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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腊月二十八,半拉晌午,天灰蒙蒙的阴沉着,催嫁的豆芽炮在荣花家低矮的墙头外闷闷的响了三声,寒风裹着湿浊的空气,夹着豆芽炮发出的火药味,跟着荣花家进进出出的人,鬼祟着钻进了里屋!
"该走了"里屋床边,已换上红袄蓝裤的荣花被围在她周围的婶婶、大娘,以及亲戚中的长辈们催促着,从这群人脸上看不出婚嫁人家该有的喜悦与激动,相反,她们呈现出的那种严肃与低沉让人觉得有些揪心,不知就里的人肯定都不觉得这是在嫁闺女,而是好像在经历一场什么生离死别似的,以前常听村里老人说,"女人一旦嫁了人家,火里,水里都要走一遭的,苦尽了,甜就来了"但奔向新生活都是冲着希望去的,倒也不至于这般苦凄,再看看荣花,她泪眼婆娑着站在床边,侧着身子盯着那间已被一排架起的干爆米秸挡着的屋子,满眼充斥着不舍与哀伤,里面那间屋里静悄悄的,"不会再有任何声响了","快走吧、花,再不走,误了点,三坝在家要怒了!"
土楼村那个小时被苇尖扎伤了(荣花怕红薯冻烂,去柴垛拽细麦秸包上红薯,一不小心,脸整个回趴在柴垛上,一个苇尖正好戳上了她的一只眼)一眼的荣花终于嫁了,男的是西望山格拉子里的"老实人"三坝,三坝这个人平常不太爱讲话,性子有些轴(转不动,认死理)外表看着不吭不摸的这么一个人,犯起性子来,脾气却大的很,拿现在的话来形容他就是有些偏激,常为别人一句话,而情绪失控,每遇到这情况,基本上谁过来劝说都没有作用,直到他自个气消了才会罢休,村里人都说三坝这性子有些像他太爷,这是"隔代传",据说三坝他太爷爷以前也是这性子,还失手砸伤过上门相亲的姑娘,要说这事,西望村上了岁数的老人都能和你说个三天三夜,三坝他太爷看中了相亲的女娃,认识几天,接人来家认门,晚上强行对人姑娘行不轨被拒,恼怒不行,摸石头砸伤了人家,若不是恰巧媒人来家里,恐怕会弄出人命,事后人家姑娘家人告发了他,三坝他太爷被公社拘了小半年,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无人不知!
荣花嫁过来第二天,就让三坝给打了,他还嚷嚷着要把荣花退回她娘家去,三坝他爷,他爹,知道这事,都默默地蹲在门口,一句话也没说,拿着个烟袋锅,一个劲地朝锅里按着土烟丝,点了火,他们爷俩,一个朝东,一个朝西,继续蹲着,拿嘴狠狠的吸抽着,浓烈的烟雾也遮挡不住他们脸上乱奔的愁云!"当初还是不该定她!"
土楼村荣宗青家里,两扇落了一身岁月补丁的大门上贴了一张刺眼的白纸,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吱吱嘎嘎的声音也没惊到院里放声大哭的人,宗青的几个孩子围跪在他们的娘周围,哭的撕心裂肺的,而此刻宗青那媳妇玉华静静地躺在草苫于上,脸上盖着白纸,她早已离开了这个苦难的世界!
"宗青家的死了",这事在荣花嫁人的头一天,来宗青家帮忙的祖上人早已知晓了,只是碍于家里有出嫁的姑娘,才帮着隐瞒了这事!
一向无病无秧的玉华,怎么说走就走了,这事说来也是蹊跷,荣花出嫁头天,天擦黑,宗青喊来祖上长辈及兄弟,来家里商量荣花出嫁的一些事,玉华张罗着去厨屋里炒几个菜招待他们,庄户人,好的吃食没有,自个家地里收的种的,好孬也得做几个能下酒说话的菜,不能让人来了空嘴光说话,毕竟人是为自个家的事来的。炒好菜,男人们喝着从村里供销社打来的散酒就着菜,兴致盎然的说事,玉华转头和荣花说有些累,想回屋躺会,荣花也没在意,想着她娘这些天忙着把破旧被子里的棉花絮掏出来翻新给自己缝被褥,七拼八凑的又给自己做了个新袄,大概是累着了,谁也没想到,玉华这一睡,就再也没醒过来!
