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童年呵!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人到中年,年龄大了,总爱回忆起那些陈年往事,无数次在梦中回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那条小街,不宽、却很整洁,总有鸽子在视力能及的范围内不知疲倦地飞,悦耳的鸽哨也不知疲倦地响。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护城河的水,还是清澈见底,初春时节,那微风拂面的轻快,柳絮纷飞的逍遥,让童年的我呆呆地望着天,看云起云落,常常忘记了回家。我曾不止一次地遥想,某天是不是也能象那鸽子一样飞越长天,一览海阔天高。

无数次梦中回到那院落。人多,却极和睦。黄昏时,总有许多孩子聚集到小街上扔布袋、踢房子、跳皮筋,嬉笑声传得老远。院子里,总能听见大人们亲切地招呼、调侃、交谈。而院外,总有“剃——头嘞”或“磨剪子来——抢菜刀”的吆喝声。那纯纯垮垮的乡音,一闭上眼便回响在耳边,无论我身在何处,都会在瞬间回到那座窄窄长长的院子里。

大安市胡同18号,住着七、八户人家,如串糖葫芦般的,每家都是北面的主房,南面是配房。家家户户都爱养花,绣球、仙人球、海棠花和月季花等等,几乎家家都有,石榴树、葡萄架也是不缺。从春天开始,整个小院就会有美丽的、各色的花朵开放,满树挂上红通通的石榴花,葡萄架上便垂下嫩绿的、细细长长的枝蔓,那美丽会持续到深秋乃至初冬......

七十年代的物资比较匮乏,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比较紧巴巴,孩子们也没有什么玩具,胡同里的沙土堆、石子堆、小石块、树枝柳条、纸烟盒都是不花钱的玩具,带来的快乐却能让我们记一辈子。

那时的我,虽然头发不长也喜欢扎一头的小辫子,最喜欢妈妈手工做的布娃娃,一点点小玩艺就能跟姐姐、弟弟开心地玩上半天。

每逢阳春三月,最喜欢爸爸带我们去放风筝,旧城墙上空飘起的摇曳生姿、各种各样的风筝是我们童年里最美丽的色彩。

周末的早晨,爸爸带我们姐仨去动物园的城墙上放风筝。初春的早晨还有点儿寒意,吃过早饭,我们就兴高采烈地出发了。我家离动物园很近,穿过窄长的辘轳把和小梁山两道胡同就到了。闹闹举着燕子风筝,“呜~呜~飞喽~”,连蹦带跳地跑在前头,朝阳撒在他头上,柔柔地泛着光晕,照得每一根小汗毛都泛着光,像只金色的小猕猴,要是戴上金箍就活脱一个孙悟空了。姐姐和我相视一笑,“爸,快念咒,让他慢点儿,闹闹,等等我们!”说罢,一边笑着,一边拿着线轴,追了上去。

动物园里的那道古城墙,上面视线最是开阔,没有星罗棋布的电线打扰,是放风筝的极好去处。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三三两两的风筝飞上去了。

大安市胡同18号里的第二户是王会计家,人称“大姐夫”。大姐夫是天津人,上学出来落户在了保定,很多年还是乡音未改,个头不高,浓眉大眼,衣衫整洁的他长得很像周总 理,我从来没见过他邋遢的样子。他是某国营企业的会计,心细得不得了,当时我不懂“洁癖”这个词,现在想想,大姐夫就是典型的洁癖了。他的自行车骑了好多年,辐条依旧光亮如新,每天就像擦宝贝似的地,从上到下一根根地捋,那轱辘转起来就像两张银色的光碟——闪着光,链盒儿的声音也哒哒地脆声儿,我曾暗暗效仿过,擦不了几根就闲麻烦了。烧煤球儿的炉子本来是最有灰易脏的,可他每天先用抹布擦净,再用猪皮蹭,煤球儿用筷子一个个地夹,那个锃光瓦亮的铁面炉台,别说生锈存灰,连苍蝇都站不住脚,我至今未见过比那更干净的炉台。房间里就更不用说了,家家都是水泥地,可他屋里的地面能泛亮,我们小孩儿基本上很少去他家玩耍,因为干净得我们哪儿都不敢动。

他媳妇杏元是个大咧咧的女人,所以他家做饭和打扫基本上都是大姐夫的事情,每天看见他都是在擦这儿抹哪儿的,而杏元就负责跟邻居们聊天、话家常啦。

大姐夫家算是比较好过的,18号里的第一台黑白电视就是他家买的,孩子们都喜欢晚饭后搬着板凳坐在他家门口看电视,大姐夫虽然脸拉得老长,可是杏元还是很热情的,经常拿糖给我们吃。

大姐夫家的两儿两女,都已经长大了,最小的儿子老五也比我们大十来岁,玩儿不到一起了。可是他弟弟家的女儿王琪比我小俩月,每年她来伯父家过寒暑假的时候,我、她还有小燕儿三个年龄相仿的丫头就会腻在一起,我最喜欢听她撇着天津呛的口音,真哏儿!

