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这是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追随着生命之树的年轮爬了一圈又一圈,当我以为就要掌握一切的时候,命运就像埋伏在草丛中的绊马索,记忆突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倒得干干净净。
“每个人的生命中总有一些可望不可及的人。大多数时候,她们将会成为星辰,照亮你的余生。她们高高在上,接受你的仰望,却拒绝你的触摸。遇到我,算你幸运,我是摘星星的人。”
我曾经开过一家淘宝店,卖充气娃娃的那种。上面那段话是我的店铺简介。
我时常想起那年冬天,蜗居在充斥着霉味和老坛酸菜面味儿的北京地下室里,冷空气灰扑扑,长着冷冰冰的爪子,晚上跟无数陌生人聊天,接单,白天根据顾客提供的照片、身高、体重、三维,动手制作。
哦,忘了说,我卖的是私人定制款。
那是即将结束一年北漂的时时候,我的旺旺收到了一条消息,是一张女人的照片。
记忆突然排山倒海地倾泻而出。
“能否提供更多的信息,比如你和她的关系。”
“请不要误会,”我连忙补上一句“如果对对象了解更深,成品会更有温度一些,或者说更趋近于真实的人,这一点我相信你跟我一样认同,我们都不愿成品只是冷冰冰的泄欲工具。”
“你是想听故事?”
“可以这么说。”
“那就来交换吧。”
“好”
我在这个冬天里听了无数个故事,随意拎出几个排列组合并非难事,但我鬼使神差地说了真的那个故事,大概因为北平的冬夜实在太落寞了。
我的故事
五岁那年我已经发现,放学后的校园与放学之前,并非处于同一维度的世界。
破败的教学楼无神地耷拉着脑袋,滑滑梯孤零零地躺在一旁,像被剥去了皮的耗子,石阶上的青苔、水沟里的吸血虫,大槐树昏昏欲睡,黄沙扬起,整座校园像埋葬在沙漠里的楼兰古国。
我经常需要独自面对校园的另外一面,因为我的爸爸总是很忙,忙到整个校园只剩下我一个人。
在那些离奇的事件即将发生的那天下午,校园里除了我,还有一个人。
她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有一双布娃娃一样的大眼睛,和小丸子一样的小嘴巴,肤色像她的连衣裙一样苍白。背景是灰头土脸的幼儿园操场。在此之前,我从未遇见过她,然而她却主动跟我打招呼,这是我此生最神奇故事的开端。
“你知道吗,在没有人的时候,透过左数第四棵槐树的树梢,你会发现,星空是用蜡笔画出来的。”
我照着她说的躺在左数第四棵槐树下,透过树梢,果然看到星空是一张歪歪扭扭的蜡笔画,有着蜡笔特有的纹理,粗糙的线条,像大海般的波纹,星星与星星之间的间隙,有些没有填满的缝隙,风正从那些缝隙中漏进世界。
“你知道吗,在月光落在滑滑梯被磨光的那一面时,你可以在里头看到月宫里的景象。”
我等啊等啊,悠长的月光终于落在了滑梯光滑的那一面,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地方,月亮朝我眨了下眼睛。
她又说,“假如我们屏着呼吸靠近花坛,就能听到喇叭花的私语。”
我们脱了鞋子像猫一样靠近花坛,我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看到喇叭花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在嘀咕着什么。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我们倚靠着大槐树席地而坐。
“我倒宁愿看不到这些。”她埋着头,伸手揉搓着起球的裙摆。
“我却希望有你这样的能力,这样即使爸爸每天都很晚来接我,也不会觉得无聊了。”
“这一点也不好,你最好把它们当成我们之间的秘密,如果你告诉别人,只会给你带来不幸。”
“好吧,我不说。”在我眼里,她已经把她当成像阿拉蕾一样的神奇少女来崇拜,更不会违背她的意愿。
“拉勾”她伸出右手拇指,在月光下,白得渗出点点荧光。
