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当你凝视深渊久了,深渊也会回望你。
当你不幸遇到乌合之众时,与之对抗还是投身其中?与之对抗,便成为刀俎下之鱼肉;投身其中,便成为执刀之人。
所以,这是个圈套。
敏感的小孩
晴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成长路上都有晴的陪伴,我随便一回头,她都在那儿。
晴很漂亮,这是我一开始就知道的。
幼时的记忆过于模糊,只是感觉模模糊糊的童年记忆中有晴模模糊糊的影子,哪怕到了小学,三年级以前我对晴的记忆仍然是在晚上散步会遇到时她对我说的那个故事:“我妈妈跟我说,我爸爸在一天晚上被巫婆抓走了,现在也没有回来。”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但在我明白之前的那些年,我对这个故事始终深信不疑,还煞有介事的对妈妈说,我记得她那时只回了一句:“这样啊。”
小学时,每个班要推选两人轮流到校门口执勤,老师问:“谁要去?”大家叽叽喳喳却没有人回应。我举手大声说要晴去,并十分自然的说出自认为不容反驳的理由:因为她漂亮。鉴于我当时学习成绩优秀,说的话在老师那里颇有份量,晴顺理成章的成为那两个人中的一个。现在想来,不知道我当时认为的荣誉对晴是否是负担,因为执勤也就意味着,早来晚走。可我的确是认为除了晴没有人有资本去当学校的门面,所以另一个人是谁,我完全没有印象。
晴一定是明白我的好意的,因为她和我越来越好了,甚至在周末学校补习课上,给我丢零食,却因为没有瞄准而砸到了我,老师大怒停止了讲课,拍着桌子说:“谁砸的,快站出来,不要耽误大家上课!”晴默默的站起来委屈的说:“我想给她个派吃。”那个时候,蛋黄派是很流行的零食。听到这个理由,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憋住笑。老师没有追究,可晴站了一节课。下课后,我当着她的面吃完了那个蛋黄派,跟她说:“下次,下课再给我。”
印象中,大家总是嘲笑晴,上课回答问题声音嗲,打喷嚏声音奇怪等等,而晴又是极为敏感的人。我曾看到她被另一个同学的眼光硬生生的给看哭了,大家上前去问才知道,晴以为那人在同别人讲她的坏话,才会用那种讥笑又怀疑的眼神看她。那人大呼冤枉,说他们在聊鬼故事呢,才没有聊晴的闲话。大家哄笑,而我知道那个人在撒谎,即便他们真的在聊无关的事,但她的眼神是故意的。我告诉晴:“不要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哭。”诚然,我当时自以为的成熟,实际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并不知道她承受了多少次这种莫名其妙的眼神。
那个时候家庭移动电话才刚刚流行,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每天晚上都要给她打电话的习惯,理由就是问作业,核对我的作业记得是不是对的,我想我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强迫症在作祟,而她刚好是我的朋友。刚开始她很乐意接,但后来,总是她的家人接告诉我她不在等等。我为了和她一起出来玩儿,推掉了和家人的郊游,可她却丢我一个人在楼下,自己跑回家,我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反复无常。我想是从那几次后,我们的联系开始变少。后来我曾自我反省,或许是我太强势,不自觉打扰到晴,而她不会拒绝我,才选择了用家人来逃避。我却总以自我为中心,认为晴没有配合我,便不再理她。
但再后来,我明白,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我们的个性注定我们早晚会分开。
或许漂亮是原罪
初中后,学校在这一年有十五个初一班级,我们仍然在同一班。记得新生入学第一天,我妈把我送到学校就去上班了,而晴是由她妈妈领着送到班级的,直接坐到我的旁边,我看着她,她第无数次的冲我扬起那种天真无害的笑容,让人心情很好。她说:“度,我们又在一个班。”我扬了扬眉当做是回应了。但很快我便不得不正式的做出回应,因为她妈妈煞有其事的对我说:“度啊,谢谢你照顾小晴了啊。”
“不用谢,她很可爱。”我是这样回答的。
我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她妈妈,嗯,也很漂亮,但却有一种多余的感觉:她不像生活我在我周围的人那种自然的样子,是一种刻意的客气和端庄,不过在人家自己也许是自然的。
初中远比小学来的血雨腥风。
很快,晴成为学校的话题人物。关于她的话题,成为大家课余时间的消遣。
“你知道她爸妈离异了吗?听说她爸爸在她妈怀孕的时候就跟别人好了。”
“我还听说她谈了好几个男朋友呢!”
“这有什么,我连她堕过胎的事都知道!”
谣言越传越离谱,每当有人对这种谣言的真实性表现出怀疑的时候,总有人说:“你看她长得那个样子,这事儿还能有假吗?”
