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年轻时更是个十足的帅哥,听说爱慕者也不少,至于父亲为何偏偏选中了又矮又胖、性格强势的母亲,用他的话说“这就是命”。
我们家姊妹三个,我最小,上有一哥、一姐。我们这一代出生那会,正赶上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为了躲计划,很多孩子都被送到了亲戚家抚养,姐姐也不例外,她被送到了大姨家。大姨家没有女儿,据说当初大姨和妈妈约定,如果母亲再生下的是女儿,就把姐姐送给大姨做女儿。可是后来,虽然母亲生下的确实是个女儿,但姐姐还是被接了回来。母亲说,为此还差点和大姨家闹翻了脸,原因就是所有人都同意把姐姐送给大姨,惟独一直对母亲言听计从的父亲在这件事情上铁了心的不乐意,他说怎么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女喊别人做爸爸妈妈,再苦再累也要自己把三个孩子抚养长大成人。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从小就赚足了父亲的宠爱。记得小时候,每天早晨都是父亲给我穿衣服,父亲即使白天再忙再累,晚上临睡前也总要来我房间看我一眼,给我掖好被角、亲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才肯回房休息。父亲会骑着单车带我出去,让我坐在前面,然后用他满是胡茬的下巴轻蹭我的脸。父亲会在寒冷的冬天将我冰冷的双脚抱在怀里,贴在他暖暖的胸膛上。我们家是母亲演黑脸,父亲演白脸,从小到大,父亲从没打过我们任何一个孩子。记得有一次因为我调皮,把母亲惹急了,她拿着擀面杖在后面追,我哭着喊着在前面跑,当时觉得完了,被母亲逮到肯定要皮开肉绽了。我的哭声惊动了父亲,父亲追了出来,夺下母亲手中的擀面杖,牵着我的手回家了,我因此免受了一顿皮肉之苦,父亲也因此成了我今后生活中应对母亲的首选救兵。亲戚们有时候会开玩笑说,一男孩一女孩多好,为何又要了个臭丫头,不累赘么?每每此时,父亲总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然后拖长了语调“咦,幸亏当初要了这丫头。”为什么幸亏要了我,我也不知道。
父亲是个很能吃苦的人。在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和同村人下海捕鱼。我的家乡虽然靠海,但从我家到海边还有近二十公里的路程。在那个电瓶车都罕见的年代,这二十公里的路程只能靠脚蹬自行车来走完。捕鱼是份苦差事,常常是在寒冷的冬天,凌晨三四点就要动身下海。那时候有一种方言叫做皮叉的东西,父亲总穿着皮叉下海,他说在水里的时候是不冷的,因为要在水中来回走动,所以往往浑身都是汗,但上岸之后就是最痛苦的了,被汗水浸透了的衣服在寒风的侵袭下不仅起不到御寒的作用,反倒因水分蒸发带走身体大量的热量而愈加寒冷。碰到皮叉漏水的时候那就更痛苦了,浑身湿透,上岸不一会,潮湿的外衣就结了冰。也正是那会,父亲的手和脚烙下了冻疮,每年都会复发,每年都会在上年的基础上新增几个,严重的时候皮开肉绽,好不容易长了痂,一弯手指一用力就又是皮开肉绽。那个时候,父亲就是用这双皮开肉绽的手在寒冷的海水中打捞生计。尽管如此,父亲从未在我们面前喊过疼、喊过累。那时候我甚至怀疑,父亲的手不是肉长的吗?