我们一样喜欢布娃娃、喜欢长头发,喜欢唱歌跳舞、玩过家家,虽然王琦从天津带来的洋娃娃非常漂亮,大大的眼睛、金头发,但我还是更喜欢妈妈做的布娃娃…

她会唱京剧,我爱唱歌,燕儿的舞蹈跳得好极了,我们仨到一起,就像快乐的小燕子。

我们喜欢玩古装电视剧里面丫鬟小姐的游戏,喜欢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经常把房门关起来,把被单、毛巾被披在身上,变成白娘子和小青的长斗篷,把枕巾绑在胳膊上,假装是长长的水袖,串几串儿彩色的扣子做项链,然后用板凳、鞋子隔出小桥流水,咿咿呀呀地念念有词,娘子、官人的玩儿上大半天。房门一定是要锁好的,否则被其他人看见,一定会觉得这仨丫头疯了……

跳房子是我们玩得最多的游戏,可以好些小伙伴一起玩。贪玩儿的我们放学回家,一招呼就都来了,就算吃饭也是吧啦两口就赶紧放下碗筷……
瘦瘦高高的小眼儿哥是画房子高手,在院子里找一处平整的地方,找个粉笔或比较尖利的瓦片,在地上画出“田字型”或“飞机型”大小一致的格子,在里面按顺序写上数字,格子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的话跳起来费劲,太小的话就不好玩了。小眼儿哥每次趴在地上画格子的样子,都会让我想起了细胳膊长腿的大蜘蛛。
游戏开始之前,我们先自由结组,再用石头剪刀布决定先后顺序。小伙伴里面,就数我冬冬姐跳得最好,又快又准又稳,像只矫健的小兔子,每次大家为了抢着跟她一组争个大红脸。谁都不愿意跟二胖一组,他老是刚开始跳就踩线,然后再撅着嘴败下来,小胖墩儿是真跳不起来啊!

跳房子看似简单,其实跳好了还是不容易的。站在房子之外,首先把准备好的沙包扔进第一个格子里,沙包不能压在线上,脚也不能踩线,否则就算输了。游戏里始终要求单腿跳,跳累了可以换另外一只腿,但双脚不能同时着地,除了脚以外,身体的其他部位不能接触地面、不能踩线,也不能跳出房子之外,沙包不能停在线上,逐格按顺序踢进下一个格,不能越格,每一个都要停留。小时候的我们身体那么灵活结实,想必都是跳房子给练出来的。

童年的记忆里,也有那一抹挥不去的灰色。有一次,母亲带我们去看电影《祥林嫂》,那么悲苦的剧情,母亲看得泪如雨下,全然不知坐在她身边的我正在被一只黑手折磨。黑暗中,坐在我旁边的陌生男人,粗粗拉拉的手放在我腿上摸索,我紧张极了,害怕极了,直觉告诉我这样不对,于是使劲往母亲身上靠。正值夏天,那双脏手钻进裙子,慢慢往我大腿上摸索,我又紧张又难过,却怎么也躲不开,心里有八百只兔子上蹿下跳,跳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哭起来,盼望着电影早点演完。母亲沉浸在剧情里,可能以为我也是被感动哭了,竟丝毫没有发觉到我的异样。不记得那个流氓为什么离开了,我坐如针毡地熬过了那场电影,而母亲至今不知道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

爸爸是个文艺青年,是二建工宣队的队长,二胡、扬琴、笛子、口琴样样拿手,他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就能辨别出都有哪些乐器演奏。夏天坐在院子里,他弹扬琴教我们唱歌,什么儿歌、民歌、红歌,啥歌都唱,满胡同的人们都听着。

我清楚得记着,当同学们都在唱流行歌曲“踏浪”的时候,爸爸在教我唱“红梅赞”,大街小巷播放“小城故事”的时候,爸爸在教我唱“珊瑚颂”…


燕儿的姥爷是老红军干部,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只有姥姥健在,也快八十岁了。姥姥是18号里唯一一个缠过小脚的人,有钱难买老来瘦,姥姥就是那种精瘦的身材,每天拄着拐杖在院子里颤巍巍的散步,看见谁家有啥不顺眼的事都叨叨几句,邻居们都很尊重她,她是我们大家的姥姥。

