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照片】
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会有一个隐秘的角落,因缺乏生鲜的触碰和温润的爱抚而经年地荒疏着,堆垒着,像森森的长满浮萍的池塘,时有暗流潜藏,如突突的蓄势待发的火山,将把秩序倾覆……
说到这儿,我的心瑟瑟的,有些怕……
叔叔走了,
叔叔是爸爸的亲弟弟。叔叔在江苏,爸爸在湖北,兄弟俩写了一辈子的信,纸已泛黄,兄弟俩打了一辈子的电话,线将冷却,兄弟俩一辈子的记挂一辈子的念想在嬗变成一个老迈的此消彼长的呓语般的念叨后,日今,这一个念叨却再也找不到亲情的碰撞……
叔叔走了,爸爸没有去送,爸爸压根儿就不知情。我们做儿女的用最体恤的方式做了人世间最严酷的事情,生生地剥夺了两个被地域被命运间离了一辈子的骨肉兄弟最后见面,不,是最后诀别的机会和权利……
奔丧是弟弟一个人去的。
踏上故乡土地的那一刻,弟弟说,“火车还没有进站,一股悲凉的情绪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到家了,弟弟说,“踏进家门的那一刻,看着冷棺里面容枯槁,白发凌乱的叔叔,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守灵的时候,弟弟说,“按家乡的习俗,吃过饭之后要给亡人送饭,早饭后一次,中饭后一次,下午三点左右连着三次,不走重复的路,一路上有管乐队跟着吹吹打打……”送殡时,弟弟说,“家乡河汊纵横,初冬的风泛着彻骨的寒意,一阵紧似一阵带走人身上的体温……”“我恨这风,我恨这水,你为什么要在这彻骨寒冷的季节里夺走我叔叔贫弱且多舛的生命……”
弟弟一直在发短信,弟弟在短信里一次次用到彻骨,进入不惑之年的弟弟如果不是因了彻骨的痛心彻骨的悲怆怎么会有这份彻骨的感受……
我自认为弟弟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是生死的遭际是亲缘的消逝是很多想抓却抓不住的东西刺痛了他……读他的短信,我哭得一塌糊涂。我知道,弟弟和我一样,我们有着完全一致的情感出发点……
叔叔,我的生长在苏北,远行在苏北,一辈子都不曾离开过那一方并不养人的土地的叔叔,从来都是我爸爸是我们这个家族一个经久的痛点……
按时间来推算,我的爷爷应该是中国农民中最早觉醒最早开始奋斗的打工族。爷爷和奶奶是在苏北乡下结的婚,后来爷爷去了上海,那是三十年代的上海,爷爷的打拼最终使他成为了上海滩上一个小有资本的资本家。
爷爷一辈子娶了两个老婆,爸爸是长房长子。爷爷的第二个老婆说起来还是我奶奶的姐妹,奶奶把那个异姓姐妹带到上海,原本是想给姐妹讨一份生活的,没想到最终被掠夺的却是奶奶自己,鸠占鹊巢的姐妹就这样掠夺了我的奶奶,掠夺了我的叔叔,掠夺了我的祖辈跟父辈的团聚和幸福……
这样说的时候,我并没有尖刻的怨怼,我的心苍茫着,苍茫在那一片苏北的水域,苍茫在那一片苏北的天穹,苍茫在那一间我血脉发源的老屋,我真的想把那一个经久分裂的家经久分裂的亲情拼装成一个温情的故事一道温婉风景然后用它去温暖我垂垂老矣的爸爸的余生……
叔叔一辈子都在苏北种地,成年后娶了我强悍的婶婶,叔叔的老实和木讷是刻在骨头里的。我在想,是不是从小和父亲的聚少离多让他丢失了阳刚的气质……叔叔在家里很少说话也基本没有话语权。奶奶本来是跟着叔叔的,因为和婶婶失和,奶奶生命中最后的六年是在我们家度过的……奶奶患食道癌离世的时候,很孤独很顽强……奶奶一个人躺在床上,奶奶弥留的时间很长,几乎没有了生命体征的奶奶怎么也不肯撒手。有经验的老人让我们远远地守着奶奶,不要靠近,老人说到了“无常”。“无常”我信……“无常”我懂……但我还是忍不住地走近奶奶,忍不住地把沾了水的棉签放在奶奶好久无法进食的皴裂的嘴唇上,奶奶居然会条件反射般地无力地吮吸……我在想,在生命最后的流连中,奶奶肯定是无数次回过苏北的,奶奶有奶奶铭心的不舍……我在想,是不是这一个母子生离的六年最后催发了我叔叔内心的积郁让叔叔一病不起……叔叔得的是肺病,叔叔死于肺癌死于呼吸障碍,我在想,我可怜的叔叔他是否顺畅地呼吸过?这一个世界给他的空间太逼仄啦!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他劳动,他吃苦,他尽着自己作为男人作为父亲的责任,而对他没有赡养终老的母亲,对不能长年聚首的兄弟,他就只能是隔天隔地、隔山隔水地念叨了……
那一个从生命通道中发出的生生不息的念叨最终以戛然而止的方式关闭了他生命的通道……
“你叔叔遭孽呀,七个姊妹四个兄弟就他身体差,就他日子苦……”爸爸又在念叨了,爸爸的语气很无助,爸爸的眼神很游离,我知道爸爸的心此刻已经飞离了他的躯体,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叔叔身边……
我相信亲人之间的心有灵犀!
我看着爸爸,定定地看着我日渐衰老的爸爸,我突然觉得爸爸就像一个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兄弟的孩子,异乡的土地,异乡的烟火能不能掩埋我爸爸的疼痛?能不能晕染我爸爸的华发?能不能给一个丢失了故乡的灵魂找到灵魂皈依的家?
爸爸,叔叔走了!你最苦的弟弟最先地走了!爸爸,如果我们说这是上天对叔叔的怜惜,你会信吗?爸爸,叔叔走了!你最疼的弟弟最先地走了!如果我们说这是命运对叔叔的眷顾,你会信吗?爸爸,我在想啊,叔叔比你弱叔叔比你小,但叔叔就是比你聪明,他用一个倏然的转身抢在了你的前面,他是不想再一次经受手足割裂的疼痛,不想再一次尝试骨肉分离的苦难,所以,爸爸,我并不坚强的爸爸,此刻,你必须坚强,因为这正是你能给叔叔的唯一的属于兄长的痛苦的担当……
叔叔走了!
我和我的弟弟都清楚,无论怎样,我们都将面临一次危机,无论怎样,我们都要面对一次爆发!因为,爸爸和叔叔一辈子的血脉疏离一辈子的情感牵扯,早已经把这一个诀别的惨烈酝酿成了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我惴惴地惶恐着,我惶惶地惧怕着,当我们把那一个惨烈的真相摆在爸爸面前的时候,我们想要的安然还会完好吗?
叔叔,别走!叔叔,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