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说他很喜欢坐绿皮火车,从郑州到新疆40个小时的车程,来来回回从郑州到新疆,他都坚持坐着去、坐着回。我坚持给他买卧铺,他却非常生气: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我跟我工友一起,说着闲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你非要花那冤枉钱干嘛。
我不明白父亲的固执,我知道他这种独特的爱好并非源于骨子里的诗意,一个农村糙老爷们哪懂得什么“车马邮件都慢”,无非是金钱撑不起流浪的梦想,只能靠单薄的身躯扛起日与夜的更替。大学期间在省内上学,离家并不遥远,还犯不着惊动火车的轨道。读研去了重庆,来来回回的归乡、离乡,19个小时的车程,总归是要经历火车的锤炼。我并不像父亲那么诗意,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坚持选择动车或高铁,一是快二是坐车的人没那么杂。不过偶尔实在生活费紧张,也只能从牙缝里挤一下,回家也只能拣着便宜的绿皮火车。
这次尤甚,因为完成导师课题,回家就晚了一些,也就赶上了春运。人虽没有除夕前的几天那么夸张,却也还是不少,河南又是一个劳务输出大省,这个时候有不少的人由南入北。还好这趟是始发站,从重庆北到郑州,我的学生票刚好排到了靠窗的位置,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过一夜顺利地到达郑州。
从上车开始,我保持足够的警惕和冷漠,皮箱虽然不重,可真要把它举起放在行李架上还是有一些难度。不用指望着影视剧里的帅哥绅士的为你扛起行李,然后开启绝美的艳遇,在绿皮火车上,永远有遇不完的奇葩与劳动力。我上车的时候,我的位置上坐了一位50岁左右的大叔,桌子上舒服地摆着花生、鸭脖(自家做的)、白酒。我没好气地提醒他:这是我的座位,他笑着站起来准备让我进去。我抬头注意到他满嘴的黄牙,那张嘴里怕是有世界上最不值得观看的风景。看着自己行李箱,我想找个椅子下的空位置放进去,省得搬上搬下,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跟这个空间里的任何个人打招呼,更何况还是陌生的。可惜并没有成功,黄牙大叔好像看出了我的为难,他随和地说:小姑娘,来,我给你放上去。他凭着自身先天的优势与高度,顺利地摆好皮箱,我也只是礼貌性地说了一声谢谢,这种群体隔膜并没有因为他一时的善意而消除。
坐在位置上,插上耳机,翻开自己带的小说,我想用尽一切办法来显示我与这个空间的格格不入,我要让别人看到我的疏离,然后对我保持客气的距离。黄牙大叔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向我传递友好:学生真好,小姑娘还挺爱学习。我没有任何的回复,许是他看出了我的厌烦,静静地不再说话,默默地收起了桌子上的白酒,只留了花生和鸭脖。我们之间因为无形的知识空白筑起了厚厚的城墙,我守着绝对的安全距离,任他如何示好绝不放松警惕。餐车、零食车一遍遍地经过,我只是买了一瓶矿泉水,我看着过道里塞满的身体与行李,我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境遇。
由黄昏到黑夜,绿皮车里的昼夜更替非常明显,不到九点就开始有人陆陆续续放低了说话聊天的声音,每个人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寻找舒适的睡姿。过道里、靠着窗、车厢连接处的空地里,似乎短暂的拥挤并不能影响他们的好梦,也许是归乡的踏实护卫了他们离乡背井的灵魂。在一个小小的壳里,每个人忘我地做着甜甜的梦。黄牙大叔一直尽力往外的方向靠拢,生怕挤到我,花生和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桌子上空空的,时刻准备迎接一轮又一轮甘甜的梦想。对面坐的是一对夫妇,我看不出年龄了,或者是我不想费力去在意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妻子坐在靠窗的位置,坐姿乱七八糟,只是单纯地想找一个舒服的姿势,丈夫却像守卫一样笔直地坐着,后背靠着椅子,半眯着眼。我睡不着,也无心再看书了,因为看书的效果已经达到。
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车厢里的人多半已沉沉睡去,伴着此起彼伏的鼾声,这种旋律真像是在梦里也要比个高低,看谁的鼾声更有特色,看谁的鼾声更大。我很烦躁,不是因为睡不着,而是因为我竟然还是如此的境遇,一成不变。对面的妇女一会儿一看我,不知道在打量些什么。终于,她行动了。她脱了鞋子,把脚伸在了我这边两个椅子的中间,然后自然地用大衣盖着身体,就好像这就是她家的席梦思床一样。我内心简直无语。倒不是因为异味,因为车厢里弥漫的味道已经很难被一个女人的汗脚味超越,我斜视着中年妇女,我想用犀利的眼神杀死她的睡眠。可惜,她并不为所动。黄牙大叔睡得并不踏实,半道儿醒来看见对面女人的双脚,并没有显露任何的不悦与诧异,只是淡淡地问我是否可以跟他换一下位置,他想靠着窗睡一下。我欣然同意,与其憋屈在一个角落里,我宁愿站起来活动活动。
黄牙大叔轻轻地拍醒对面的妇女,顺带用自带的气场表达空间狭小不要侵犯别人领地的试探。这场暗地里的较量因为一场换座终止,黄牙大叔沉沉地睡去了。我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困了就眯一会儿。我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还有多久,但似乎比预想的十几个小时漫长的太多。欢愉总是短暂,逼仄把身体的不适拉长了好多。
我站着,俯视着躺的东倒西歪的人群,我在想,真的舒服吗?真的睡得着吗?兵荒马乱地归乡、离乡,背负着家庭与个人自我价值实现的期许,南南北北、东东西西地更替,此刻在这个绿皮火车上交汇集合。究竟是为了什么,忙碌与生活。对面的丈夫时不时睁眼看一下旁边的妻子,盖着衣服脱落了,小心翼翼地重新盖好,这种体贴的细腻与他粗犷的面貌不甚相符。回家吧,怕是家里的孩子等急了吧。
过道里躺着各家不知姓名的孩子,父亲站在旁边,时不时帮孩子裹紧大衣,收拾周围的空余,防止去厕所的人踩到孩子,也省得瘫倒的孩子打扰通过的便利。车厢连接处的烟圈或明或暗,映衬着夜的鬼魅,庆幸着还有自由呼吸的缝隙。黄牙大叔的酒啊,适合这个时候喝,也适合跟这位抽着香烟的大兄弟一起喝,他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如果不是设身处地地生活在一个群体里,你始终是无法感受到属于那个群体的独特诗意与浪漫的。每一天,太阳东升西落;每一夜,火车由南向北;每一时刻,人类经历生与死、相聚与离别,群体性照顾需要发挥的适宜得当,做到在应该的场合做着应该的事情,这种生活的美是丑陋却也是永恒唯一的。
谁家小孩的梦里进了小鬼儿,吓到了这位出行的孩童,一直哭闹不停,年轻的母亲轻轻拍着裹在孩子身上的棉被,动作舒缓而轻柔,嘴里哼唱着在城里时从别人那里学到的摇篮曲,没有词儿、没有调儿,笨拙地安慰着受了惊的美梦,没有谁会因为小孩儿的哭声而烦恼,许是在自己的故乡,夜里小孩儿的哭声细水绵长、生生不息。
火车载着这一车的梦,伴着母亲轻柔的摇篮曲,咣哧咣哧咣哧咣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