对这些话题我从未参与,也未辩驳。一方面我是有一丝别扭的,心里还搁着被她忽略的那几次,迈不过去;另一方面天生的冷漠事不关己,而且晴没有向我求救或许事情不严重,谣言没有伤害到她。
但直面内心,我知道最重要的是,我不敢表现的和别人不一样,只能沉默,却也成了帮凶。
事情的发展超出我的预期,仅在初二的时候晴就辍学了。辍学的原因众说纷纭,她妈妈说晴的身体不好,要先回家养病。
但谣言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剪断,那些人仍在议论,散播着各式各样比狗血连续剧还离谱的剧情。这些谣言一次次的传到我的耳朵里,终于在初三的一个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下午,或许是中考的升学压力所致,或许是对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表现长时间累积的不满所驱使,我爆发了。
对那些人说:“管好自己的事,别人是好是坏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结果是我早就预料到的,那些人像找到新的新鲜点般的被注入斗志争先恐后的回应。
“就你有正义感,我敢说我说的事是真的,你敢保证她什么都没做吗?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做了别人才有的说。”
“就是,你也不看看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说。”
我愤然起身:“为什么?你们不知道为什么吗?同样是女生却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她,是因为你们实在太闲了,闲到道德沦丧,还是因为你们对她的美貌嫉妒的发狂,怎么会允许长得这么漂亮的人没有污点呢是吗?你们自以为是的传着那些污言秽语,真是肮脏!”转而又对旁边一直在起哄那几个男生说,“说别人坏话、欺负别人到底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还成群结伙的,你们的人生也就这种程度了吧!”
我几乎是一口气发泄出来这些日子积压在心中的愤懑,与自责。
而教室里的人在那一瞬间仿佛被震慑住般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得到呼吸声。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你以为你学习好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学习好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一个,两个,终于这些人又开始像苍蝇一样嗡嗡的不停吵,我不再回应,心里想的是晴,这些年她承受的就是这些吗,她承受的恶毒程度要成倍吧。
“学习好就是了不起!”班主任及时走进教室,打断了这个死局,“你们别听社会上那些不负责任的话,什么学习不好的当大老板,学习好的给他打工,有几个大老板啊。”
教室回复安静,只听老师一个人滔滔不绝的发表阔论,我心里也平静很多,仿佛这些人刚刚对我的嘲讽是我故意找来对自己这些年袖手旁观的惩罚。我不会在乎他们说了什么,因为我知道,几个月后,那些个说三道四的人一个也不会考进我要考的高中。
果然勇气是需要条件的,人大多时候是懦弱且自私的。
沦为众人
在寄宿高中时,我收到过晴的一封信,信里说了她的日常,以及她对我的想念。我立刻回信,并附了一张自己的照片。不久后我收到她的回信,以及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大头贴,我捏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熄灯。
照片里的晴头发剪得很短很短,大大的眼睛仍然笑的像月牙,脸圆了一些,依旧很漂亮。
不,她不那么漂亮了。说不上来,但觉得她像被剥去了美人魂魄,只剩皮囊已沦为众人。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好,做了好多断断续续的梦,都是我和她小时候的样子。
又见美人
接下来的两年里我没有再同她联系,按部就班的生活学习,高考后老师家人都很满意,我被武汉一所知名大学的法学系录取了。
听说晴落榜了。
上大学后,偶尔碰到像晴一样漂亮的同学,总觉得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话,晴也会跟她们一样骄傲的行走在大学校园里吧。
但没有如果。
学校里漂亮的人会成为校花,会被发到网上,被人点赞被人夸奖,看似风光,看客也貌似比小学初中时那些人要客气很多,只是远远旁观,远远议论,默默聊着八卦。但你若仔细追究那些口舌之中的八卦,键盘敲击间的骚印,会发现与幼时所见荒诞并无二致。
是人们忌惮美艳所以让漂亮产生了距离感吗?可为什么只要有机会这些人就会罔顾事实真相的毫不留情的诋毁,仿佛要撕碎以泄心头之愤般。
我和年岁大我几月的表姐煲电话粥时表达了这种疑惑,为何谣言像剪不断的草丝一样总会以各种形式在任何可能的地方钻出来?却没想到得到更为惊奇的答案:“你说啥啊?我没明白,我们这儿漂亮的多着呢,有时风平浪静,有时腥风血雨,这不是很正常吗?”
