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古时代的一片汪洋,到现在飞瀑流泉的连绵群山;十几亿年的沧海桑田,卷帙浩繁的历史沉淀;繁复迭代的王朝背影,灿若桃花的文明传承……所有的林林总总,将一座峡谷地貌的水景山岳出落成这般壮美苍茫的中原胜览。然而,当我轻轻推开云台山虚掩的绿意绣闼时,却清晰地感受到它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表现出的疲惫与无奈。
历史中的瞬间
人世间的万物变幻,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人以或喜或悲的起落无常。
在五六亿年以前奥陶纪和震旦纪,这片土地的筋骨似乎厌倦了一直以来沉睡的姿态,慢慢隆起了脊背,缓缓舒展了腰肢。在它看来不过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却给这片土地带来了乾坤倒转的隔世之感。至此,曾经的汪洋已经出落成云台山最原始的风貌。然而,这并未结束。
经年过后,这片土地的北部抬高成山,南部缓沉为原,河流下切成谷,巨岩崩裂为石。巍峨冷峻的山脊,沃野平畴的田地,双崖对峙的峡谷,嶙峋怪异的山石……凡此种种,成就了云台地貌的风度翩翩。这一切,或许就在眨眼之间。人世间的万物变幻,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人以或喜或悲的起落无常。
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我们目遇身置于崖石乱流、空谷半芳的云台山涧来感受竹深斜照归,心耳涤清晖的意境,还是应该对云台山报以愧疚,打扰了它与云栋彩虹、绕圃蝶飞的相看两不厌。造物主的一时兴起在成就了云台山钟灵毓秀的时候,或许未曾料到让这座地处中原的山峦叠嶂承载了太多人世间的喧嚣与骚动,以至于在群峡间列、峰谷交错、悬崖长墙、崖台梯叠的群峦之间,各种瀑、泉、溪、潭的回响和蜩啾虫鸣都无法淹没络绎不绝的人声鼎沸。
且不说教授黄帝御龙飞云之术的陶正之官宁封焚葬于此是无可考据的神话传说,也不必说唐代大诗人王维在此登高望远的有感而发,以及钱起两度过云台而赋诗的佳话,单是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入云台而论道,讲老庄而清谈,就足以让这座本来静谧的山野承载其浓郁的历史厚重感。
随着物转星移,时光流转,在这鼓吹喧阗的氛围中,再无神秘如传说般的轻灵,再无沧桑如史传般的厚重,甚至再也无法听到绵远幽深的历史回响。留下的,仅仅是走马观花的人来人往,还有云台山沉重却又轻微的一声叹息。
竹林中的身影
彪炳史册的宏大叙事,大多起于知识分子的义愤填膺,止于寻常百姓的安稳愿景。不论是纵横捭阖的王侯将相决胜千里,还是长袖善舞的能臣谋士审时度势,乃至心系苍生的书生才俊为民请命,都不过是站在黎民百姓的脊梁上展现着各自的任性与狂妄。
那是一个动乱无常的年代,也是一个思想活跃的年代。
谁能想到,在这样一个新兴门阀士夫阶层生存处境极为险恶的社会里,灿若桃花的魏晋文化却绽放得如此舒展而又风流。在此,我们无法回避的,当然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竹林七贤”,他们不滞于物、不拘礼节的特立独行让这个时代注定在五千年的文明史章中扮演着承接秦汉遗风、开启唐宋文明的扛鼎角色。
深究起来,“竹林七贤”长达二十余年的隐居之处应该就是现在的百家岩,而素有“北国龙湫”之称的天门瀑布和叠立悬崖的百家岩寺塔成为百家岩最具人气的两大胜景。与之相比,“嵇康淬剑池”和“刘伶醒酒台”倒显得颇受冷落。偶遇游客路过驻足,听到有人喃喃自语:“醉剑池……”这话如若被嵇叔夜耳闻,恐怕难免不会感叹一句“也是醉了。”
