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火炕……我的乡村(十九)

 盘火炕

每年四、五月间,艳阳开始高照,生产队的春耕基本结束,麦苗还没抽穗,地里的事儿只剩下修修补补,或者再给仅剩无几的坡地退了草皮,平整出新的田地来的小活计。人们开始筹划一下家里该做的事情,陆续地给队里请两天假,为修整自家火炕准备原材料。

火炕的热与不热、通与不通在当年的农家可是件关系着每家生活质量的大事。每年用心盘好这一铺、两铺炕,维系的是全家人一年的吃与住的“火候”。

天不亮,场院上就有了活动的身影,各家的父亲用独轮车从远处的山丘上铲了新土,一趟趟地推回来,各自寻一处地方堆起来。这推土的工作其实早就开始了,很长一段时日里,在每天清晨的太阳升起前、每天集体劳动的休息时间,父亲已经在一车车地累积泥土。土堆堆到一定高度时,母亲们也出现在场院上。土被铁锨铲向四周,围成大的圆圈,母亲挑来了从麦垛上撕下的麦秸,一捆一捆地放进土圈内,父亲把担来的水成桶成桶地倒进去,然后把土推进这混合着的水里。父亲母亲就挽起裤腿,踏进没过小腿的泥浆中,踩踏、翻转,把土和麦秸调起来。长大时的我有时也被分派了这样的活计,走进那人为做成的大泥洼中感觉整个的人没向土和水中,浇筑了一般,是用了大力也拔不出脚的滋味。脚踩完了,还要用小抓子抓,不停地搅动、抓拉,直到和了麦秸的土稀薄合适、粘稠适度,就收工,让这泥土“醒”一晚上。

第二天,父亲会拿来木块钉成的方框子模具,平放在泥地上。母亲铲了泥土一锨一锨地放进里面去。加了麦秸的粘稠湿土份量成倍地加大,每一锨铲下去、抬起来、再运送到木框里都需要大的力气,以母亲的力量铲不下去又抬不起来,我看到母亲用抓子把土抓进铁锨里,再用大腿顶在铁锨柄处帮助胳膊运力才能完成每一次的运送。泥土填满模具后,用铁锨把表面推得大致平整,剩下的就是技术活了。父亲用了铁制的抹子用力地把底部整平了,把中间塞实了,把边角塞满了,接着“刷刷”地把模具内土的表面抹平滑,让麦秸平伏,然后身子向一侧伏下,闭了一只眼找出平面,再把木框四周多余的土削去,让这块土坯泛着光泽,达到可鉴人的程度,有了艺术品的感觉。这才蹲了马步,用两手把木框左右端平,均匀用力,深吸一口气,迅速提起,盘火炕的原料----一块方正的泥坯就摆在了场院上。

重复着这样的起、落、抬、铲、提的简单动作,父亲和母亲弯腰、弓背、下蹲、起立,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紧张地劳作中。在父母的眼中,那些泥土与麦秸的混合物不再是一块块具体的物件,而是全家人的热炕头和土饭灶了……

拖泥坯的工具大家借着用,这家休息时,那家拿去用。谁家需要指导时,就唤了别人过去,一点一点地教起来。场院上的图景不同于集体劳动时的热闹,没有了指挥和调度,自己管理着时间和进度,劳累的程度并不低,但心态缓和,休息的间隙里就互传着话语,说着哪块地的墒情、道着某某人的趣事。被叫做二大爷的邻居拿着长管的旱烟袋,满是干泥的手在石块上敲了烟袋头,用细的麦秸捅了烟管,烟丝放进去、火柴燃起来,“嘶嘶”地吐起了烟圈。母亲躲在树荫下坐在了锨柄上,和邻家的二大娘唠家常。父亲只管在太阳地里平坐,嘴里叼一根麦秸想心事。每个人都被泥糊着,泥点子、泥块子点了眉毛或脸面,粘了胳膊和小腿,裤管和衣袖上也一大块一大块的满是泥浆。没有人在乎这些,这关乎温暖、关乎生长、关乎命运的泥土可是农家人的命根子。

这样的土坯一块块地拖下去,随着模具的依次挪移,成一排、几排的阵势,日头就被从东头拖到了头的正中。这时候,父母身后的土坯已有了上百块之多,再加上火炕特殊部位需要的小型号土坯拖好后放在大块的边缘处,场院上每家的地盘里都摆出了一个很有气势的方阵。“够了!”父亲收了点数泥坯的目光,拾掇了残泥,到南河里洗工具去了。母亲用手支了腰,还在不停地喘息里。