表姐学的是艺术设计,她也很漂亮,与晴不同,她持靓行凶。
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就在我觉得自己快接近真相的时候我遇到了我的大学的第一个朋友——柳夏。
她非常美,不是楚楚可怜,不是艳气逼人,而是像走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中突然拨开树枝藤蔓看到的一条小溪,像炎炎夏日终于等来了的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像你好不容易买到自己喜欢的一本书,非要沐浴更衣后才舍得翻开。对,她让人感到——满足。
我才发现她跟我同班,这让我有了更多的机会见到她观察她。她总是自己一个人去上课,自己一个人去食堂,自己一个人去逛街。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把头扬的高高的,像一只白天鹅。周围的人明明都在盯着她,却装作瞎忙自己的事,慌乱不堪。
一日晚餐时间,我在食堂等她来。她来了,坐在我前边的那张空餐桌,背对我。我走上前拉开椅子坐上去,开门见山的说:“柳夏,我们做朋友吧——”
“好啊。”她莞尔一笑,自然的打断我的话。
“我是——”
“度。”她笑得像她也在等我一样。
和柳夏做朋友是轻松畅快的,她并不是徒有其表,她开朗大方,学习成绩优秀,她让我感觉到势均力敌的痛快。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她面对谣言时的反应,她说:“度,我其实是敏感的,但我特别倔你知道吗,我想让他们闭嘴,就得比他们强,从嫉妒到羡慕得靠自己争取。”
“会很累吧。”我问。
“做什么不累,不累的事,值得做吗?”她很乐在其中。
这样就好。我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得扬了扬眉。
“你不赞同?”她果然很敏感。
“我支持。”我避重就轻。
再见恍如隔世
大学快毕业的那年夏天,我又碰见晴了。
去上海实习前我特地回老家呆两天,表姐已经找到在市里一家漫画工作室的工作,约我一起到离家挺远的滨河公园散步,我实在没有想到会在那里碰到晴。正在听着表姐唠叨,到上海要注意安全啊,小姑娘家家的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闯荡要机灵点儿。
突然听到:
“度!”
顺着声音我回头望去刚刚擦肩而过不久的两个身影,接着昏暗的路灯,看不清模样,但谁也没有往近一步。我愣在那儿,表姐拉了我,继续向前走。
“那是,好像是晴和她妈妈。”我再回头望。
“唉,真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表姐边说边叹气。
表姐那天晚上告诉我的事,远超我这些年自己的想象。
初中时,晴没有辍学而是转学了,后来精神上出了一些问题,经常暴躁,难以自控。高考只考了个中专,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毕业。难怪我在初中几校模拟的时候见过她,那时她的嗓子已经坏了,她告诉我是同总欺负她妈妈的小姨嚷的,听表姐说后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方面的原因。
表姐说,两年前晴又犯病了,一直闹到小区门口大家都看到了,和她妈妈拉扯,硬是要上一辆电动三轮车,跟司机说,她要去武汉。
我听到这儿双腿瞬间像被钉在地上走不动了,看着表姐,等着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觉得她是想去找你。”表姐看了我一眼,拉着我继续走,“人各有命,你救不了她,她也逃不开命。”
我知道表姐只是在宽慰我,她不是冷血的人。
这就是我目前最后一次遇见晴。
新生
领完毕业证,从武汉前往上海的飞机上,柳夏坐在我的旁边,我们在上海合租了一套公寓,两年的租房期,家里都赞助了些,给交了一年的房租,说是不放心两个女孩子去太寒酸的地方,治安不好。好在我们两个都不是那种和家里划得一清二楚,工作了就靠自己,宁可饿肚子也不接受家里一分救济的有志青年。我们庆幸并感恩这一年的缓冲期。
我从未和柳夏说过晴的事。一是觉得她没有亲身经历过,无法体会也不用跟着感伤;另外就是私心了,尽管我知道,时至今日晴这个样子不是由我当初的不管不顾就能造成的,但这仍是我年少的阴暗面,就让它留在过去,不赴新生了。
整理完出租屋,我们坐在沙发上,柳夏开了瓶酒,与我碰杯,她说:“明天我们就要共赴新生了!”
“我跟你又不在同个公司。”我心不在焉的煞风景。
柳夏倒是不在意,安静的喝酒。
“为什么答应和我做朋友?”我像搭错神经般问她。
“因为那年夏天我去我妈妈的学校去看她,却刚好看到你以一己之力对抗群体野蛮。”她喝着杯中酒,讲话有些缓慢,“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要是朋友就好了。”
她是班主任女儿?这倒是很意外。
“你不觉得挺愚蠢的吗?”
“有些事明知愚蠢还做,那就是勇敢。”
我笑了,在我懦弱到极点的时候,有人竟在我身上看到了勇敢。
“我知道大学刚开始的时候你一直在观察我,你想看出什么呢?”轮到她问我了,边问边又到了些酒。
这次没有让我意外,我想她指的是我那个时候连问题都迷迷糊糊不知道是什么就想要寻找的答案,我同她碰杯,一饮而尽后道:
“无论何时,不要落入乌合之众的圈套。你没有”
她听后笑了,头微扬喝尽了那杯酒说:“你也不会。”
阳光照射之处必有阴影,无法摆脱,那就不必摆脱,无可奈何,那就不必奈它几何。人言可畏,不要深陷其中。
江湖本就刀光血影,但请你务必笑傲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