珲哥:
见字如晤。
我是林译,白哥的堂妹。
我们三年前见过,那时你们俩大老远地从澳大利亚飞到这儿来过春节,我和白哥拉着你把家附近最好吃的几个小馆子下了个遍。
现在回忆起来,那年的冬天真是冷得刺骨,别说你一个南方人了,连我这种在东北长大的都被冻得直哆嗦。但那时家里足够热闹。你俩穿着奶奶缝的厚袄子,在积了雪的院子里拿着冰锥子条,像小孩子似的满院儿地跑。奶奶和我一起坐在坐在院子门口,看着你俩的活泼样,欢喜得直笑,眼睛都眯成了缝。那时我偷偷给你俩拍了照片,前段时间刚洗出来,放在那个随信寄出的木箱里了。
你和白哥从高中相识到现在,我见到你的次数并不多,但是从他的嘴里,我已早早地认识你了。他在吃饭时会提起你们篮球比赛的大获全胜,在畅谈时又会悄悄地把你放进他的未来之中。看着他眉飞色舞的神情,我总是由衷地为他高兴,为这份友谊的存在而真真切切地感激。
白哥这一生,遇见的晴天实在是太少了。
关于我们家的事,你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吧。白哥的家,在我们仍是小孩时就已经支离破碎了。他的父亲在他三岁时开车撞死了人,又在外面躲了一星期,被抓住后直接判了十年。他的母亲跑了,父亲出狱后也没再回家。于是白哥就一直住在我家,像我的亲哥一样同我一起长大。
他读小学和初中时沉沉闷闷的,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又常常被班里的小霸王欺负。我父亲为此还去过几趟学校,和老师一起把小霸王严厉批评了好几次。大人的威严有了效果,可虽然明面上没人再去欺负他,学校里也确实没什么人会去找他玩了。他独来独往的,似乎总是有乌云围绕在小小的他身边。
白哥读书总是很刻苦,所以他能考进市里的二中,又命运般地和转学来的你成了同桌。
在我的印象里,你们是因为高一的那场篮球赛成为朋友的吧。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已记不太清,但我能够想象到,是怎样的酣畅淋漓与热血沸腾,能让白哥慢慢走近晴天,和你这个“小太阳”从此形影不离。
多么令人感慨的美好情谊啊!志同道合的你们考入同一所大学,又一同赴国外深造。
但似乎,老天并不想他的生活就此幸福、顺利下去。你们在国外的第二年,奶奶走了。
白哥没赶上见奶奶的最后一面。他赶回来的时候头发乱得像鸟窝,胡子也没刮,眼球上爬满了红血丝。
奶奶于八十五岁寿终正寝,虽是喜丧,可对于看着祖宅一点点变空的我们而言,仍是太过残忍的悲痛。
自那之后你们都忙于为学业奔波,我见他的次数也少了。
直至一通电话打来,他告诉我他住院了。
我赶到医院时,白哥居然已经到了下不了床的程度。
我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说,是他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
他说,他也同样瞒你瞒到现在,因为不得不治疗,才找各种借口含糊其辞地频繁离开。你也许是发现了他身体越发虚弱的端倪,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一直不理你。
这一个月里,我看着白哥出入ICU多次,我除了缴费,也只能在每天的固定探访时间去看看他,陪陪他,听他说说话。
我又会开始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大家一点点变空。是天命定如此吗,悲恸的病根流转于我们的基因之中,而我注定是要面对这一切,注定要变得麻木和呆滞。
.........
再后来,白哥终于彻底离开了ICU,住进了宽敞的单人病房。病房中的墙纸、床板和书桌都是配套的淡鹅黄色,书桌边就是一扇推拉式的大窗,窗外蓝得透彻的天仿佛触手可及。白哥半躺在床上,沐浴着天公慷慨洒下的暖阳,面孔却无半分血色。
“你知道吗,我昨天,做了好长的一个梦。”他忽地开始念叨。
“我梦到陈珲了。我们俩就和好几年前一样,在昆士兰州凌晨的大街上勾肩搭背地走啊、笑啊······他还带我回了他的家乡,那儿的冬天一点儿也不冷,我们一起坐在沙滩上,看着太阳在海的另一边缓缓地升起来。橘红的阳光落在我们身上,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美得不像话。我告诉他,我真的好幸福好幸福,像在做梦一样······结果,真的是梦啊。”
他浅浅地苦笑起来,双目变得朦朦胧胧。
“我还没能等到他的回应,一切就都开始褪色,日出、大海和他,一点点地在我眼前消散,最后啊,也只留给了我一片无尽的白、一片让我莫名感到无比熟悉的惨白。还好,现在终于不用再整天盯着急诊室的天花板发呆、听那恼人的机器声滴滴答答喊个不停了。今天天气真好,真暖和。”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和风声缠绕在一起,吹得我眼前也愈发模糊。
“替我写封信吧,这么久没理他,他肯定要生我的气了,不然怎么连在梦里都不肯多陪我呆会儿。”
风声渐渐大了,一点点地盖住了他的声音。
我今日收拾东西时,在白哥的床底翻出了一个木箱。内有四张照片(算上了我拍的那张)、两枚运动会金牌、一台旧相机和一张内存卡。我留着也无用,现同此信一并寄给你。
对了,他嘱咐我传达于你的还有一句话:
“陈珲,对不起。不必为我悲伤。如若实在思念,就早些睡吧,我们会在梦中再次相见。”
此致
祝愿幸福平安
林译
2023年 秋
随信附:
讣告
家兄林白与2023年9月24日下午1点病逝。遵循本人生前遗愿,一切从简,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谨此讣告。
堂妹林译哀告
2023/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