宗青喝大了,扯着嗓子在院里喊玉华出来送送长辈叔伯们,屋里却没任何动静,他还骂骂咧咧的让荣花去喊她娘,荣花左拍右摇,她娘都没任何回应,她慌了,也怕了,连哭带嚎的叫她爹,宗青进屋一摸,玉华身子都凉了,酒劲一下子就散尽了,他瘫了,在场所有人也都惊了!
怎么办,这定好的日子,不能改(农村婚嫁风俗,定好的日子万不得已不能再随便改动,改了对以后生活不利,这也是有些迷信的说法)也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事,若让三坝家知晓了,荣花这门婚事指不定就黄了,先瞒着吧,把玉华放里屋,拉被子盖上,等荣花出完嫁,再说这事,大家最后商量出这结果,也实是无奈之举!荣花死活不同意,拗着要守着玉华,婶子大娘过来劝说了她一宿,荣花才静下来,把这事前前后后想了个明白,"娘不在了,爹这多病的身板(宗青有长远病,也叫慢性病,风湿骨痛,也是小时家穷,挨冻受凉落下的病根,阴天下雨,疼的更历害)这个家再经不起折腾了,兄妹还小,作为这个家的长女,自己不能再孩子气,等过了门,把自己日子过顺当了,日后或许还能帮一把家里人"荣花想起自己这得来不易的婚事,泪水又不禁涌了出来!
伤了一只眼的荣花每看到村里般上,般大的姑娘都定了婆家,叽喳在一处说着悄悄话,她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有失望!有羡慕、也有嫉妒,还有丝丝的恨意,就是因为自己的那只伤眼,被多少说媒的婆娘们嫌弃,她们都说她是"残疾",是不全乎的人,"瞎子配聋子,瘸腿的青蛙也只有满身疙瘩的癞蛤蟆来配,这都讲究个般配不是,谁也不要扒拉谁的短处"按她们这些人的说法,像荣花送样的人,若想找个不扒拉自己短处的婆家,那就应该降低自己的要求,是个男人就行,还管他瞎子瘸子的,随便呼拉一个,也总比没人要,在家当老姑娘强!而一身傲骨的荣花却不这么想!
识得字,能给自己纳的鞋垫上画图做鞋样的女子,全村也就荣花一个姑娘能做的到,荣花能识字,写字,起先还是她那个在城里工厂上班的四叔宗化教的。
宗青这一支,总共有兄妹六个,只有三姐宗美一个女子,家里光景不好,本来就是粥少僧多,又赶上三年闹饥荒,人都饿的昏了眼,但凡能进肚充饥的东西早让人吃没了,就连喂牲口的瓦饼(豆类压榨后的碎渣用机子按紧压制后,做成的又硬又干的块状,好保存,也不易变质,喂牲口时,提前用温水浸泡)也成了抢手货!村里也常有吃瓦饼被噎死的人,都说饥不择食,饿到一定程度,恐怕一刻也等不了,还有路边树上的叶子也全被人撸回了家,也不管能不能吃,反正暂时能让肠胃舒服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也顾不上!那段时间村里村外晃荡着的人,不是面黄饥瘦,就是满脸浮肿!
那年荣花四叔宗化才三岁,五叔宗蓝也只有二岁,爹娘出门讨饭,饿死在半道,被人抬送了回来,还没娶妻的宗轮把爹娘用苇席一卷,在田里挖了坑埋了,看着这一屋子哭嚎的兄妹,老大宗伦犯了愁,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就这样被饿死,有人给宗轮出了主意,把老四和老五送人,好歹能活命,那年头能活下来,才是正理,有人牵线,城里下乡的一对教员夫妻,因不能生养,带走了老四,留下了老五,也难怪人家不要老五,虽是一母所生,但老五的长相的确是缩头败脑的,再说人家一下领俩男娃回去,家里经济恐怕一时也转不开!还好,后来老五吃着老大宗轮千幸万苦弄来的一口口可怜的吃食,就着老大的唾液,总算是活了下来!
老四被有知识的夫妻收养,进了城,也上了学,还被招进了工厂,宗轮那些年一直打听着老四的消息,这事是他的一块心病!得知老四的养父母过世了,宗轮便把老四的户口给迁了回来,一家人终于又齐整了!
