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那一天,满城哀鸿,半城缟素。
我一介白衣卿相,终究是活得自在,死得热闹。
那哭的笑的,早已消散在那日濛濛烟雨中。
我亦不复归来。
我家世代儒官,自年少学成,我也曾满怀理想,奔走仕途,以为能官至公卿。
谁曾想,那年我初考进士竟落第,堂堂才子词文竟入不了那朝堂之眼!
忍不住,题词一首《鹤冲天》,笑那黄金榜上,功名如浮云,转眼成空。远不如我寻访烟花巷陌,做那白衣卿相,来得自在: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本是我当时激愤之作,以抒心中不平。我写了就忘了。孰料后来,它竟传诵至仁宗皇帝那里,以致我二次投考,本已高中,却被那皇帝老儿朱笔一挥,故意将我黜落,还批我:“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嗟乎!世人皆叹我一词误终生,终致我仕途坎坷,命运多桀!
也罢,从此我便是那“奉旨填词柳三变”,只管醉心于花街柳巷填坊曲,不问前程!
“可笑纷纷绍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这世上懂我的人不多,我的知音都是红颜。
世传“群妓合金葬柳七”,此非虚言。羇旅行役多年,我其实穷困潦倒,死时更是身无一文。故葬我者,皆为京城歌姬,她们念我才情,捐些钱物厚葬我。此后更是年年相约清明“吊柳会”,百年来竟也渐相沿成习。一时间,不曾吊我柳七者,皆不敢去乐游原上踏青。
红颜知己,解我心忧,更是我词作之源。每得新调,她们便来求我填词以传世。这些词曲后来皆在坊间传唱不衰。后人有云“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便是当年盛景。
红颜中,我最痴恋歌姬虫娘。京城驻留那些年,我与她心心相印。但因我早年追逐功名,竟与她生了罅隙。又谁知造化弄人,第四次落第后,我愤离京城,从此漂泊无涯,与虫娘再无相见。黯然销魂者,唯离别耳。回想那凄清冷落秋日,离别在即,我与虫娘泪眼相望,无语凝噎,心绪惆怅难平之时,曾写下《雨霖铃》一词,聊表心意: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词写罢,心中的那份伤感凄苦,不知有谁人能解?后来的万般良辰好景,又有谁可共度?
自离开汴京,我携一剑、一琴、一箱书,孤身羇旅多年,行走于千山万水间,看遍万千风情,尝遍人间冷暖,却也落得逍遥自在。
只是那秋日里的潇潇暮雨、凄风冷霜,红衰翠减、满目萧瑟,让人凝愁无语。我想,我爱着的那个人儿,也一定凭栏远望,日夜盼我归乡。她又怎知我,早已是归思难收!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这一生我颠沛流离,几经浮沉。人生越是往前走,我心里越是备觉悲凉。曾经的万丈雄心,都如那冷雨打落的衰叶,被反复碾踏,直至面目全非。
倒是这半生,我偎红倚翠,却寻见了些许真情。那些烟花脂粉,也比那官场来得坦荡,来得温情。
红尘笑我多情,我叹俗世无情。那些荒诞的、正经的,欢喜的、忧愁的,温暖的、冷冰的,热闹的、寂寥的,最后都随风远去,只空留一抔黄土覆我身。
长啸复清吟,我且随风同去,到那天上继续做我自在不羁的白衣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