林,也再也没有听见过关于他的消息。有一次,来抓药的外人给我说,皇帝派人平定了战乱。于是那晚我又梦见了他,他脱下了一袭素袍,换上了我从未见过的甲胄。他骑在马上对我笑了,他说:“无咎,我会保护你的。”梦里下起了漫天大雪,他还是我的先生,我也还是他的少年。
再后来,江山换了主人。新皇帝杀了很多人,前朝的重臣,手握兵权的将领,无一幸免。
那天,我听见门外传来马车的声音,进来一群我从没有见过的人。当看他们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们不属于这个地方,也不属于市井。他们的眼里有命运天生就规划好的尊卑,生平第一次,我明白了什么叫做不可逾越。
他们让我跪下,然后没有感情地宣读圣旨。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身着华丽锦缎的人,不过是他口中的奴才。
我被带到了长安,再次看到他的时候,陌生又心慌的感觉。
“见了圣上还不跪下。”他身边的公公呵斥道。
我看了他一眼,他没有说话,他在等我跪拜。
我连忙跪到地上,匍匐着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现在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神,他属于天下人。
我突然感觉到,就在他黄袍加身的一瞬间,原本属于他的神性已经渐渐暗淡下去,变成了我眼里最普通的凡人。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他对我说,当皇帝没有什么好的。
那天晚上,他压在我的身上,格外温柔。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的先生回来了,但当我看到满目辉煌绚烂的宫殿时,我就知道,那个素衣柔情的先生,已经和梦一样凋零成烛台上血红的烛泪。
他哭了,他说:“无咎,对不起,如果我不做皇帝,我就保护不了你。”
我也哭了,我知道,他有他的苦衷,也有他的责任。
后宫里有很多他的妃嫔,还有他的儿子。她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们。说真的我很害怕那个被称为贵妃的女人,她配不上他,除了看见他的时候,她似乎永远也不会笑,一直都是一副刻薄的样子。她喜欢趁着他处理政务的时候,变着法的折磨我,要我下跪。
她说我不过就是一条丧家之犬,皇帝只是可怜我,可怜一条牲畜。
她没想到他从背后出现,耳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发出沉闷的重重的响声——我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我跪在一旁不敢抬头看,耳边只听得到那女人娇媚的求饶。
他说,我是他最爱的人,她们才是皇宫里一文不值的人。
他又问我:“无咎,你信我吗?”
我苦笑着,点点头。
——先生,不,陛下,你最爱的应该是江山。
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杀戮。后来,他经常会无来由的暴怒,我不敢过去抱他,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唯唯诺诺地躲在屏风的后面。
我经常想起那个冬天,想起他的衣袂翩翩,想起他给我说过的那些豪情万丈的故事。那个时候,他是别人眼里的普通人,我心里的神,现在,他终于变成了让所有人闻风丧胆的天子,只是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很陌生。
有些人,生来就不属于皇宫,他身体里明明流淌着快意厮杀的鲜血,所以他永远都不可能是一个好君主。愤怒燃遍朝野的那天他异常的平静,他把长发高高的绾起,换掉了那身象征权力的黄袍。他穿白衣的样子真美,像是云雾里走出来的超脱出世的神仙。他杀了所有的妃嫔,只留下他的儿子。最后,他喝醉了,盘坐在我的面前。
他说:“无咎,对不起。”
我笑了,把他的手攥在我的手心里,“先生忘了吗?无咎说过,只要能同先生在一起,无咎就已经死而无憾了。”他将额头贴着我的额头,对我说道:“无咎,我不能带你去看海了,你会怪我吗?”
我摇摇头,“无咎已经不想去看海了。无咎已经遇见了比海还要珍贵的东西。”
“没想到,我此生唯一辜负的,竟是最想要珍惜的人。”
最后一口酒是我们一起喝的,我靠在他的怀中,一切都好像回到了那个白雪皑皑的冬天。我看到了他的马,他的战场,他的江湖,他依然那么美,那么壮丽,那么安静,像个神明一样握住我的手。
终于,这不再是梦。这个世上只有唯一一个愿与你同生共死的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