在工厂上班的老四宗化,换班休息时,也回家里来,虽说离家这么久,亲情有些淡,但那里必竟是他的根,看到哥哥姐姐们的孩子没有文化,不识字,他也着急上火,可自已也没多少经济能力,只有抽空回来教孩子们认认字啥的,荣花好学,没少缠着他四叔问东问西的,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后来村里也来过扫盲队,荣花又跟着学习,按当时的文化程度来说,荣花怎么滴也算有高小文化了(相当于小学五六年级)!"相貌不打紧,人品最重要,关键是能说到一块,想到一块去",荣花按着她的标准错过了青春最好的年纪,眼看村里的姑娘离村走了一茬又一茬,可她却成了无人问津的老姑娘!
山格拉子里的西望村,三坝的爹娘正为了给三坝找媳妇发愁着,山窝窝里住着,进出都不方便,哪家光景能好的了,山里姑娘出不去,山外姑娘不愿进来,西望村大龄打光汉的可不止三坝一个,可三坝又与他们不同,家里独苗一个,怎么着也不能断了这香火,可三坝自己却对这事不怎么上心"寻甚,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三坝他爷爷和他爹每听到他说这话,都要脱掉鞋子,狠着劲去打三坝的头,三坝也不躲闪,每回都把他爷和他爹气的半死,"这个愣种,他随谁了,你说!"
西望村的人都知道三坝的个性"要么挺尸做个假死人封了嘴,要么支愣着攒劲努出个屁,又能顶飞个屋盖,天生的犟种,古怪"他平时在村里也少有和人搭谈,不搁群,别人也不想搭理他,更别说有人给他搭线说媒了,再说他家里还有那老古板的爹和爷,他爷仗着自个与生俱来的"天机眼,对外宣称,自个能掐会算,",平时顾眼子也多,在外人面前讲话尽想甩个臭文,其实屁大的字不识一个!凡事还都爱讲究个章程、理数,这么一家人,谁也不想没事找个无趣!
都说这"叽叽贵(一种鸟),叫得再烦人,再不搁鸟缘,它都有俩相好的鸟",更别说是人了,再不搁人缘的人,他也有能说上话的朋友,三坝他爷爷托了几碴人,还是奏了效,有人牵线说了土楼村的荣花,三坝他爷听了媒人一说,连忙直摇头"这个人…贵在眼,眼残了,日后这田宅怕是也有损,也影响这下一代啊,又是家中老大,日后折不了会顾着娘家,俺们辛苦弄的吃食,凭啥添补他们!""三天饱饭没吃,他却先跩上了!"不咋讲话没啥,不说不招祸吗,只要能踏实过日子就行!"荣花爹娘这边倒是利索,可三坝那边还端着,这事腾了几个月,眼见就快黄了,那段时间,荣花因这事一直被村里人议论着,说好话的不多,尽是些听了让人搂不住火的话,"看吗,残疾就是残疾,人穷的叮当响,也不想要她"有文化管个屁用,是能指它吃、还是能指它喝呀""宗青老小子这闺女,恐怕要烂在自家田里了",后来也不知三坝他爹搁哪打听来的信,说荣花这女子城里有个有钱有势(荣花四叔进了工厂,吃苦耐劳,文化程度又高,几年后升了车间主任,消息灵通的人还说下一届厂长已內定了他)的叔,态度一下子180度大转变,主动去找说媒的那个人,硬是催着他把这事敲定下来!这本来应该是遂人心愿的结局,谁也不曾想,荣花出嫁,她娘却撒手人寰,这也许就是天意吧,得到与失去总要在人生的天秤上保持着平衡,太圆满那就不叫人生!只不过荣花出嫁碰上她娘过世,这事确是有残忍了些!
婚后第二天,荣花脱掉新衣,向三坝一家人说了实情,想回娘家拜祭她娘,三坝是死活不让去,说到激动处,还上手打了荣花,三坝一家没一个人上前阻拦,这戳眉头的事,一家人心里恐怕都窝着火哩!"这女子还没出门子(出嫁)就克死了她娘家娘,命得多硬啊,这往后,咱家的日子可要愁了"三坝他爷一边朝地上使劲嗑着烟装锅,一边后悔不已!