距今一千七百年前,这片幽深寂寥的竹林中,定然浮现着“竹林七贤”衣袂飘飘的身影,和着晨曦的微光和淡薄的雾霭,在林深涧幽之中回响起他们清议驳难的高见。或协调一致、握手言和,或各执一辞、互不相让,抑扬顿挫、和畅悦耳的主客问难之间,闪现着玄学的深邃和思辨的灵光。他们怎会意识到,在约定俗成的清谈程式乃至引吭起舞的酣醉畅谈中,这七位承袭建安文学风骨的魏晋名士,正以避世的姿态悄然推开文艺复兴的大门。
铺展开上至夏商、讫于明清的历朝更替史,沉重的气息与沉痛的叹息染满了煌煌鸿篇的字里行间。不同民族的纷争与融合,地缘文明的演进与流变;历朝历代的兴亡与君臣主仆的更替,人心所向的华夏一统与合久必分的割据称雄……彪炳史册的宏大叙事,大多都是起于知识分子的义愤填膺,而止于寻常百姓的安稳愿景。不论是纵横捭阖的王侯将相决胜千里,还是长袖善舞的能臣谋士审时度势,乃至心系苍生的书生才俊为民请命,都不过是站在黎民百姓的脊梁上展现着各自的任性与狂妄。如果截取有别于这篇史章整体风格的年代,一个是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一个就是旷达真率的魏晋风流,而这“竹林七贤”,无疑就魏晋风流的缩影。
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广陵止息》在这个时代成为绝响,让人扼腕、却传为美谈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引发无数文人叹息;嵇绍不孤的临终感叹,妙析奇致、大畅玄风的《庄子注解》;唯酒是务的刘伶醉,与时舒卷的王濬冲,当然还有《三峡流泉》阮仲容。这七位贤人群集于云台之中,放浪于形骸之外,寄情于山水之间,将建安风骨挥洒在这片竹影绰约的山林里,树起了历史长河中独属魏晋风度的标杆。
有意思的是,当这七位风流不羁的贤者消融在历史的倒影中时,我们后人还在研究到底是竹林成就了七贤,还是这七位志同道合的故朋旧友成就了云台山的竹林。比如,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陈寅恪,就以《论语》中“作者七人”的事数来反推出了“七贤”先于“竹林”存在的论断。而传统观点则认为“竹林”的存在先于“七贤”,是“七贤”就“竹林”而由此称谓。而且一般认定为“七贤”相聚的“竹林”就位于嵇康在山阳的寓所附近。值得注意的是,根据《三国志》以及《晋书》中《嵇康列传》的记载对照来看,彼时的“山阳”是指“河内之山阳县”,也就是河南焦作,而非现在的陕西商洛山阳县。所以,在当下连神话传说中的杜撰人物都被各地“哄抢”的今天,“竹林七贤”的渊源似乎已成公论。
“竹林七贤”的身影已远,朗朗清谈的回响渐息。当我们不辞辛劳地走进云台山间,步履轻轻地踏进这片竹林,是否还会想起,曾经有这七位贤人,因为不能直抒胸臆,因为不得畅谈国事,不得不隐居于此,用一种颖悟旷达的风度和玄心洞见、妙赏深情的情怀,隐晦曲折地表达着自己的士人风骨。
山巨源的启事
与其说《与山巨源绝交书》是横亘在嵇康与山涛之间的一纸隔阂,莫如认为这是魏晋之际政治以及思想潮流的一面镜子,既是嵇康一份全面的自我表白,又折射出当时暗潮汹涌的社会风貌。
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这魏末晋初的七位名士群集于云台之下,徜徉在竹林之中,率直任诞、清俊通脱的行为风格和清静无为、远离尘嚣的处世之道,酝酿着肆意酣畅、不拘礼法的魏晋风度。
“竹林七贤”之中,以山涛年事最长。山涛在司马炎代魏称帝之时被任为大鸿胪,后迁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左仆射等。每选用官吏,皆承司马炎之意,且亲作评论。据《晋书·山涛列传》记载,山涛所奏甄拔人物被列名成册,时称山公启事。
如果嵇康是这七位贤人的精神领袖,那么善于选贤任能、见微知著的山涛就是他们的组织核心。善文工诗且风格清峻的嵇康是山涛发现的,车迹所穷、辄恸而返的阮籍是山涛发现的,就连向秀也是山涛介绍给嵇康和阮籍相识。年长的山涛给人一种质素深广、大器浑然的印象。或许这是基于这种修为,当其妻韩氏盛赞嵇康、阮籍的才智时,他不仅没有面带愠色,反而对以“我度为胜”来自我宽慰。