我是个急性子的人,这一点是从父亲那随来的。父亲做任何事情都干净利索,用他的话说“认真负责讲效率”。在我即将升中学的时候,父亲就转行瓦工,专门给人间家建房子。那会建房没有现在这么多限制,谁家有钱想建房,上头报备一下就可以动工了,所以父亲常常跟着几个包工头转战于各个村头巷尾。有时候遇到阴雨天,大工程开不了工,父亲就会给一些私人家做些砌墙头、盖厕所的小活。由于父亲“认真负责讲效率”,时间长了,他在附近村庄里就小有名气,哪家有小活都会找我父亲。当然,父亲也不负所望,干起活来风风火火,毫不含糊,一天半才能完成的工作,他能挤到一天就给完成。要知道这种小活都是按天时计算工钱的,所以父亲的这种做法让我们全家人都很不满。不偷懒就成,何必这么卖力,赚不到钱不说,重要的是这种做法太累身体,每次小活回来父亲都累的躺在床上不想动。因为这,母亲给父亲起了个绰号,叫“楞子”。当然,父亲也曾为他的“认真负责讲效率”付出过血的代价。那年冬天,房子建到第二层的关键环节时突然下起了雪,下雪架子滑,为了安全起见,包工头决定暂停工序,在所有人都下来躲到屋子里避寒的时候,父亲由于担心正施工的墙体受冻,独自一人爬上二楼架子上给墙体盖帘子,急急忙忙中脚下一滑踩了个空,整个人直接从架子上摔下。当时我在读初中,家里人怕影响我学习所以没有告诉我,但事后我听家人讲,那天父亲在送往医院抢救的途中耳鼻都在流血,大家都以为凶多吉少,母亲更是哭的直接晕了过去。这是父亲第一次在鬼门关走了个来回,之所以说是第一次,是因为还有第二次。第二次是在我上大学那会。父亲抽烟厉害,每天至少一包烟,他抽的都是廉价烟,如果有谁给了他一包好烟,他会到商店换成两包廉价烟,所以,他生病了,肺上长了个小气泡。医生说要手术,在家人和亲戚的劝说下,父亲最终同意配合治疗。进手术室之前,父亲看见我们神情紧张,就安慰我们说:“没事,怕什么,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这个吗。”手术进行了整整四个小时,我们在手术室外翘首了四个小时,对我来说,那是迄今为止过得最漫长的四个小时了。后来,我看到尚在昏迷中的父亲被几个男医生推出手术室,转移到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挂着氧气,旁边还有台那时只有在电视上才见过的心跳测试仪。看到面色蜡黄的父亲,我和姐姐都泣不成声,第一次感觉父亲离我们这么近却又这么远。旁边有人劝我们说不许哭,哭了不吉利。我和姐姐就真的不敢吱声了,只有眼泪自己往下流。这次手术让父亲元气大伤,一直生龙活虎的身体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硬朗不起来了。父亲也终于把抽了几十年的烟给戒掉,留给他的除了虚弱的身体,还有左肋上长长的一道疤。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父亲的身体恢复的很快,他开始试着重拾旧业,给人家做一些小碎活,我们都知道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劝不下来,只能多加叮嘱他干活注意些,别再做拼命三郎。
俗语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在父亲这里被击地粉碎。父亲在他第二次大难不死两年后,又一次住进了医院,我们都以为父亲是旧病复发。在县里的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后来身体开始浮肿,食欲不振。这时医院的诊断结果下来了,肝癌,晚期。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给我们家里的每个人都狠狠地当头一棒,除了父亲,因为没有人敢告诉他实情。母亲每天都会偷偷找主治医生咨询挽救办法,每次都是红着眼睛回来。医生的意思是父亲没得救了,后来居然要求家人给父亲办理出院手续,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段时间,身边有很多种声音,有坚持不放弃的,有面对现实的,可是不管是哪种声音都缓解不了我们心中的痛苦和绝望。我想到父亲宠爱我的眼神,想到父亲辛苦操劳的一生,想到父亲前两次经历的病痛折磨,甚至想到以后我喊爸爸的时候再无人答应,泪水,唯有泪水始终如一的陪伴着我以及我的家人,而这一切绝对不能在父亲面前表露出来,那时我和母亲经常会突然跑出病房,而再次走进来的时候,眼眶必是红红的。父亲不会什么都没发现,所以后来,他会自言自语:唉,还是回家吧。母亲是顽强的,她最终决定带着父亲到南京去试一试,母亲说,即使花光家里所有的积蓄哪怕是借钱,只要能治,也要把父亲治好。就这样,家人带着父亲去了南京。皇天不负有心人,南京军医院诊断父亲的病不是肝癌,同时父亲的病情也有了起色,由于南京的治疗费用太高,几天之后,在父亲的执意要求下,家人给父亲办理了转院手续,回到连云港市第一人民医院治疗,那是在我懂事之后和父母呆在一起时间最多的一段日子。有人说父亲的病容易传染,所以父亲不允许我碰他,有时候甚至把我赶出医院。看多了同病房里的病友不断的更换,他总是感叹:看人家,都出院了,我怎么就还赖在这里呢。后来他整天喊着要回家,本来就话不多的他更少言语了。所幸的是,死亡之神再一次心软了。父亲是个好人,好人不该如此短寿的。出院那天,父亲开心地像个孩子。
我们都觉得父亲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的了,可是刚恢复健康的他还是不甘心闲在家里,今天给东家做些小活,明天给西家做些小事。如今还重新抽上了烟,家人都说父亲只听我的话,时常让我多劝劝父亲别抽烟、别干活。我劝过,父亲给我的回答总是:“烟你就别劝我啦,我已经死过几次了,还剩多少时间都难说,干嘛还委屈自己呢。苦钱这事,我的任务还没完成,没办法啊。”气急败坏的我会问他:“你一辈子活着为了什么,就为了吃苦受累吗”,他的回答总是“为了完成任务”。
父亲一辈子都是在为我们而活,他总说等到他完成任务就不苦钱好好享清福了。以前,他说等我大学毕业走上社会他就完成任务了,现在,他说等我结婚生子他就完成任务了。我知道,儿女永远都是父母最大的心事,只有儿女过的好,父母才不会太辛苦。所以我会努力生活,让父亲过上为自己而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