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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连着好多天雨。
雨丝细细密密落下,触到河面化成无数圈圈圆圆的水纹,荡漾着,极为生动地演示着波的叠加与干涉。莫说听不进去物理的学生不喜欢了,就连嗜水的鱼也厌倦了没完没了的雨,焦躁地破水露头,鱼眼一翻,瞟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小嘴翕动,吐出一大串似嗔似怨的水泡。
雨太多了,多到之前每天雷打不动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宅在家里几乎快要发霉了。
下午,雨势暂歇,许久没有露面的太阳擦着乌云边缘,将一缕金光横过河面洒向滨河广场。老头老太太从各家阳台上瞧见以后,沉寂多日的广场舞群立马活跃了起来。
“明后天预报还是雨,就停这小半天,滨河广场没积水,去跳舞吧!”
群里应者云集。
晚饭过后没多久,这些人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地来到了滨河广场,迫不及待地要活动活动几乎生锈的老胳膊老腿。
紧随老头老太太来到这里的还有赵远,全身发霉的不只老人,小年轻也是一样的霉气丛生。
跟大部分年轻人一样,赵远不喜欢广场舞。
他家与滨河广场只隔了一条马路,晴明日子里,太阳一落山,广场就会聚集起许多花花绿绿的盛装老人,用吵闹的舞步将已经不大流行的流行歌曲串烧个遍。
可是最近半年,赵远对广场舞的不喜欢肉眼可见地松动了,尤其是今天回家,看见空荡冷清的广场,他突然强烈地怀念起了闹腾的广场舞,就像是封控期间渴望昏黄路灯下烟火缭绕的烧烤摊一样。
闹腾是烦人,可它比冷清更像生活啊。
明天有雨,赵远有事,今天的他非常想更进一步,不只看别人跳,他也想跳。
2
沿河路灯亮了,勾勒出高楼形状的亮化照明灯也亮了。
夜上来了。
老人们正在广场上调试音响,时不时冒出一声两声刺耳的蜂鸣,或者几下没头没尾却震耳欲聋的音乐,吓得藏在河中垂柳树上闭眼睡觉的黑鸟扑腾腾高飞起来。
广场是滨河步道往河面上的圆形凸出,南北两头自然是与滨河步道相连的。赵远没在广场,他站在广场南缘的滨河步道上,一只手搭在雨后沾了水滴有些冰凉的河边护栏上。
坦白说,他想跟着跳舞,却有些拉不下脸,就只能远远站着,偶尔假装无意地往广场那边瞧一眼。
全是老人哎。
赵远的目光在广场上逡巡了一圈,失望地低下头,压了压头上的黑色鸭舌帽,而后转身望向河面,雨后河水有些浑,有些大,渺渺茫茫,起起伏伏。
余光中见南边不远处有个人,身形有些胖,即便西装革履,也没有一点板正利索的感觉。那人斜倚着栏杆,望着河面或者河对面的什么东西,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忽然一阵震动传来,赵远第一反应是妈妈打来的电话,就去摸口袋,不是。震动继续,这才发现是护栏在震,顺着瞧过去,找到了源头,是那个西装男人。
他的西裤贴在护栏上,口袋绷得紧紧的,勒出四条棱,里面是手机,屏幕隔着黑裤子闪闪烁烁。
是他的手机在震动。
男人临河望水,一动不动,好似完全没有感受到手机的震动。
震动持续了一会儿,手机消停下来。赵远收回目光,转头的工夫,震动再次传来。男人没接,也没主动挂断,任由手机在口袋里哼哼唧唧,直到再次哑了火。
如此重复了不知几次,男人长叹一口气,终于接听了电话,说:“你能别这时候闹吗?我这不是正在想办法吗?会有办法的!”