我跟她拉了勾,这些秘密便像上了锁一样永远封存了起来。
那天夜晚爸爸来得特别晚,若不是星光足够亮,我早已看不清他的棕色皮衣。
“我要回去了,你呢”
“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来找你。”
“一会儿”这个词的含义,就像我的童年里对于整个世界的迷惘。妈妈的一会儿,意味着不会再有的睡前巧克力糖,姐姐的一会儿,意味着她这一天都不会带我去看电影了,爸爸的一会儿,是太阳躲进教学楼的背面,星星从后山上爬到空中,他才会出现在学校门口,小吴老师的一会儿,意味着一动也不能动的漫长午睡时间,后桌小林的一会儿,意味着再也还不回来的橡皮擦。
只有她的一会儿迟迟未能确定,直到我的人生迈过了二十岁的坎。
是的,她就此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了二十年,我从未怀疑那天下午只是我的幻觉,因为我能感知到她就在我的身边,当我再次独自面对校园的时候,我能看到她说的那面波浪一样的星空。
我时常从人群中一眼捕捉到她的身影,可是下一秒她又不见了。
我甚至能感知到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年一年长大,从五岁时叽叽喳喳的幼儿,到上了小学,成了一个调皮却富于灵性的小学生,她第一次参加作文大赛,得了全校第一名,她领奖的时候,穿了五岁那年的同款白色连衣裙,她的妈妈在台下使劲地挥手,比她自己得了奖还高兴。后来,某个阳光很大的体育课上,她红着脸第一次缺席了体育课,她来了人生的初潮。此后,她渐渐变得沉默,在第一场秋雨来临的时候,她锁了房门,独自望着窗外连成一片的细雨,微寒,淅淅沥沥,她看爱丽丝门罗的短篇集,看米兰昆德拉、村上春树、看查泰来夫人、看茶花女、看岩井俊二的每一部电影,夜晚睡觉的时候,她听到自己骨骼咯吱作响的声音,她的皮肤变得均匀细腻,她出落得出尘脱俗,却为了额头上两颗消除不去的青春痘而对着镜子露出愁容。
她第一次跟父母吵架,她觉得这个跟她同处一室的女人可能是世界上离她最远的女人,她如此琐碎、俗气、庸碌,她蔑视她,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成为那样的女人,然而当她在高中毕业,通往陌生站台前同这个在在岁月的侵蚀下、体态变得臃肿的中年女人挥手告别的时候,她止不住眼角一热,她背过身,给她身后的女人留下了一个洒脱的背影,当时她的耳机里塞着鲍勃迪伦的“500hundred miles”,然而她要去的地方比500hundred miles还要远。
这是她的故事,像一部老电影,配乐、光影、技巧,每个细节我都如数家珍。
在等待“一会儿”的时光里,我的生命也被画上一圈又一圈年轮。我照着脑海里的形象捏造她的形象,橡皮泥、棉布、木头、陶瓷、硅胶,我穷尽了我能找到的所有材料。渐渐地,我的房间摆满了她从小到大的所有形象,在长久的制作中,我的技艺变得炉火纯青,后期的作品几乎能够还原脑海中的形象。夜晚,我磨挲着她们入睡,白天,她们伴着我醒来,彼时我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会成为我的职业。
一直到20年后,我才在深秋的某个夜里再次遇见那件白色连衣裙,幼儿园早已被拆迁,槐树和花坛的位置已经被一座拔地而起的夜总会所替代,我们再也不能看到蜡笔画的星空,再也听不到喇叭花的私语,然而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她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一扭头就消失。
我朝她走去,向她打招呼,就像昨天才见过她,她也跟我打招呼,就像昨天才见过我。
她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吓了一跳。我对她的形象了如指掌,她的嗓音却让我陌生。
我邀请她来我的出租屋,向她展示20年的藏品。
她的眼前站着一排的她自己,她仔细端详着我做的最后一个成品,大笑着说,还不赖。
