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仙仙的命不好。二十多年前,平安村有名的大仙杨福寿,口中念念有词地把仙仙的生辰八字掐来算去,然后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命运多舛,一生孤苦。
平安村的人但凡婚丧嫁娶都请杨福寿测八字看风水。杨福寿测字结果绝大部分有喜有悲。他总是先说悲,然后说但是。来人总是全神贯注地听这但是后面的内容,仿佛这一转折,人一生的命运就会柳暗花明。
可是,杨福寿给仙仙测完字,没说但是。不说,全平安村的人都知道,这一辈子的命也就不好了。
和平村是典型的城中村,大部分居民开店做点小生意,生活富裕安稳。和平村的人把这归功于有杨福寿这位大仙镇着呢,所以他们几乎把杨福寿奉为神明。
经过神明杨大仙的这一掐算,命不好的仙仙就成了平安村人命运的一个参照物。家人意外身故,亲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同时,总不忘加一句,“跟仙仙一样命苦啊!”如果谁家遇着什么难事儿窝心事儿,他们总会自我安慰,“还好,没有仙仙命苦!”似乎这样一比较,所有的苦痛也就是加糖的咖啡,由苦而入甜。
仙仙二十三岁时在平安村村口开了家理发店。此时的仙仙,出落得如花似玉,风姿妖娆。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如一池秋水,逢人就荡起满池的笑意。一笑,那张饱满而红润的嘴也跟着弯起一道弧线。荡得附近的年轻后生们心猿意马,抓耳挠腮地,恨不能扑上去在她鲜嫩嫩的肌肤上狠狠地咬一口。
因为理发店地处交通要道,南来的北往的,走过的路过的,村里的外来的男人们都喜欢到仙仙店里来。年轻后生大多吹吹风弄弄造型,中老年男人就刮刮胡子理理发。每次仙仙俯身为他们弄头发时,总有些不安定分子,眯着眼睛顺着她的胸口往下瞄。
有一些胆大的,不光偷看,还动手动脚。仙仙故意将剪刀顺势从对方的脸上轻轻地那么一划,男人的脸上瞬间就出现了一条鲜红的印迹。
女人眼尖,就质问男人。外面的女子再艳再馋,也只能闲得蛋疼时,幻想着占点便宜。男人们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仙仙理发时划了。娘们儿就破口大骂,“以后别去那儿!”男人们齐心协力,以一句“左邻右舍的,不去不好”,搪塞过去。
究竟是左邻右舍不好不去,还是仙仙娇鲜欲滴不忍不去,男人们都心知肚明。渐渐地,女人们也发现了男人的狼子野心。有个把彪悍型娘们儿,整几次一哭二闹三上吊后,才发现并没有哪家的男人被按在仙仙的床上。没有确凿的证据,男人们依然乐此不疲地往仙仙那里跑,女人们的情绪也开始松动了。
可是,嘴并没有松动。女人们又想起了杨福寿大仙当年的预言:命运多舛,一生孤苦。她们把这个预言进行了充分的艺术加工,长得漂亮的女人天生狐媚,狐媚的女人会吸光男人的阳气,被她吸过的男人会体弱多病无子无孙英年早逝等等。
2.
就在仙仙版聊斋被人们渲染得有声有色时,人们突然发现,杨福寿的儿子杨大刚不知何时大摇大摆地坐在仙仙的理发店里。
他推推四百度的近视眼镜,笑着问客人,“理发?染发?还是护理?”那派头不像来帮忙打杂的,倒像是不折不扣的店老板。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对男女关系中这种暧昧不明的状态都异常的敏感。仙仙理发店的这个小小的苗头引起了平安村老少爷们的高度重视。原本理发店多数是男客,突然之间,许多女人也跑到店里来,有时弄弄头发,多半是以闲聊为由,借机寻找一下仙仙奸情的蛛丝马迹。在女人们窥探的眼神中,杨大刚公然把一勺蛋炒饭喂到仙仙嘴里。
女人们惊讶,杨大刚大学毕业才两三年,人家在某个能吹空调的高楼大厦里上班!能看上仙仙?看看,杨大刚被搞得五迷三道,还跟伺候老妈子似的给她喂饭!
仙仙从容地把饭吃了,回头冲女人们笑了笑,好像很腼腆。这一笑,在女人们看来,异常妖艳狐媚,女人们的惊讶顿时转折为道德上的居高临下,她们对命不好的仙仙不再同情,简直是无法遮掩的鄙视,“命不好,也不能下贱地勾搭杨大仙的儿子呀!”