当阮籍车迹所穷、辄恸而返的途中,彼时作为路人的山涛或许会将其扶起,以兄长的身份拂去他身上的枯草,两人从此结缘;当澹默少言、不妄交游的刘伶纵酒放达、豪饮杜康的时候,山涛或许会不动声色地静坐一旁,赏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的“饮坛北斗”之风;当阮咸的《三峡流泉》回荡在云台竹林的时候,山涛或许安坐草庐,一边聆听一边记下这曲“达音何用深,识为在金奏”的舒雅音声;当向秀于乡里讲学时,如“已出尘埃而窥绝冥”般高妙玄远的见解和俊秀风流的文章早已入了山涛的慧眼。
然而,当山涛收到嵇康一纸充满了对他鄙夷和对时局不满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的时候,他会是如何的痛心呢?即使如此,临终前的嵇康依然选择托孤山涛,并嘱咐其子嵇绍:“山公尚在,汝不孤矣。”嵇康死后,山涛视嵇绍如己出,直至将嵇绍培养成才,“嵇绍不孤”即出于此。如果以山涛的秉性而论,当他读完那封绝交书的时候,或许会在心痛过后依然颔首微笑,轻捻髭须,缓缓放下这封书信,含着一种无奈的欣慰发出微微喟叹。
与其说《与山巨源绝交书》是横亘在嵇康与山涛之间的一纸隔阂,莫如认为这是魏晋之际政治以及思想潮流的一面镜子,既是嵇康一份全面的自我表白,又折射出当时暗潮汹涌的社会风貌。通过它,我们感受到了千年以前在风雨飘摇的动荡政局下,士人们的傲然风骨,和士人之间惺惺相惜的同仁之情。
在嵇康被杀二十年之后,山涛荐举嵇康之子嵇绍为秘书丞,不无深情地感慨:“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如此真挚纯粹的感情,“知己”二字在这里竟然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巧合的是,辞官归田的山涛去世后,其谥曰“康”,不知是不是含着对友人的另一种怀念和追思飘然而去的呢?
山涛的秉性正如其字“巨源”:胸怀如巨流成瀑,率真若群山正源。用裴楷的话说,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既明且哲的王戎更是将山涛视如长兄,评价山涛“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足见山涛在“竹林七贤”乃至魏晋时期的德高望重及历史地位。
七贤聚散云台山
千秋功名与田园理想胶着在一起,就如同一杯颜色虚幻、百味交集的烈酒,实在说不清他们到底要的是什么,亦不知他们最终将归向何处。
代表着魏晋时期士人风骨的“竹林七贤”,在山涛的促成下,似乎找到了各自的归所与依傍。但是,这又怎能避开彼时朝局的明枪暗箭?最终,嵇康被杀,阮籍佯狂避世,刘伶寄情诗酒而终,王戎、山涛则投靠司马朝廷……在山雨欲来的魏晋政局之下,纵使不谈国事的“竹林七贤”,依然逃脱不了覆巢之下无完卵的宿命。
如果怀着某种刻薄的眼光来揣测的话,其实古往今来的知识分子往往缺乏那种在史书中所颂赞的自我独立的勇气,绕来绕去,绕不过被时局的左右;躲来躲去,躲不过对名望的追逐。千秋功名与田园理想胶着在一起,就如同一杯颜色虚幻、百味交集的烈酒,实在说不清他们到底要的是什么,亦不知他们最终将归向何处。
在气势恢宏的历史长河中,魏晋时代的风采就像是这座云台山之于宇宙洪荒的波谲云诡,清峻通脱的“竹林七贤”表现出的那一派烟云水气而又风流自赏的气度,在残酷的历史下被不断地挤压,冲刷,踩踏,最终仅剩下的,不过是落寞的怪石叠嶂和诉不尽哀愁的飞瀑流泉。
澹荡春光四月天,
梦回山枕访七贤。
三边曙色层层暖,
万里云天阵阵寒。
飞瀑流泉遮望眼,
间峡列谷起峰峦。
竹林故者今何在,
魏晋风流云绕烟。
二〇一六年四月十四日晚 于云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