过了一会她说她困了。
我本想说,你睡我的床,我睡沙发。但是我没有沙发,于是我说,你先睡吧。
她睡着了,睡在一堆她自己的形象中。
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喝了不少啤酒,第二天醒来,她已经不在。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而且从那天起,我再也提不起兴致做有关她的娃娃了。我25岁那年她的娃娃,是我此生的最高成就。
“这就是我的故事,轮到你了。”我最后说道。
她的故事
眼睛这种东西,表面上是为了探寻真相和光明而生,事实上却时常使人受到更深的蒙蔽。比方说,当我们看到一个人面部肌肉提拉,眼睛告诉我们他在开心,大脑为这个动作命名为“笑”,当我们看到一个人流出眼泪,眼睛告诉我们他在伤心,大脑为这个动作命名为“哭”。眼睛如此武断,因此视觉时常与真相背道而驰,人类很清楚自己常被眼睛所蒙蔽,却仍然近乎偏执地相信眼睛的力量。
那个姑娘,她跑着,跳着,她的生命曾如夏花一样鲜活。
以前我常常在想,若是她没有那张眼睛该多好,那么,她一定可以活得更幸运,更光明吧。
不过后来我想通了,假如她没有眼睛,她也无法得到救赎,替罪羊可能是耳朵和鼻子。所以我的结论是,她天生就是个不幸之人。
生而为人,很抱歉。
很多年前,一户人家声称他们五岁的女儿害了一种怪病,是个聪明的姑娘,颇具语言天赋,五岁,已经能使用相当复杂的辞句来表达感受。但她的家人却说,她受到了魔鬼的诅咒。
当她听到风声,她说,那是从天空的缝隙里漏出来的,当她看到黑夜来临,她说那是夜之神的黑色袍子,她还说,夜晚的星星是画蜡笔画出来的,远方的笛声可能是喇叭花的歌唱。
起初,这户人家把这当成女儿宝贵的灵性和恢宏的想象力全盘接受下来,后来,她们渐渐发现,女儿的幻想不只局限于物,而包括人。
她似乎能洞悉人类行为陷阱之后的秘密,并毫不隐瞒地揭穿谎言,人们常常被她直勾勾的瞳孔所惊吓。
卑躬屈膝的胡子大叔竭力隐瞒项目的风险,一方面想从父亲手上拿走巨额款项,一方面捏着鼻子忍受着对局长父亲的嫉妒。幼儿园的小吴老师每隔半小时就得压抑一次杀掉全班孩子的冲动,虽然在家长会上说“永远爱你们哟”时笑得像融化坚冰的暖阳。后桌的小虎哭泣的真正目的是想让转移老师的注意力,仅仅在一分钟前,他用削纸刀狠狠捅了同桌小吴的右手,那一刻,他愚钝的大脑中活跃的唯一一根弦一次一次告诉他“切掉那个女孩的食指。”
直到那个时候,她也仅仅是被当成一个奇怪的小孩来对待,小孩嘛,跟智商不够健全的猴子无异,难免有些常人难以理解的怪异思维,他的父母并没有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一点一点将她推入深渊。
当她听她父亲对母亲埋怨加班太晚时,她说,你半小时前酒店里和那个金发的阿姨睡在一起。他父亲的脸上青筋抽动,随即,她的脸颊留下了一道猩红的掌印。愤怒是谎言被拆穿后的常见表现,之后发生的故事,让她更加确信这一点。
盛夏的某个雷暴天,屋内也在上演腥风血雨,她的父母再一次吵了起来,“你去跟那个狐狸精好,现在就离婚”母亲在扇了父亲一记耳光之后夺门而出。被掀翻的桌椅、破碎的锅碗瓢盆,油腻的汤汁泼洒在家具上,屋外雷声翻滚,父亲一动不动地盯着母亲出去的那扇门,一只苍蝇来回盘旋,在翻倒的菜肴里愉快地搓着脚丫,观赏着这出无声默剧。
一直到角落里传来咯咯的笑声,这出默剧才算完结。她的父亲循着声源找到了在角落中的她。渺小,像一团拖把上的抹布。她一点也不惹人注意,除了那双漆黑的瞳孔。
“你这个巫女,到底在笑什么?”父亲朝她咆哮。
自从他揭穿了父亲的事情之后,已经很久,很久,她的父亲不再直呼她的姓名,而用这个不详的别号来指代她了。
她缓缓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父亲,那个被她盯着的男人立刻感觉被一团黏乎乎的阴影所包裹。之前,他称她为巫女,不过是因为憎恶和恐惧,然而那一刻,他认定她的确属于黑暗中的污秽之物了。