电话那头的人一直在说什么,男人一边听一边脸色不愉地在步道上踱来踱去。
几分钟后,男人平静地说:“好,你说的都对,离就离吧,你说什么时候。”
那边回了一个时间。
“明天?”男人苦笑,“就这么等不及了吗?好吧,都随你。”
手机才挂断,立马又有电话进来,这次男人一刻都没耽搁地接住了。
“齐总……”
男人换上笑脸,笑得十分灿烂,甚至带着几分谄媚,可惜话才开头就停了下来,显然是被话筒另一边机关枪一样密集的指责打断了。
“亲戚朋友都找遍了,现在已经没人接我电话了,实在是凑不出来,齐总您……”
男人毫无意义地维持着笑脸,忘记了他口中的齐总没有千里眼,看不到他此刻的样子。或者也有一种可能,笑脸跟软话是一体联动的,没有笑脸,他就说不出求人告饶的软话来。
“嗯……嗯……嗯……”
男人听着那边的电话不住点头。
终于得个空,赶紧插了一句话:“能不能往后延几天?明天来不及啊,我会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那边又是一顿输出,男人挨着训,听到了什么,脸僵住了,突然急道:“别,别啊!千万别起诉,都是有孩子的,要是有了记录,以后孩子政审都有麻烦……”
那边再次打断他,简短说了些什么,很快就挂断了电话。
男人握着手机,呆呆地站了会儿。随后拨了个电话出去,许久,没人接;又拨了一个,许久,还是没人接。
终于,他放弃了,又回到刚才倚着栏杆的位置,恢复了之前的姿势,眼睛望出去,不知道是在看河面,还是在看河对面。
有那么几分钟,河边静得只有河水拍打河岸的声音,啪,啪,啪。
不过这种安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广场舞开始了。
3
赵远无意间听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窘迫和无力,本来要走的,又怕太刻意,终究是站在河边听了个七七八八。
有些时候,各种各样的不幸就跟聚会一样在同一天凑在一起,而后将这一天变成一个人无法独自承受的末日。
而另一些时候,生活就像抛硬币:运气好了,是正面,日子平平淡淡过下去;运气不好,是反面,走到尽头,便是末日了。
赵远的思绪有些飞,对他来说,最忌讳的就是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
他止住发散的思维,回到现实,愈发觉得自己应该去尝试跳个广场舞。
音乐响起来,是广场舞短短十来年流行历史上的上古神曲,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
赵远的步子才抬起,又放下了,真的要跟着一帮老人跳广场舞吗?他的耳中飘来玲花豪迈的草原高音,往广场望过去,见老人早就载歌载舞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离死亡最近的一群人,可是一旦他们开始跳舞时,浑身就散发出迫人的朝气。
赵远犹豫了一下,靠回护栏,又用手压了压黑色鸭舌帽,目光一偏,再次看到了那个西装男人。
男人终于换了个姿势。
他手里夹着一根烟,吸一口,让烟气在气管双肺之间打个转而后从鼻孔窜出来,面前立马飘起几个烟圈,暂停似的定了定,化作一团薄雾,消散不见。
如此一遍又一遍,抽得只剩下烟头,随手往地上一撇,皮鞋尖跟上去左旋右旋地踩一踩,又从口袋烟盒里摸出另一根烟来。
正要点火,想起什么似的,弯腰捡起了那个踩扁了的烟头,四处扫一圈,找到最近的垃圾桶走过去,将烟头扔进去。也不走了,就守着垃圾桶开始了新一轮的吞云吐雾,目光呢,就那么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
忽然,他的目光停在了广场的人群上,就好像才发现那里有人跳舞一样。他捏着烟头在垃圾桶的壳子上摁灭,丢进去,而后飞快地往广场走去。
赵远的目光被他吸引过去,见他毫不扭捏地续在了队伍最后,几乎到了广场边缘,就在一根路灯柱子下,学着老人的动作跳起舞来。
像是受到鼓舞,赵远跟了过去,没有立刻加入,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男人。
这次离得近,看得十分真切。
男人不太高,留着不长不短的头发,头发看起来有些油腻,两角的发际线偏高,有要秃的趋势。相貌倒还好,中规中矩,只是形体完完全全失去了管理,一个词就可以形容尽了:前凸后翘。前面凸出来的是浑圆的啤酒肚,勒在西裤皮带之上;后面翘起来的是两瓣肥大的屁股,跟在西裤皮带之下。
在一众老头老太太略显保守的舞步之中,男人夸张地甩着胳膊,努力地扭着圆腰,一双腿尽力地迈开,带动两只脚敏捷地踩着节拍,让皮鞋在地砖上砸出哐嘡哐嘡的声响。
广场排水不错,不过低洼处仍然有积水,被男人一踩,溅起哗啦啦的泥水,唬得旁边的人都远远躲开了。
就是这个时候,老人们才发现身后多了一位卖力跳舞的胖子,既然是舞友,也就没多说什么,远一远,找到拍子继续跳舞。
赵远愣愣地看着西装男人,他从没见过这么灵活的胖子。
只见胖子眼睛笑得眯成两条缝,嘴角扬起来弯成一道弧,啤酒肚摇啊摇,肥屁股扭啊扭,大脑袋晃啊晃,短胳膊摆啊摆,两只皮鞋前后左右踢来踏去。
路灯昏黄的光恰当地罩在他的头顶上,似乎也随着他的舞步摇晃起来,摇晃出一方圆圆的小小的舞台。
舞台上就只那个胖子,迷醉在自己的舞步里,浑然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和未来的一切,只在当下不知疲倦地跳啊跳啊,跳着没有章法不拘一格的舞。
赵远看着看着,身体不知不觉间跟着胖子的节奏动了起来。
他个子高,人极瘦,给人一种风吹就要倒的虚弱感,没肚子没臀,长胳膊长腿,上身是松松垮垮的黑色长袖,下身是宽宽大大的黑色束脚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白边的运动鞋,不管是形体还是衣着,与西装胖男人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动着动着,赵远身上的拘谨一点一点荡然无存,跟着音乐渐渐跳了起来,占据了近旁另一个路灯罩出的舞台。
那会儿歌曲已经换成了《小苹果》。
两个路灯下,一个胖子,一个瘦子,跟在一群老头老太太身后跳着扭着。
广场上弥漫着欢快的空气。
4
忽然一阵大风刮来,发出酒旗迎风一样烈烈的声响,跳舞的人群还没反应过来,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就听有人喊:
“下雨了!”