婚后三天回门(这是一种婚嫁习俗,结过婚的女子要在成亲三天后,带着新姑爷拿着该有的礼数,回娘家省亲)三坝自是不愿去的,只放荣花一个人回去了,至于该带回来的礼数(回门鞋,给娘家,还有叔伯家缝制的鞋,果子糖之类的)荣花一样没带,三坝家倒是婚前就准备了这些,可遇到这事,荣花又哪有心思想那礼数,她只想尽快回去见她娘最后一面!
脱掉红妆换丧服的荣花哭的肝肠寸断的,土楼村的老老小小都跟着抹眼泪,"唉,这闺女,是个啥命那"荣花很后悔,后悔自己嫁了人,如果自己不找婆家,不这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她娘也不会走的这么突然,如果那天她能及早发现她娘的反常,事情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如果…世间的一切又哪来这些个如果,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事,该发生的总归还是要来的!
农历正月初五,冷风裹挟着灰黑色的云,在土楼村上空积结着,低沉的叠加着,越加越多,越积越厚,整个土楼村被这片积云横压着喘不过气来,湿冷的空气穿过墙角地缝,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四处迷漫着彻骨的寒!宗青家门口哪棵近乎枯竭的枣树上、挂起了几串白色的幡花,枣树最顶端那枝灰褐色的枝杆上还挑着一片卷曲的叶子,那叶子就那样孤零零,踉踉跄跄前后摇摆着,风更大了!
今天是荣花她娘玉华出殡的日子,没有雇喇叭号子,只有遁入心肺的哭声!玉华的突然离世,这全村人都跟着揪心的疼,这老老小小一大家子的人,宗青这日子以后要怎么过,他们看着人群里荣花那个刚刚成年,还未完全蜕去稚气的大弟弟启来,再看看那个哭得满脸鼻涕泡、挑着幡杆跟在后头的二弟启平,还有相互抱着哭的睁不开眼的荣花的二妹秀凤、与刚满三的小妹秀琴,恐怕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跟着落泪了,可有个人却一滴眼泪都没掉,他倔犟着抬着头,跟在人群后面,满眼尽显轻蔑与愤恨,好像这场悲伤的葬礼和他没有多大关系,还好像他压根就不应该出现在来这里,站在路两边抹眼泪的村民都有看到他,私下里也开始议论!"哪来的亲戚,看着面生""看长相就是个不上线(没规矩,不着调)的人""眼泪比金子都主贵"…"别说了,看孝衣(丧事划分与死者关系,关健看孝衣不同)"还是有眼尖的人看出了猫窍,一干人不再作声!
那人就是宗青的新女婿三坝,他是硬着头皮过来的,若不是他爷"这个不合情理,那个不合规矩"的劝他,他是拗着不愿来的"有这样式的吗,俺咋这倒霉,一辈子的大事,就这样给搅和了,人家结个婚喜气洋洋的,到俺这它怎么就能这晦气,早不走,晚不走的"这愣蟞说出的话也着实气人,这生死又是哪个能决定的呢!
把玉华送下地,三坝犟着把荣花带回了山格拉子里的西望村,玉华的头七、五七,和百天,荣花都没有回来祭拜,三坝找人捎信过来,说荣花病了,病得走不了道,所以才不能回来,这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了,而且还一下子病得起不了身,宗青心里很不落实,他担心闺女,喊来大儿子启来去山格拉子里的西望村打着瞧亲(姑娘出嫁后,娘家兄弟要过一段时去瞧客,一来看家里日子过得殷实不,二来看新婚两人相处如何及婆家人的态度怎样,回来告诉爹娘,他们也能放心,婚前不去对方家看虚实,也是那个时代的风俗)的名号去三坝家看个究竟,可启来这一去并没有见到姐姐荣花,也没有看见姐夫三坝!
"这不巧,你看,你姐他们,他们…不在屋里头,去别的地方瞧病了!"三坝他爷那满脸干皱的老皮硬是窜到一起,挤出一丝笑意来,拿着烟袋锅,斜眼瞅着地上的那只爬来爬去的土鳖虫!场面一度尴尬,启来也不知再怎么问下去,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回去了。
宗青一家都为荣花日后的生活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