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母要求一天背一首唐诗,对上小学时的我来说并非易事。每天放学后,我除了要捧着一本厚厚的《唐诗三百首》,仔细对照着拼音认字之外,还要听语音朗诵巩固记忆。父亲不时经过我身边,用手指敲敲我的头,说:“好好背!‘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还未满十岁的我,只想着快点把诗背下来,这样就可以看电视或者出去玩了。我用童稚之声反复唱读“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等诗句。然而,我只是觉得读起来好听,幼小的心灵根本无法感知诗人的悲喜,以及那些或激昂或苍凉的诗意。因为只会枯背,所以转眼又忘记。这确实很痛苦。
《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纪录片在央视播出后,我偶然间在网上看到。烟雨朦胧中,秦淮河以及河畔青瓦白墙的寺庙,在镜头下缓缓出现,如一幅被轻轻打开的画卷。
当《江南春绝句》以佛音袅袅的寺庙为背景,在屏幕中显现的时候,我就像与一位童年玩伴重逢那样激动。
身在唐代的杜牧,看见江南的春天有“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的美丽风景,看见佛教兴盛,从南朝至唐代不衰。喜欢在寺庙流连,喜欢与僧人交友的他,在写“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时,应该是欢喜的。
我被荧屏中的画面提醒,用心去对幼年时背下的诗句进行“反刍”,晚了十几年,杜牧啊,不好意思,我终于能身临其境般体会到你当时的心情。
《甄嬛传》中,有一个情节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皇帝要将甄嬛嫁给蒙古王时,甄嬛作为妃子,无权反抗,只能接受。她流着眼泪向皇帝跪拜、告别(实则说与玄清),念了冯延巳的《长命女》。“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我看了孙俪的表演,觉得非常惊讶。《长命女》原本是一首欢快的春日祝酒、陈愿的词。然而,它也可以用来演绎虽然不甘,但不得不妥协,即使被赶走,也要体面告别的隐忍和倔强。
今年四月上映的《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是一部由吴秀波与汤唯主演的电影。电影对古诗词的引用俯拾皆是。
客居美国几十年的中国老人林爷爷,数十年如一日地对中国传统文化身体力行。他坚持用小楷手写书信,也教妻子写字、念书,教她“去国怀乡,满目萧然”“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把她从一个凡事由丈夫做主的柔弱女子,变成一位能自己拿主意的心灵强者。他们夫妇二人,前者教为了挣钱而耍手段的房产经纪人大牛(吴秀波饰)“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 ”,后者教在国外漂泊多年的他“此心安处是吾乡”。
焦姣(汤唯饰)因为欠下了巨额债务,家人受到威胁,所以不得跟随邓先生。临走时,她给大牛写了一封信:你说有人“去国怀乡,满目萧然”,有人“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而我两种都不是,我是“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一个从小颠沛流离、性格倔强的女孩子,她所有的悲壮和决心,通过“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一句诗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看着焦姣跟随邓先生登上他的私人飞机,忍不住潸然泪下。
年纪小的时候,被大人逼着背诗,背了又忘,忘了又背,几多怨言。
后来,在成长之路上用漫长的时光去“反刍”那些诗意:秋日傍晚登上湖边高楼上远望时终于恍然大悟什么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阔美景;与阔别数年后的好友聚会,看着她们的孩子“叽叽喳喳”,终于明白什么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的恍若隔世;冬夜等加班至深夜的他回家,才明白什么是等待“风雪夜归人”的冷中有暖,觉得既哀伤又浪漫。小时候背诗时不懂诗,现在懂了却又不忍再背。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懂的时候,便如故友重逢,乍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