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清楚地记得,30年前的一个下雨的冬天,五婆坐在我家里围着火堆烤火。
那时江南的农村,冬天特别的阴冷,没有取暖设备也没有暖气。太阳和煦时,乡邻就会搬把小凳子坐在家门口晒太阳;下雨或落雪时,大多数人家就会用旧年晒干的树根点燃来烤火取暖。
忙碌完秋收,闲下来的人们也会彼此串串门,于是就会聚在某个升起了篝火的平时人缘比较好的人家,烤烤红薯,嗑嗑瓜子,叨叨家常。一到冬天下雨或者落雪,我家就会升起篝火。四房的五婆就是我家的常客。
五婆是个有点瘦小精干的女人。大约生于上个世纪30年代,如果如今还健在的话,算来也是80左右高龄了。
时隔30余年之久,我为何还能如此清晰地记得她呢?原因也许有三,一是因为在当时还没清晰界定割资本主义尾巴界限并且刚刚开始分田到户的时候,她是我们村第一个去城里买菜的生意人;二是因为她这辈子都没有干过农活;三是她每次回来都会带来很多关于城里的新鲜见闻。
在那个信息相当匮乏的年代,她那些新鲜的见闻对我们这些从没走出过乡镇的小孩来说,还是极具诱惑力的。哦,对了,那时的乡镇还叫做公社呢。
五婆说,城里的女人都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头发卷卷的,她们穿的裤子烫得笔直笔直的。城里都住着楼房,很高很高。城里的汽车不用像我们村里的牛样要吃草,屁股一溜烟就跑得老远。城里的馒头不知怎么那么白,又大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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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不说,就那一个又白又香的大馒头,就让我们这些每天早晨以一两个红薯充饥的孩子来说,已是垂涎三尺了。
更不用说五婆口中关于城里的一切了,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遥远而不可及,像月明之夜天上闪烁的星星,总是撩人无眠。
然而,每每说完城里那美好的一切,五婆总会幽幽的叹口气说,她年轻时原本也在城里的工厂做事,闹饥荒那年考虑到农村里有田地不用挨饿就嫁给农村的五爹了,户口也转到农村了。
围着烤火的大人们于是七嘴八舌地发表各自的观点,比如说如果五婆当时没有把户口转到农村会怎样怎样风光之类,记得不太清楚了,但大意都是替她惋惜,或叹惜。
在那个城乡二元化严格对立的年代,这种轻轻的叹惜往往成了大人们回家教育小孩要好好读书跳出农门的内心驱动力。
于是,孩子们点着煤油灯夜读、牧牛晨读几乎成了我们那个年代的一道风景。
于是,每年7月,不时有谁谁考上中专,谁谁考上技校,谁谁考上师范跳出农门吃上了皇粮之类消息传来。如果谁考上了大学,乡邻的骄傲与自豪似乎比考上学的家人还为尤甚。当初我也并不理解,后来才渐渐明白,乡邻的这种情绪并不是说未来能比考上学的家人沾更大的光,而是他们从中也依稀看到了自己孩子的未来。
学校考得越好越远,最好是北京,家长也越有面子,越有面子腰杆似乎挺得愈直,说话的声音也越大。有人因此而骄横,有人亦因此更加勤劳。当然,暗中的攀比与较劲也会由此而滋生。
在那个年代,学优而则仕或工,似乎是唯一的可以刺破坚固城墙的一把利剑之一(我们的上代人如果阶级成分好,也许可以入伍当兵后分配个工作,但是到我们这一代部队已施行义务兵制度了,退伍了有关系也许才有机会或工或仕),但给农村的孩子们追求幸福带来了一道明亮的曙光。
物以稀为贵,菜多了价贱。国家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高考改革以来到90年代末,整整20年的毕业分配制度或许人才过济也寿终正寝,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教育改革产业化。我还在为我的城市梦想而拼搏的时候,他们也在紧锣密鼓的密谋者革我的皇粮梦。
随着小平南巡讲话后,白猫黑猫论的广泛宣传,南方改革开放大步提速,于是,胆大的人们纷纷卷着行李踏上了南下北上的火车,开始了打工进城的生涯。
当年难进的冰冷的城,似乎在一夜之间敞开了它的怀抱。那一年,我的数学老师停薪留职去了遥远的南方。第二年,我一乡镇第一名考到了城里的高中,又有了一个新的数学老师。他很奇怪,每天似乎不洗刷一样,一套衣服穿一个月,头发乱蓬蓬的从来不梳理,踏着上课的铃声走进教室,下课铃声一响无论讲到哪总能嘎然而止,一副你们爱学不学学了也没用的潜台词。后来听说他是上海复旦的高材生,是因为参加89年那个什么运动而被贬回来的。不知为何,从那以后,我似乎对他有了一丝敬佩感。
考取了这个所谓的重点高中之后,不管怎么讲,在村里人眼里我似乎也是快要吃上皇粮的人了,所以似乎也为我的族人带来了一些尊严与自豪。
从五婆说起说到现在,我的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那个让五婆炫耀得像月夜里的星星一样的美好的城。每每想起她那眉飞色舞的描述和她那幽幽的一声长叹,我总会打起精神再多记几个单词多看几页书。
后来,我忙于学业回家渐少,也渐渐少了她的音讯。我大学毕业那年,大学生就业分配改革为双轨制。这个双轨制,官方的解释是双向选择自主择业。后来我理解为,三个面无表情的字就灭了我15年来一直追逐的梦想,也灭了我列祖列宗希望我学优则仕的厚望。
毕业后,我的户口留在了城里,可是城里的一切美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在我彻底放弃企图和城发生点关系的愿望后的第二年春天,我也背着行李踏上了人满为患的南下的列车。
三年后的一个冬天,我终于有点盘缠回来探望家人。依然围着火炉烤火,只是换了时空,换了主角,换了谈话的主题。这时烤火的乡邻不多了,更多的是自己房头的叔伯姨婶。谈的话多时那个谁多少钱一个月呀,外出几年长胖了呀,明年能不能把你堂弟带出去呀,如此尔尔。
夜阑人散。我问母亲,五婆呢?在你去广东那年年底就去了。飞八那么小就不读书出去打工呀?母亲说,自从你们那届毕业不包分配后好多细伢都没读了。
我打了个哆嗦,可能天太冷了。赶紧洗洗睡。
可是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总想总结出个什么来。比如说难道是世道变了?难道当年人们懂得崇尚知识与梦想、尊严与荣誉?而时隔几年人们似乎更加重视金钱与现实、虚荣与享受了?
没想明白,昏昏睡去。
春节过后,雪已融化,天暖花开。我背起行李,别过家人,又开始走向远方那座不属于我的城。
转身回望,不远的山岗处,这几年又添了几抔稍新的土坟。五婆的也在其中。但愿她的坟已是她的城,城里开满了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