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徐秋荻去医院拿检验报告单,她看着有双大眼睛的医生,轻声说;“医生,麻烦您告诉我病情的真相,如果要家属出面,我的家属就是我自己。”说完,静静地看着医生。她第一次发现,男人的大眼睛会这么好看,明亮,温和。她不能让父亲知道她生病的事。父亲这辈子没过多少好日子,再婚后的生活,对父亲来说是难得的安宁。
大小:3×1.5CM,肿块处密集砂砾钙化,右乳浸润性Ca。徐秋荻看着检验报告单上的这行字,有种恍惚的陌生。她有预想过检查结果可能糟糕。也想过可能是虚惊一场,不过是个小问题。她记起去年夏天,站在一株苦楝树下等人,阳光烘热,马路上没什么人,周遭的一切似乎凝固在热浪中,仿佛自己站在一个没有出口的结界里。此刻,徐秋荻坐在大眼睛医生对面,似乎坐在那个结界中,呼吸迟缓。医生给她解释这个大小的肿块的情况。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佯装镇定,以为可以化解不想要的结果。为什么是自己?心底压抑不住的疑惑奔涌出来,一团灼热从身体蔓延到四肢和大脑。徐秋荻眼眶发酸。莫名愤怒,不知道向谁质问。大眼睛医生递过来一张纸巾,温和说道,还是要通知家里人。
通过和主治医生的沟通,在了解徐秋荻的家族病史过程中,她从姨妈那儿了解到,母亲是乳癌去世。从小到大,徐秋荻听姨妈无数次说起过去世的母亲,是生病去世的。徐秋荻听完医生对她目前肿块的分析,冲荡在身体里的那团热,像风停后的田野,一片空茫。
这么多年,她没想过细问母亲到底是因为什么病去世的。她对母亲的记忆停留在一本小影集里的几张照片上。真是命啊。她有点相信姨妈常说的,命是注定的。把她和母亲联系在一起的,原来是这个她一眼能看懂的字母。它所具有的摧毁性,对人来说,实在是苍白到无力。
保守治疗和做手术的选择,徐秋荻没有花时间权衡和考虑。命运选择了她,她别无选择。选择做手术,或许有机会让父亲逃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厄。
徐秋荻不记得母亲去世时的印象。姨妈说,她决定抱徐秋荻回去代为照顾,因为当时那一幕深深打击了她。
学校教职工家属院内,唢呐声哀怨凄怆,3岁的徐秋荻捏着块奶糖,跑向躺在堂屋东侧的母亲,踮起脚,把糖往母亲嘴里塞,说,妈妈,吃,糖,甜。妈妈不吃糖,小秋荻扭过头说,妈妈睡着了,不吃糖。刚止住哭声的姨妈双腿一软,连扑带倒地抱住徐秋荻,放声悲哭。姨妈说,她不能让一个女孩儿没有母亲照顾,当场觉得,她把徐秋荻带在身边,等徐秋荻长大点再送到她父亲身边。自童年起,这件事被姨妈反复提起,说是徐秋荻的命,也是自己的命,要帮妹妹带大孩子。
姨妈张罗给徐秋荻介绍对象时,她顺从地听任姨妈安排,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不”。父亲病重住院时,在医院进进出出有半年之久,大多数时候是姨妈帮助照顾生活。从小到大,姨妈给予她太多恩情。
吕亚军第一次上门去徐秋荻家时,提着一包洗衣粉,一提六块装的洗衣皂,还有几个苹果。姨妈看见吕亚军两手提着的东西,满脸欢喜,一直在笑。姨妈说,这孩子好,心眼实在,会过日子。徐秋荻熟悉那些东西,父亲教书的学校,她刚上班的单位,节假日里就是发洗衣粉、肥皂之类的东西,好像这些东西天生就是各个单位在节假日的标配。
上学那会,她喜欢读弗洛姆。弗洛姆的那句“我一直相信,真正的爱情可以在对方身上唤起某种有生命力的东西,而双方都会唤醒了内心的某种生命力而充满快乐。”在她看来,这是检测是不是爱情的标准答案。遇见悠悠后,和悠悠聊起,悠悠深以为然。悠悠说,这就是她在爱情路上遇见喜欢的男人时的心情。
徐秋荻的婚姻持续了三年。结婚不到一年,床上的一床被子变成两床被子,两人各洗各的衣服。吕亚军回家的时间,常常是半夜,进门打开灯拿脚踢翻一把小椅子或凳子。最初几次,徐秋荻从梦中惊醒,不明所以,沉默地不做声。
半年后,离婚念头挣扎在她心里,不敢开口。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姨妈交代。从小到大,在姨妈眼里,她没给人添过麻烦。
徐秋荻对自己的生活,一眼也不想看多看。先是大把掉头发,后来常常在夜里睁着眼睛到天亮。直到有次她梦见自己瑟缩在一个角落里嚎啕大哭,妈妈为什么不见了,她从春天找到秋天,从平原找进大山,就是找不到妈妈。梦里的哭声仿佛在旷野里传开,她感觉有个身影在拥抱她,她看不见对方的脸,一个劲地说,妈妈你回来了,妈妈你总算回来了。
徐秋荻决意离婚,不然,她会很快死去。
徐秋荻提出离婚时,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她想起结婚时,家里的那间小书房她几乎没带走房间里的东西,自己只是暂时离开,早晚会回来。
茶坊后面,山脚的一株楝树开满密密匝匝的小小小紫色的花,春天过去了。