拖泥坯日子的选择是很有讲究的。需要太阳好,晒干泥坯不用费力;需要风力大,吹散水汽不必心急。能遇着几个响晴的天就是一家人的幸运了。暴晒一晌午加一下午,泥坯的表层就有了干意,被父亲盯看过几次后,傍晚时分,就被一块块地竖起来,两块或几块搭在一起,中间留出通风的空隙。第二天再翻了另一面晒下去,再支起。翻晒、支起泥坯也是体力活,一块泥坯的重量并不轻,搬动时还需仔细,用力均衡且起放力道要拿捏到位,不然就会边角碎掉或中部断裂,心疼着眼看就成品的东西被损坏,又纠结于不得不丢弃这废品的无奈。而做这些事情时不再有成天的时间可以支配,父母又重归了队里集体的劳作,傍晚、清晨与中午挤出时段来做。我稍长劲头时也尝试帮父母忙,但只能抬了小泥坯,还得曲膝挪移,用尽了力气。

如果在这样的日子里来了雨,全家就得紧急出动了。祖母和我们小孩子着着急,却帮不了大忙,父母从干活的山里跑回来全力抢救,一群村人会赶过来搭手。没有遮盖的东西,只能往家搬。泥坯被三块、两块地摞起来,被人们跑着搬运回我家们中,塞满每个能放下的空间里。谢过众人,把那泥坯再规整腾挪出些走路的地方,全家悬着的心这才能放下来。因那土坯沾了水就没了韧劲,盘在炕里也会很快软了、塌了,睡不到年头炕就要重盘,所以一阵小雨都这样让人揪心,如果来的是一场急雨甚至是暴雨,那就只能干着了急,听了天命,任由其把泥坯化成一摊烂泥。直到天睛了、地干了,再把这繁重的劳动从头来过。

最好是天干睛着,每个拖坯人家脸上就都带着笑。两三天后,泥坯双面干透,父亲在傍晚时推了小车,和母亲一起把这些珍贵的家伙用心地搬在车上,放进家里的厢房待用。

火炕睡过了时限,就会有一块、两块的土坯陷下去或是断开来,挪开炕席看时就见了大的窟窿。如果只有这么一处、两处有损坏,父亲是不舍得马上就整炕的推倒重盘的。有时候烧火煮饭时烟大、不从烟囱的方向冒出,专顺着锅底口往外返,呛得人睁不开眼、止不住咳,这时候父亲还是不急着盘全炕,只把烟道处刨开,换上几块新坯,这老炕就又续了一段时光的命。等到实在是没法再坚持了,这才选了时日,拆了旧炕,开始盘新炕。

换下来的旧土坯,都已在烟火道里熏成了黑色,散发出的泥土气息夹杂着烟火味道,弥漫进正屋、偏屋和院子。这些土坯是上好的肥料,会被分期分批地送进田里,给庄稼送去给养。混合着焦土味的气息带来的却是一家人的兴奋,期待新炕到来总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小孩子更是管不住自己、也不受大人管地在盘炕的人里转来转去。

盘火炕技术含量高,不仅要请了帮忙打下手的人,还要请了高手做关键部位的处理。核心技术在烟道的盘通上,从锅台处连接到通向烟囱的这一通道如果搭不好,向外返烟,炕就烧不热、饭就蒸不熟,全家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那被请来的高手排辈份我们得叫他四爷。四爷戴着一顶旧帽子,矮着身量,干瘦却精明。他眼光老到,把人家的空炕洞瞅上几眼,能能因“炕”制宜,盘算好了通道部位,和几个人商量着、比划着,土坯就立出了通道。至于这样立出通道的原因,他也说得清楚明白,技术要点讲得通透,只见每个人都冲他点头。其它地方再竖起的土坯就只是起支撑的作用了,四爷坐在远远的凳上吸烟,不再参与。内部环节完工后,几个人就把土坯平放上支撑处,密密地连起来,铺出炕面来。这炕面需严丝合缝,平如水面才能过关。最后的工序就是在土坯组成的炕面上抹上一层泥,让整个炕面连成一个整体。这火炕就算盘好了。

要看这盘炕的功夫怎么样,就需过一道检验关。祖母在锅底里早备了柴,一等盘炕工程完工就点起来。看火苗窜起、燃旺,烟却不见一丝,人们的脸上便见了笑。这时早有人站在了院中,仰头盯了那烟囱,见青烟升起,就点了头。再看四爷,整张脸都乐开了花,耳旁就响起一片赞语。

据说火炕的历史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前的西汉时期,从单洞到有了烟道,从放在屋子中间到归到里屋一角,从单独的烧火热炕功能到做饭热炕一体,火炕跟随着时光的前行改良的进程到今天也还在进行中……火炕温暖了每个家庭整个的冬日,熨烫了家里每个人的身体,驱走了北方农村一整个冬天的寒冷。身为北方人,坐在热炕头、睡在热炕头的日子总是让人怀念。想到家乡,就想到火炕,想到浑身的舒畅,也想到从拖泥坯到盘火炕的整个过程中的繁重劳动,想到父亲、母亲,想到村人们在这样的劳动中苦着、乐着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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