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生于1952年的让·克里斯托夫·吕芬就快年满花甲了,且贵为法兰西学院院士。院士以外,吕芬领导过“无国界医生”、“反饥饿行动”等活动,还曾担任过法国驻塞内加尔和冈比亚的大使。
《不朽的远行》之前,我孤陋寡闻地不知道从法国某地出发步行到西班牙的孔波斯特拉,是举世闻名的圣地亚哥朝圣者之路,以致,面对腰封上“圣地亚哥朝圣者之路”的字样,我愣怔了片刻:圣地亚哥不是智利的首都吗?怎么跑去了西班牙?好一通搜索以后,才知道圣地亚哥朝圣者之路是怎么一回事。每年有那么多善男信女背着装满自己一路所需日常用品的大背包,为了自己心目中的圣城,从自己的出发地开始一步一步迈向孔波斯特拉,一路上风餐露宿,即便遇到朝圣路上特意为朝圣者预备的廉价旅馆,要么床铺早已塌陷、要么淋浴需要排队、要么食物粗粝、要么不遭服务人员待见……这样的情形下要靠双脚完成数百公路的朝圣者之路,得要有怎样坚定的宗教信仰?
可是,吕芬开宗明义就告诉我们:“我是听从了一个越来越强烈的神秘吸引力的召唤”。没有坚定的宗教信仰而要完成“背包徒步将近一千公里”,到底让吕芬上路不久就牢骚满腹:
“就算不是彻底的野兽,至少已经不完全是个人类了。这可算是对朝圣者的定义。”(第31页)
“我失去了一切:我的地理标签,我的社会地位和头衔能够赋予我的愚蠢的尊严……我明白了要找回本质上的东西,失去一切是多么重要。”(第36页)
“在坎塔布里亚,步行者头一次意识到他自己是个废品……无所不能离彻底的苦行从来不远。”(第75页)
第75页,吕芬已从他的出发地法国昂代步行到了朝圣路上唯一的大城市毕尔巴鄂。从昂代到毕尔巴鄂,吕芬的各种拥有随着步行带来的越来越不堪入目的外貌和越来越脆弱的内心世界慢慢失去,抱怨一路,当是一个成功人士突然跌入“无阶层之旅”后的应激反应,许多人因此选择放弃,而吕芬,他用毫无保留的自嘲鞭笞着自己的自以为是:传说中的朝圣者之路真的如传说那么神圣吗?我以为一本《不朽的远行》就是这样的主题:吕芬这样的大人物,被圣地亚哥朝圣者之路的传说蛊惑后,以接近花甲的年龄追随如缕不绝的朝圣者上了路。在路上,吕芬眼见为实地看到朝圣路上的种种怪现象,不愿意自责自己的轻率,就以自嘲的方式告诉读者朝圣者之路的真相——也是一本好书!一个打肿脸充胖子的时代,一个大人物用自嘲这种美德和盘托出了一种潮流的内核。所以,在毕尔巴鄂,吕芬住进酒店而不是露营而不是住进朝圣者之家,换洗干净自己以后行走在泽披着现代化光晕而显得那么舒适的毕尔巴鄂街头,中止朝圣者之路的念头在吕芬的心头渐生,我觉得那太合理了。倒是,吕芬最终还是选择继续下去,让我对他此后的抱怨心生厌烦:
“这让人极不舒服;人应该要求更好的环境。可是怎么也好过那些荒芜的住宅区,它们预备给活人住的,却比死亡还寂静。”(第83页)
“朝圣者没有任何报酬可期待。他是敲碎鹅卵石的苦役犯,一头绕着井打转的骡子。”(第103页)
“通过这些经历,我明白了基督教在被转变为压迫工具以前,曾扮演过怎样不可思议的救世主的角色。因为,有别于仅仅传达人类对诸神恩典的早期宗教,基督教是作为人类战胜死亡的强有力的工具出现的。”(第119页)
三段引文,只有第三段从抱怨上升为批判,质疑基督教作为人类战胜死亡工具的可靠性,由此推导,吕芬选择亲自走一走朝圣者之路的目的,是为了用书写亲身经历的方式告诉那些试图通过朝圣者之路达到修行目的的执着者,作为救世主的基督尚可置疑,何况那条朝圣路!
然而,峰回路转。“那是我第一次产生身为朝圣者的奇妙感觉;感觉自己无比渺小,同时又珍惜这份谦卑,甚至到了近乎罪过的傲慢。”(第192页)全书205页,也就是说,直到终点,直到踏进孔波斯特拉,吕芬才感悟到了朝圣者之路给予人类的启迪。而我,读到这里后,突然想起吕芬在中途时曾经说过“孔波斯特拉并不是属于基督教的朝圣,远远不止,或者远远不够……如果它必须接近一种宗教,那应该是所有宗教中最不像宗教的,它从不提起上帝,却允许人类接近上帝的存在:孔波斯特拉是一场佛教的朝圣。它释放思想和欲望的苦恼,清除一切精神的虚荣和身体的痛苦,去除包裹着事物令我们意识无法接触的僵硬外壳,它让自我与自然共鸣。”(第134页)重读这一段,我仿佛看见吕芬躲在不远处偷笑呢:其实,朝圣者之路带给每一个走过的人教益,不言而喻。吕芬用一路嘲讽直到最后才正色起来的先抑后扬的写法,无非是给每一个初上朝圣者路的人以信心,正所谓“我无法解释朝圣之路对什么起作用,也不知道它具体代表了什么。我只知道它充满生命力,除了把一切都说出来,否则无法描述它。”(第2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