一天傍晚,周卫平在电话里说,“你呀,现在不是惦记把你的茶坊做大,做的开心就好。你现在要想的应该和自己相爱的人,结婚生子。”徐秋荻正走在车声喧闹马路上,周卫平的话像春天里的惊雷,震得心蓦的一惊。他在说他的心思吗?徐秋荻站在马路边,不知道盖怎么回答周卫平,只是说,我在听。电话那头的声音从容和缓,像惊雷后的宁静,宁静像一枚吸铁石吸走马路上的嘈杂,天地清明祥和。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以前每次听见都要掩饰内心的反感。
徐秋荻听出周卫平的话,亲昵中有期盼的意愿。他没有明确说明。这是他认识的第二个春天,徐秋荻想,到底还是在一点点走近心里期盼的那个结果。徐秋荻理解周卫平的顾虑。
周卫平离婚的原因,徐秋荻没有勇气问他,怕问的过于唐突,怕话一出口太别扭。他知道周卫自己会说,他是那么一个聪明的人。
离婚有六年了。周卫平说。
前妻是大学同学,两人毕业后就结婚了。周卫平说起前妻,不像有的离异男人说什么性格合不来,或者说没感情。
“她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周卫平说,“在生活中,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大,与其彼此耗着,不如分开”。
“你们后来还有联系吗?”徐秋荻问周卫平,话一出口,察觉自己的问话来得太快,收也收不住。
“有。逢年过节会互相问候。”
“离婚后,她先是去北京待了两年,后来去上海,跟人合伙开家设计公司。”周卫平说前妻是事业心很重的女人。周卫平说,他从单位辞职出来自己做事的那年,妻子怀孕,去医院做完手术后才告诉他。
想起自己曾经的婚姻,徐秋荻觉得自己的婚姻更糟糕。
雅歌茶坊开业时,周卫平和几个朋友开了三辆越野车过来,三辆车的后备箱全是花,二十一种花,二十一款花盆,还有一大包种子。徐秋荻问,为什么都是二十一?
“这样,你年年就是二十一了呀”。周卫平笑。徐秋荻听了,不好意思地笑。
酒桌上,周卫平自然地牵过她的手,朝众人举了举,满脸笑容地说:“将来我们可能会是一家人,不要给她倒酒。”他用温柔的强势为她阻碍众人的劝酒,徐秋荻的心底,有清风拂过,那分舒意是清风明月的安详。
“到时候要重重谢我,我才是最大的功臣。”悠悠抢过话头,站起来朝周卫平的杯子里倒满白酒。
徐秋荻刚要张嘴说什么,悠悠提高嗓门;“这么快就要护着?重色轻友啊,心疼了?”那顿开业庆祝的酒宴,直到月亮爬上南明山山峦才结束。 茶坊开业距离徐秋荻与周卫平第一次在凤凰见面,两个月的时间。
暮春,入夜的凤凰清和安静,像河床上的水草,自在自性。徐秋荻和周卫平沿着江边的石板路慢慢走着,她走在临江的一边,右手轻轻拉着周卫平的外套袖子,他喝多了,步履些微踉跄。夜风有点凉,沿江两岸的灯火即将睡去,江水静静流淌,带出新鲜的水汽轻散在春夜里。
凤凰是我的福地。
生活有很多美好,你要开心些。
你笑起来,真好看。
周卫平说一句,低下头看一眼身旁的徐秋荻,带着酒味的热气暖烘烘地忽过来,拂到徐秋荻的脸上。你喝多了,夜风凉,回去休息吧,免得感冒。徐秋荻小声地说。没事,我清醒着呢,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月亮爬上中天,山岚悄隐在夜色中,远处有歌声隐约传来,徐秋荻感受着眼前的此情此景,心想,所谓春风沉醉的夜晚大概就是如此吧。
成都到凤凰,周卫平跑的也算是勤快啊。悠悠说,你看他,不到半年就来了三次。
徐秋荻做右乳切除手术时,悠悠一直陪着。进手术室前,悠悠问,我给他打个电话,要不发条信息也行?徐秋荻缓慢、清晰地说,悠悠,如果你打了电话,我们这辈子就不要再见面了。徐秋荻说完,头偏向一侧不再看她。
他和她早已没有关系了。
躺在手术床上,徐秋荻狠命地把眼眶里的湿润逼回去。眼泪的回头路,走到尽头长成荆棘上的刺,时不时地隐隐刺扎一下。徐秋荻自成都回来后,周卫平没有打电话来,发过几次短信。冬天快结束时,周卫平在QQ上说他会找时间来看望她,徐秋荻想,这只不过是他嘴边的客气话。后来,她才知道周卫平那个时候失恋了。
明明是一点点地走近彼此,等待回应,可能只是需要花点时间的结果。偏偏,戛然而止。徐秋荻感觉自己像在坐缆车,突然停在半空,周遭无人可问,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她只能告诉自己,他算不上爱她吧,只是好感而已。自尊心抓得她心疑惑又难受,她不能问他。一旦问出口,所有的难堪显露在阳光之下。
出院那天,悠悠给徐秋荻梳头发,悠悠对徐秋荻说,下辈子你要对我以身相许。在你麻药醒来之前,我抱着《圣经》拼命念《心经》、念《大悲咒》,你知道我只看《圣经》的,可是当你被推进手术室后,我什么也顾不上想,上帝啊,菩萨啊,他们都是有慈悲心的,祈祷、念经一样不落,上帝和菩萨多少会听见一点吧?再说,我也不贪心啊,不求什么,就是想度一下眼前的----麻烦。徐秋荻听得出悠悠说“麻烦”时顿了顿,她可能意识到说“厄运”太过凌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