姥姥家孙儿嫡女一大群,可她特别喜欢我,为这事燕儿没少吃醋,她说姥姥一看见我满脸就只看见牙、找不到眼了,皱纹都能笑开花儿,那小酸枣的劲儿可是不一般。

姥姥经常坐在她屋门口的葡萄架下,望着框上红底金字的“光荣军烈属”发呆,一坐就是半天,我们都知道,那是她在想老伴儿了…

姥姥家的葡萄品种特别甜,夏天的时候,我经常陪姥姥坐在葡萄架下面乘凉,看着它绿色的枝蔓顺藤而上,缠缠绕绕地爬满了长方形的塔架;看着它从春天时候那一簇簇蝴蝶般的葡萄叶子长成郁郁葱葱,茂盛到把整个葡萄架遮挡得严严实实;看着它从一串串米粒似的小葡萄,长成颗颗圆润丰满,像一串串晶莹剔透、五光十色的珍珠一般,深绿、浅绿,深紫、浅紫,吸收着天地给予的灵气与精华。一想起它们酸酸甜甜的滋味,我真想马上把它们塞进嘴里,“姥姥,您说哪串最甜啊?”姥姥看着我吧唧着嘴、垂涎欲滴的样子,笑着拿她的大蒲扇“打”我:“小馋猫!别急,等到了秋天,让你吃个够!”哈哈,露出她那嘴少了好几颗的牙齿,怎么都捂不住了……

姥姥家门前还有一棵高大茂盛的无花果,比我的个头还高出很多,一到夏天就会挂满红的、绿的圆球球。

每当有雨时,院子里的孩子们,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会躲在屋檐下、葡萄架下守望着,偶尔有熟透的果子被雨点击落时,便争先恐后地跳到水洼里去捡。先是湿了头发,后湿了衣服,笑着、喊着、跳着、叫着......

姥姥就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看我们在雨里嬉戏,那脸上的皱纹笑得真像朵花儿。那时的我们总盼着下雨,好象雨里捡来的无花果比大人们晴天里摘的那些能甜上几十倍。十几年的光阴也不曾冲淡它,那甜味至今想起仍觉满口生香……

父亲爱运动,羽毛球、乒乓球、太极拳、溜冰、游泳、拍照、打扑克,他什么都会,18号院里的孩子们都喜欢他。周末就缠着他去附近的公园里玩儿,走进那条细长的小凉山胡同,他就会在那窄巷子里教我们学竞走,扭屁股、摆胳膊,明明是在走,可比跑得还快,我们跟在他后面连跑带颠儿。大剑学得最是有趣,扭腰摆胯也就算了,他扭得连五官都移位了,张牙舞爪、呲牙咧嘴地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拉肚子了!就这样,在无数个周末的清晨,一个大人带着一串孩子,一边扭一边哈哈不停,洒落满胡同歪七扭八的笑声。父亲教我们如何在河边的树干上、草窠里找蝉衣,那些美好的画面经常被写进作文里。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好喝的饮料当属北冰洋汽水了,但是父亲自己给我们做汽水更好喝,烧一锅开水,晾凉之后滴上几滴柠檬酸,白开水就变成了柠檬水,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是我们小时候认为世界上最好喝的饮料!

邻居苏大大爱捕鱼,鱼虾、泥鳅,还有田鸡,自己家吃不了,就会很便宜地卖给邻居们,父亲有时会在他家买些田鸡给我们改善伙食,他在厨房忙活,母亲剥葱、姜、蒜打下手,我们姐仨坐一排在门口守着,不一会儿香味儿就飘出来了,那味道简直比别人任何一家的红烧肉都香!
苏大大是18号院里最会做饭的人,他是望湖春饭店的厨师,八月十五中秋节,邻居们挨家挨户排队来他家烤月饼。

他家紧挨着有洁癖的大姐夫家,一个大咧咧不修边幅,一个把煤球炉子擦得锃亮,强烈的对比和截然不同的习惯,让两家人偶有摩擦。大姐夫看不起苏大大,说他是邋遢的粗人,苏大大瞧不上大姐夫,说他细致得不像个男人。

住我家隔壁的小绍一家叔叔搬走了,房子一直空着,格外安静。暑假的一天,我正在午休,迷迷糊糊地听到隔壁叽里咕咚的,赶忙跑出去看,只见一对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斯文的夫妇正站在门口和母亲说话。原来他们是小绍叔叔的朋友,小儿子喜欢写作,因为家里人多太乱,所以借了绍叔叔这处空闲的房子,让他自己搬进来,利用这个假期安安静静地写点东西。

哇塞!要搬来个小作家吗?

我在母亲身后探出头,好奇的朝那房间里张望,只见大大小小的纸箱摞了好高,散落在地上、桌上、床上的都是书,两个瘦瘦的大男孩正在屋里忙活着。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正在整理那一堆书,干净清爽的白衬衣半挽起袖口,蓝色涤卡裤子下面是略微发黄的白球鞋,看上去年龄应该跟小忠和小眼儿哥差不多大,可他文质彬彬的样子却与他们大不相同。小眼镜似乎察觉到我在打量他,冲我微笑着点点头,迈过那一堆书山朝我走了回来,“你好,我是田野…”他笑眯眯地向我伸出了手,镜片后面是一双不大却很清澈的眼睛,我抬头看着这个高出我一头的大男孩,心里突然砰砰直跳,莫名其妙地紧张得要命,“你好”,我红着脸快速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扭头跑回家去了。身后飘来大人们说话声,“您不是姓陈吗?”“嗨,这孩子,又淘气了,那是他给自己起的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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