男男女女有伞的撑伞,没伞的两手盖着头急忙在附近寻找遮雨的地方。转瞬之间,广场上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瘦子,一个胖子。
瘦子自然就是赵远,他的鸭舌帽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刮掉了,露出一颗光滑圆亮的秃头。他反应过来时,涨红了脸,赶忙跑去捡起帽子扣到头上,这才赶往靠河的一个亭子里避雨。
胖子没走,淋在雨中,亭子里避雨的人闲着没事,全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只见他从西裤口袋里掏出手机,遮在西装上衣里摁了一通,很快广场上就传来了混着雨声激情四溢的歌声。
是首老歌,《不如跳舞》。
……
不如跳舞
聊天倒不如跳舞
让自己觉得舒服
是每个人的天赋
继续跳舞
谈恋爱不如跳舞
用这个方式相处
没有人觉得孤独
也没有包袱
……
伴着副歌的到来,胖子裹在路灯昏黄的光锥里,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地在密密麻麻的雨点中尽情舞蹈。
他的头发打湿成一绺一绺,雨水顺着脸颊胡乱地往下流;西装上衣里的白衬衫湿透了,洇出一片一片皮肉的颜色;西裤贴在大腿小腿上,早没了之前的垂感;一双皮鞋在歌声中踢踢踏踏,将地面薄薄的一层积水砸出一朵连着一朵的水花。
“那个胖子有病吧!”
“谁知道呢,刚才就看他怪怪的,好像有点不正常。”
赵远听着议论,看向胖子,忽然感到一种孤独,热闹中遗落出来的孤独。
“没淋雨吧?又开始下了。”
说话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赵远的妈妈,合了伞,抖抖水,来到赵远身边,将另一把夹在腋下的伞递给他。
“没有。”赵远接过伞回道。
“别感冒了,明天做手术,可得注意点。”
妈妈说话时眼里含着笑,嘴角微扬着,可是舒展不开的眉头暴露了她的忧心忡忡。她从医院开车回来拿点东西,本该住在病房的赵远非得跟她回来,说想看一眼,她同意了。
她正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对面广场热闹起来,赵远在阳台上看见了,说要先下楼转一圈,不上来了,就在广场等她下来。走了有一会儿,她见下雨了,怕赵远淋到,匆忙拿了东西和雨伞下楼来找他。
“哪儿那么容易感冒?”赵远冲妈妈笑了笑。
虽然妈妈没有告诉他,但他都知道,明天的手术只有七成把握,成了就活,不成便罢。可是又必须尽早做,不然成功率只会越拖越低。当然也可以选择不做,那样最多一年,他的生命就该到尽头了。
他回家只是为了瞧一眼,碰巧看到老人们准备跳广场舞,以前觉得闹腾,如今却有些不舍这份闹腾,甚至想跟着闹腾一回,好在真正的孤寂清冷来临之时记住人间这份平平常常的闹腾。
“那人怎么回事?”妈妈冲胖子撇撇嘴,问赵远。
“跳舞呢。”赵远笑着,像是在说一位熟悉的朋友。他似乎与胖子多了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亲近,兴许是因为明天对他俩来说都是一道坎:赵远要抛个硬币,看看是正面还是反面,而胖子则不得不面对一次“各种不幸”的大聚会。
赵远撑起伞,离开亭子,随母亲回医院。坐上车,透过窗,最后看了一眼广场,路灯昏黄的光锥中,雨丝染上金光斜斜飘落,胖子如痴似醉地跳着忘我无人的舞。
预报说,明天还是雨。
这没完没了的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