即便,在她短暂的人生里,她曾经说过许多怪诞但是真切存在的事情,但是没有一件,比接下来她说的这件更让人血液凝固。
“妈妈,她马上就要死了。”她一字一字地说,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
盛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停之后,街角围了一圈路人,人群的中央躺着一具女尸,断了八根肋骨,鲜血已被暴雨冲散,染红了整条街道。女人,正是女孩的母亲。
“每当人类思考一些不好的事情时,那覆盖在他们身上的黑色阴影就会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当警察问及那不详的预言时,她如此作答“妈妈冲出房门的时候,后面还跟着一个阴影,那是从爸爸身上跑出来的。”
心理医生认定母亲的突然离世对她的身心造成了巨大冲击,她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接受特殊治疗。她被锁在一间小房间,等待医生的到来。
深夜,女孩逃出医院,独自一人来到幼儿园,深夜里的幼儿园,藏着许许多多奇异的景象,简直是一场异世界的狂欢派对。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热衷于把自己所看到的世界描述给周围的孩子听,但是没有一个人能看到她描述的景象,他们都叫她疯癫婆、女巫。后来,她就再也不向周围的人吐露一个字了。
在学校大门口,她遇到了一个留着两根鼻涕的小男孩,偌大的校园,他像一只落单的幼鸟。“可怜的同类呀”第一眼看见那个男孩就萌发了这样的想法。那是跟自己一样惊惶、不安的生灵。她情不自禁地向他诉说起了关于校园的故事,男孩一一照做了,并看到了她所能看到的一切。
男孩离开后,她仍旧倚靠在大槐树下,她的耳边塞满无数的声音,深夜是万物之灵最活跃的时候,尤其是在学校这样生命力旺盛的孩童聚集的地方,她感到浑身聚满了力量,一些邪恶的念头在她的心底滋生。突然,身上的黑影窜了出去。
她在大槐树下坐了整整一夜,她的父亲死于来幼儿园找她的路上。
她被送进了孤儿院,整整二十年没再回到这座城市。
当她再次回来的时候,她站在那所学校的遗址,虽然那个地方已经改成了夜总会,男孩喊住了她,她认得他,并惊讶于他二十年不变的惊惶眼神。
他带她见识了他的作品,她感到无数个自己站在眼前。
她磨挲着最接近自己的那一个作品,触感温暖,细腻,但又保持着皮肤的质感。她很满意。
那天夜里,她从床上起来,她看着躺在地上睡着的他,喝了啤酒,月光从窗外打进房间,他的脸蛋红扑扑的,一如多年前月光下的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男孩。
他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理解她的人吧,而且,他也很喜欢她不是吗,不然为何做了那么多她?他做得可真像啊。从皮肤、毛发、到私密之处,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能听到她们的心跳声。她甚至没有忘掉点上眼角的泪痣。
是时候来个了断了。
她站起身,朝着最后一个充气娃娃招手,露出此生最迷人的微笑,娃娃也对她露出了同等迷人的微笑,过了许久,她的笑容僵住了,而娃娃的笑容却渐渐缓和了下来,在那一瞬间,她们的灵魂完成了替换。随即,娃娃的手放了下来,绷紧了脸孔,缓步走出房间。
你猜对了,我是那个娃娃。很抱歉,毁掉了你的罗曼蒂克幻想。
把一切告诉你,是她最后的心愿,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我就是自由身了。
后会有期。
哦对了,她说,假如她这辈子会爱一个人,那就是你。
对方的头像立即变成灰色,一直到我开始写完这篇文章,也没有再亮起来过。
我转过头看着那个露着迷人微笑的娃娃,我在心里问,那是我此生最好的作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