究竟是鄙视还是嫉妒,女人们不愿去想,仙仙还没来得想,杨大仙就踱着步子来到了理发店。
彼时,正值中午,店里没什么人。仙仙一看是杨大仙,心里不由一紧,下意识地喊了句,“刚!你爸来了!”杨大刚从里屋钻出来,腰里还系着条围裙,“爸!吃了没?”
杨大仙顿时火冒三丈,“你个王八羔子!老子为供你识文断字,你是下过厨房还是拿过抹布?如今倒来伺候这狐狸精了!”
杨大刚笑了笑,低声说,她每天怪累的!话音刚落,杨大仙举起他掐算了一辈子的手掌,冲杨大刚脸上打去。杨大刚不躲,杨大仙一个转弯,巴掌就落在了旁边的镜子上,“哗啦”一声,镜子被打得粉碎。
玻璃声在寂静的中午,犹如一阵惊雷巨响,引来一些人跑来看热闹。杨大仙扫了一眼众人,神色凛然地说,“下午六点以前回家!”
生活在这个信息时代,车跑飞机快,都不如消息传得快。杨福寿一进家门,大仙的老婆已经知道事情的所有细节了。
不光是大仙的老婆,大仙这么多年来庇护的整个平安村的男女老少们都知道杨大仙去收拾仙仙了。
男人们捏把汗,女人暗自欣喜,都拭目以待,想知道剧情怎么发展。
3.
可是,故事还没有吊足观众的胃口,就有了结局。杨大刚并没有在杨大仙限定的时间内回去,他用了一下午的时间给仙仙换镜子。然后,理发店早早就熄灯了。
密切关注事情动态的人说,他们没有看到杨大刚从里面出来。附近的邻居说,他们常常听到仙仙那张破旧的木床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还能听到仙仙呻吟,有时还会放开声喊,喊声带着迫不及待的喘息声,很浪很淫。
种种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反馈到杨大仙的耳朵里,他们都屏住呼吸等着大仙的下一步行动。杨大仙能掐会算,能说会道,唯独行动能力似乎不太神。他在众人的期待中,始终想不出夺回杨大刚的计策来,最后只好摇着那把用了多年檀香木扇,打了个电话,“下个星期五你要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
这话显然是杨大仙父子关系的红色预警,人们不知道杨大仙为什么要选星期五,但都知道那天肯定会有一些新鲜的剧情来供大伙儿观赏。
可是,杨大刚很清楚,那天是父亲五十九岁生日。那天,杨大刚早早从公司回来,手里大包小包拎了好多东西,没去理发店而是直接回了家。
杨福寿看到杨大刚满头大汗地回来,暗暗松了口气。他把手里的烟掐了,冲老婆喊了声,“上菜!”杨大刚连忙把酒倒上。杨福寿斜着眼睛看到杨大刚刻意讨好的表情,心不由地一软,他叹了口气,“你找谁我都不反对,除了仙仙!”
杨大刚也叹了口气,“我除了她谁也不想娶!可她有相好的,又散了。我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嫁!”
杨福寿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悲后是一怒,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她不就色相好嘛,有什么呀,还看不上你!”
杨大刚笑了笑,就给杨大仙跪下了,他说他非仙仙不娶,不管仙仙清白不清白,他都不介意。然后,他恭恭敬敬给杨大仙磕了三个响头,“请父亲成全!”
杨大仙顿时火冒三丈,他那双大仙的手掌使劲一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就稀里哗啦地滚落在地上,他指着杨大刚,“你除非让我死!”然后,一转身冲进厨房。
杨大刚抢先一步拿起菜刀,“让我先来!”杨大仙气得眼睛瞪得圆圆的,却说不出话来。
4.
杨大仙父子俩争先恐后以死相挟时,杨大仙老婆突然嚎啕大哭,“这日子没法过了!”她的眼泪和哭声一齐上阵,让杨大刚的手一松,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落了地。
生活总是这样富有戏剧性,当主角的矛盾不可调和时,通常会有一个不起眼配角来改变事情的发展方向。杨大仙老婆那一嗓子嚎,让父子俩谁也没死成。
第二天,人们从杨大仙门口的那一堆破碎的盘碗中,想像到了剧情的激烈程度。很显然,父子俩因为仙仙起了争执。一气之下的大仙肯定抄起盘碗教训杨大刚了,可是杨大刚有没有受伤,最后谁占了上风,却又众说纷纭。
只是,大家还注意到,杨大仙不再给人测字了。成天耷拉着脑袋在平安村附近闲晃,后面跟着条白色的宠物狗,有时他会冲着狗骂,“没良心的东西!”
大家都知道,大仙心情不好。人们不由地同情起他来,就小心翼翼地劝他一两句,“别跟小辈们一般见识!”
杨大仙立即打起精神来,胸有成竹地说,“不出一年他就回来了!谁年轻时不冲动?”
