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翻阅老庄,重读“庖丁解牛”有些新的感触。“庖丁解牛”出自《庄子•养生主》,幼时学此文,以为核心在“熟能生巧”、“游刃有余”,或理解为“养生之道”(文末,文惠君言“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体悟“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几句话,便知文章重在阐释由“技”入“道”的道理,与“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三重境界何其相似,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何为“技”?又何为“道”?
《周易•系辞上》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最早提出了“道器”的概念;《说文解字》曰:“技,巧也”,与“器”相近,均有技巧、技能、技艺的意思,指有形象的具体的事物或名物,侧重于物质存在,是经验世界的直接体现。而“道”是与“技”相对的一个概念,最早由老子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代表无形的、抽象的及宇宙万物的总规律,侧重于精神境界层面。
技道之辨是中国传统哲学特别是庄子哲学的重要范畴。《庄子》中有多则关于“技道”的寓言故事,当今常被学者引用以说明审美和艺术创作。技进于道,体道过程与艺术训练过程一致,得道之境界与艺术精神暗合,这是普遍惯于接受的庄子美学研究中的一些基本命题。
譬如欣赏书法作品,认知水平不同,评价自有差异,由低到高有三重境界:第一,看“字形”,认为结构得体、笔划匀称、整齐工稳的字便是好字,拿“二田”为例,其书以欧体为基,点画老到、结体端庄、四平八稳、几无败笔,堪比印刷体和美术字,受众面颇宽,被诸多教育培训机构作为学欧入门之圭臬。但业内大多认为,“二田”书法囿于馆阁体太深,线条板滞、千篇一律、了无新意,有形而无味,难登大雅之堂。第二,观“字法”,此观者一般有一定书法审美基础,对颜、柳、欧、赵,苏、黄、米、蔡有相当程度的认知,观字侧重看取法出处,对笔法、墨法、章法略知一二。第三,品“字意”,此观者有较高的书法审美素养,大多为“门内之人”,观看一副书法作品,除却技法、墨法、章法等基本要素,更看重作品所蕴含的情怀、格调、风骨、意趣,更能体会《兰亭序》的风雅清逸,《祭侄文稿》的雄浑厚重、《韭花帖》的疏朗闲适……综观这三种境界,前两种重形质,可划为“技”的层面,后者重精神,当属“道”的层次。
联系现世表象,“技“道”无处不在。就拿聊天交谈这个日常行为来说,其目的和基本追求大抵可分为刺激、休闲、信息、知识、思想、审美六个层面,不同层面有不同内涵,所占比重反映着不同的文化修养、精神状态和价值取向。这六个层面在表象上又可综为三类:其一,曰“闲聊”。话题大多围绕世俗,无外乎家长里短,娱乐八卦,谁升官谁发财,谁倒霉谁落魄,无中心无主体,或深或浅、或多或少。这是正常人在心理上追求刺激或放松休闲的基本需求,偏重于物质层面。其二,曰“交谈”,一般是为获取信息获取知识,就某事某物谈看法、谈观点、谈体会,比较聚焦、具体,具有一定的针对性、目的性和实用性,这里面既有物质层面的也有精神层面的。其三,曰“论道”。多是世界观、方法论,更偏重思想意识、道德或审美层面的沟通,更侧重于理性的思考,思辩性强,是对客观世界更深刻的认识,有助于把握事物的变化和发展规律,这是人精神需求的最高层次。
再看写文章。以散文为例,其境界由浅至深、由低到高也大可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写事写物。重在描述、叙述,能将要说的事物客观清楚地写出来,不变形,不走样,客观真实,重在说明“是什么”,类似于美术作品中的素描。第二个层次,是写景写意。通过华丽的辞藻、卓美的词句进行刻画描写,善用声音、光影、色彩等元素,营造氛围,渲染情境,虚实相间,五彩斑斓,好比水彩画。第三个层次,是写理写情。不矫揉不造作,语言朴实,真情实意,寥寥数笔便直抵内心,直戳麻骨,画面感十足,代入感很强,好比一副水墨丹青,百看不厌,又好比一壶陈年老酒,清香自溢,朱自清的《背影》便是绝佳代言。
无需再多列举,想必上述二三例或许能浅显地扣合“技”“道”的本质问题。弘一法师曾言:人生有三重境界,好比三层楼,第一层是物质的生活,第二层是精神的生活,第三层是灵魂的生活。这三层不存在孰优孰劣的问题,更多地是辩证关系。还以三层楼阁举为例,没有第一层和第二层,第三层就是“空中楼阁”,是不存在的;但没有二三层,也就不能称之为楼阁了。思想的高度决定视野的宽度,登高望远应是不懈的追求。魏源言:“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这与当今倡导的“工匠精神”是高度吻合的。任何事物发展都是曲折复杂而又瞬息万变,但又皆有规律可循,探寻规律的、寻求真理过程便是“求道”的过程,这一过程绝非轻松,绝非易事,是不断思考、不断实践、不断否定的一个迭代历程。大道至简,道不远人,我们共同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