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三的第二学期,你走的,后来一切都完事,我才知道,也才去水库的山上看你。
小时候最喜欢听你讲故事,现在已记不得当时听的那些故事,只朦胧中似乎是隋唐演义。虽然都是些遥远的故事,经你的口说出,好像就看得见听得着了,所以每天晚上我放学回家,总是希望天快点黑,你快点回来,扛着锄头、戴着草帽,冲着我慈祥地笑。
村里的人大多都认识你,你也大多都认识,我觉得,可能是你的岁数很大,因为人们常会说“走过的桥比他们吃过的盐都多”,所以认识的人再多,对我来说也是不足怪的,就好比我这么小,就认识家里人和小同学,别的再多我也不认得的。
家里的地其实不多,仅不到三亩吧,可对应着六个人和这六个人的家庭,所以如果仅仅是做本分的农民,往往清苦,有时还不免饥荒。饥荒是什么光景,我从来也不知道,心都被你们操透了,我只是个写好作业就可以到处玩的没心没肺的孩子,但你们是经历过的。后来家里的地被集体征用了一些,于是你们获得了另一份稳定的收入,虽然还是要看天吃饭,到底为自己增添了些底气。
有时,家里会迎来一些农民,同样是农民,从他们的衣着可以看出他们的日子是更苦的,衣服往往是破了些洞的,但笑容是实在的,大概就是向你讨点活儿,农忙时节帮着种地收割之类的。家里种地的青壮年并不少,自己人是完全够用的,有时候你还会念叨人多地少,所以我满以为这些农民是进错了门户,却并不想你会应承他们的请求,给他们一两天的活儿,好饭好菜管着,再给点工钱。不解的人显然不止我一个,所以你也会说,都不容易的,过得下去,谁来讨活儿啊。
你在后院栽了十几根竹子,到了夏天,可以砍几根,然后你就坐在堂屋外的小板凳上,花上一下午或者几个下午,用你的手艺,把他们编成簸箕、竹筐、竹篮等用具,有时候我会很好奇地看着竹条在你手里来来回回,就这么我看你、你专心做,然后用不了多久就完成一件。你告诉我,这就是篾匠活儿。篾匠这个词自你之后好多年都再没听到过了,还是亮剑李云龙自嘲说过,他参加红军前,也是个篾匠。
你有两儿两女,女儿自然都是嫁人了的,儿子常在一起,之间自然也免不了磕碰。虽然分成小家,但你是大家长,既有威严也有慈爱的,儿子们也常会跟你念叨一些小事,你只是听着,无论是谁向你念叨了什么你都并不置可否。每年春节、端午、中秋等节日,你会把一家人叫到一处,三张方桌、四代人、二十多口,满满地围坐在堂屋里。你的话不多,大家来了你就自然地开心乐趣,多数时候你会夸一下别人做的好事。
堂屋里一直放着两口棺材,棺材下面架起来一些,老母鸡于是选了这个地方做鸡窝。棺材是给谁预备的其实不必问任何人都能知道,从我记事起,它们就在堂屋里放着了,一放就是十年,所以我也会想,根本就用不上的吧。但后来你真的走了,那里便少了一口棺材,接着外婆也走了。其实你走了,家里人的心也就散了,许多小心思没有你的包容,隔阂就越来越深,即使同一条路上走,也是越来越陌生。十几年过去,每个小家都盖了小楼、铺了地砖、装潢一新,但再没有那么一间破堂屋能坐得下这些人了,可能是没有一所房子有那个瓦房那样高的挑高了。
你的名字叫外公,北方话称姥爷。在你的屋檐下,我听你讲了三年故事,你把你的是非善恶观念也教给了我,你会在晚上带我到地里看星星,那时候的灯不亮,所以星星很亮。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星星哪个星宿,但你知道星空很美。我烫伤了脚背,你找来了土方,煎了三个月的鸡蛋来敷我的脚背,脚背真的神奇地康复了,甚至看不出有伤痕,我不相信土方的神奇,我相信是你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