说这话时,杨大刚一把把给他弄头发的仙仙搂在怀里,仙仙依然笑若靥花,把杨大刚急不可耐的手拦截在胸口,“我是狐狸精,会吸人阳气!”杨大刚没说话,直接把她抱在床上,门一关,看见的,看不风的,虚假的,真实的,都被那一道薄薄的木门隔裂开来,留给外面的人以无限的遐想。
一个月以后,仙仙理发店突然关门大吉,仙仙和杨大刚去向不明。杨大仙得到消息后,围着理发店转了三圈,叹了口气连说三个报应。平安村的人们知道,大仙也是束手无策了。仙仙这一走,平安村的人们一下子觉得空荡荡的,不说仙仙的命,不议论仙仙的情事,生活也就索然无味了。
日子一久,人们反倒惦记起仙仙的好来,她命不好,又不能怪她,谁不想有个荣华富贵命?她从小到大也没做过什么昧良心的事儿,就算人家是狐狸精,也没偷过你的男人吧?
惦记着惦记着,光阴就呼啦啦地飞过。一转眼又是一年多,仙仙和杨大刚突然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个大胖小子!平安村的人顿时一阵沸腾,一边看着杨大刚把理发店里里外外收拾好,一边跑去给杨大仙报告情况。
杨大仙抽了支烟没说话。第二天,仙仙和杨大刚拿着礼物就上门来了。杨大仙看了一眼他们怀里的孩子,白白胖胖正专注地吸手指。
仙仙笑吟吟地喊了声“爸”,杨大仙黑着脸没答应,冲着杨大刚发脾气,“你中午才来,是蹭饭吧?想吃什么?”
杨大刚傻笑着看仙仙,仙仙说,羊肉饺子!杨大仙白了她一眼,从兜里掏出几张钱来,“去买肉!”仙仙跑到厨房对大仙老婆说,妈我帮你!
杨大仙扫了一眼气冲冲地说,“怎么帮?把孩子给我!”
5.
仙仙的理发店又重新开张,杨大刚辞了工作,在附近开了家饭馆。孩子自然就被移交给杨大仙。杨大仙一边扯着嗓子训斥一边屁颠屁颠地接过孩子。
有了这个孩子,仙仙和杨大仙的关系渐渐缓和。平安村的人们原以为,仙仙的归来又会给他们以新一轮的视听震撼,不曾想却是一番和谐有爱的局面,倒不免有点失落。
这年的中秋节,全家团聚,杨大仙爷俩儿你一杯我一盅一直喝到午夜,都喝高了,杨大仙就对仙仙说,“其实啊,算命这种事,都是瞎扯!你那个啊,当初你爸妈欠我钱不还,找我给你测字还空手……”
仙仙一听这话,说不清是悲是喜是苦还是甜,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杨大刚看了她一眼,笑了,“媳妇儿你别伤心,我给我爹整个爆炸性的!”
仙仙兀自发呆,杨大刚搂着她,“爸!我们当初离开时仙仙有两个月身孕了。但是我死精不能生,所以我不那孩子的亲爹!”话音刚落,大仙老婆吼了句,“大刚!”
杨大刚一激灵,抬头一看,见杨大仙的头裁在桌子上,手里还捏着一杯酒。
命运还是很眷顾大仙杨福寿的,他在医院里昏迷了十五天,竟然奇迹般地醒过来了。出院那天,人们惊讶地看着几乎毫发无损的杨大仙从车上下来,然后迈着方步走进院子,进屋前,他又回头冲围观的人们招招手,“回家喝杯茶!”
大伙儿一看没有什么新鲜剧情,也就一哄而散。杨大仙回屋看着仙仙递过来的水说,“我当初口下没积德算我对不起你,可是,就算大刚死精不能生,但他还养着你和别人的孩子,所以我们扯平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这日子也只能是好好过了吧?过去的怨与恨,有了亲情与爱情这张网,横七竖八地牵扯着,想割也怕难以割断。
人们寂静了一阵子之后,突然发现杨大刚的儿子长得既不像他也不像仙仙,这就像发现新大陆立即引起人们更剧烈骚动。人们端详着孩子兴致勃勃地猜测,这孩子的亲爹到底是谁?
张三?李四?还是王五?猜来猜去,始终找不到答案。猜得筋疲力尽的女人们终于累得叹了口气,管他像谁!只要不像我男人就行!杨大刚和仙仙不说,鬼才知道他长得像谁!
仙仙在众人们复杂的情绪中扯着嗓门大声喊,“大刚!儿子就在爸妈那儿吧,咱们快点回家!”然后,她拍拍杨大刚的屁股,夸张地扭着腰枝,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