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像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写在前面的话

我想描述一些我曾熟悉,接触或遇见的一些人,他们一人一像,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际遇。我只是在我的人生的某个阶段与他们的人生的某个阶段有一些重叠,之所以想把他们写出来,可能是为了无法忘却的怀念,也是因为他们见证了我的成长,成为了某种不可抹去的一部分。

为了保护其中的个人信息,隐去所有人真正的姓名,添一些可以以假乱真的情节,降低对号入座的可能性。虽然对当事人的描述保留了足够的尊重,但仍有一些担虑,会不会巧合般被共同认识的人读到,然后猜到。如果那样,这里请允许我先献上我诚挚的歉意和不安。

仅以此文怀念那段即使在回忆中也渐渐褪去的岁月。

小学时,我认识一个马姓的同学。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至今想不出来。可能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认识一个同年级的同学,从来没有同班过,也没有在一起玩过,甚至也没有正式互相介绍过,但是你们就是彼此认识,见面会打招呼,仿佛很熟稔的样子,却没有进一步的交流。

马同学个子非常高,这种高已经超出了当时我们的认知。在那个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一顿饺子的物质并不充盈的年代,虽然每个孩子已经不会出现营养不良,但是大多数孩子还是比现在矮很多,可是马同学却比个子第二高的同学还要高出一头多。周一早上升国旗时,除了飘扬的五星红旗,你一定可以远远地看见方队里的马同学,仿佛木桶理论里那根最长的木板。

一个周日的中午,我和妈妈在院里的宽马路上往家走。太阳太大了,我们走得很急。当我们拐过一个平房区的时候,拐角处的柳树下,马同学和他的妈妈坐在一张石椅上,双手自然地拉在一起。旁边地上是一个鼓囊囊的包裹。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们,我也并不想打扰他们。我们拐过下一个路口时,妈妈才对我说,马同学的父母离婚了,他妈妈不住在大院,每个月会有一个周日来看他。我突然意识到,这是马同学的秘密,也是我不能对人说的秘密。再遇到马同学时,我会远远地摇着手,冲他微笑,我感觉我是学校里最了解他的那个人。

那个中午,异常炎热,树荫处的凉风和轻舞的柳枝,还有柳树下坐着的人们,像一张被冲洗出来的彩色相片,被永远留存在我的脑海里。

初中开始上化学课。

我们学校只有一个化学老师,老师们都叫他王老化,至于真名,我一直想不起来。

王老师仿佛天生为化学而生,他也特别喜欢老师这个职业,更贴切地说,他非常喜欢教化学。他经常在课堂上摆弄各种化学仪器,做一个个课本上描述的化学实验,当然还经常组织同学们在课堂上分组做实验。

他经常向我们介绍氨水,说氨水可以清洗掉非常多种类的污渍。他还很大方地说哪个同学需要,可以随时找他要。后来,我们几个同学去一楼他的实验室拿实验器材,才发现他的实验室里杂乱无章,堆放着各式的器皿和试剂,和小说里的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室简直一摸一样。

有一次,几个同学在教室里闲聊,提到化学老师,说他曾经用自制的土炸药炸过鱼塘里的鱼,自己还受了伤。我再上课,仔细观察他,发现他脸上坑坑洼洼,如同港台电影里的反面人物,可能炸鱼的事情是真的。

我的父母也认识化学老师。父亲告诉我,王老师在那个年代受过冲击,一个人便跑去撞火车。

跨过国道,经过一片稻田地,一片砖厂,一片连着坟地的野池塘,便看到了铁道。我沿着铁轨慢慢向日落的方向走去,心里在想,王老师究竟从那一处撞向火车,他为什么还能活着回来。

每次坐火车回家,路过那段铁轨,我都在想,王老师撞火车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我想起我小学时的一个老师,因为我在上高中时遇到了他,还有他的爱人。

无论谁在校外遇到体育老师,他一定和他的爱人在一起,无论走到哪里,俩个人都会同时出现,一个高大,一个柔弱,彼此搀扶,体育老师自己还拄着一副拐杖。

小学时,我们很喜欢我们的体育老师。他人高马大,声音洪亮,对我们特别好,他的爱人也是任课老师,梳着荷叶头,穿着朴素,声音轻柔,人很善良。

体育老师很喜欢和我们踢足球,他常常带着我们男生在体育课上踢大场。这时候,女生们就都解放了。大家都很开心。

直到有一天,在一次踢球中,体育老师不小心被一个男生绊倒,捂着腿,痛苦地坐在地上。

再看到体育老师时,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情,当然他不再教我们体育。他开始接手一些行政类的工作。

那时候,小学有半个小时早自习,类似现在的晨读。当时,他建议取消早自习,同学们可以第一节课前到校就行,那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在八点前到学校就不算迟到。

同学们之间一阵儿沸腾。早上多出了那么多富裕的时间。每天,我都可以不用早起,吃过早饭,慢悠悠地去上学,可以比家长出门上班还要晚。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早上好无聊啊。那时我每天早上都六点起来跑步,吃完早饭,就是漫长的等待,无所事事。

不到半年,这个建议被取消,我们又恢复了早自习。后来,我一直怀念没有早自习那段时间,可以安静地坐在校门口听着大柳树上的鸟叫声。

再然后,学校增设了书法课,高年级的所有班级都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毛笔,也知道什么叫小狼毫,什么叫生宣,什么叫熟宣。书法老师就是我们的体育老师。

我写的字并不好。但我仍记得一次书法课,他走到我的身边,我写了一个“永”字,他说,很好,敢下笔。

这样过了半年,我们迎来了一次隆重的、别开生面的校内书法大赛。比赛在学校南侧的露天灯光篮球场举行。那是怎样一个画面,篮球场地中央,每一层水泥看台上,都蹲满了各个年级的学生,每人一笔一墨一纸一砚,泼墨挥毫,写意风流。我记得那天还有风,风将宣纸吹起,将我的眼迷离。

高中时,我离开大院,住在学校。一天中饭后,一个同学叫来我,让我跟她去学校门口,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跟着她出了教室。

我在学校大门的对面空地上,看到了久违的体育老师,他显然苍老了很多。在他面前铺着一块布,上面放着一些东西和写着很大字的纸。他在给人算命。

他的爱人在旁边搀扶着他,他的声音还是十分洪亮,她的荷叶头上有几缕银丝被风吹起。而我,只是远远站立着,始终没有过去相认。那是多年后我再次见到体育老师,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和他的爱人。

顾叔

我曾经在几年前写过关于顾叔的一些文字,现在想再写一些出来,可发现关于他的所有回忆仍很难拼凑出他完整的性格和气质,甚至他的过往。

顾叔一直对我很好,即使他时日不多时,仍念记着我。

顾叔是爸爸的同事,也是爸爸的徒弟。他是和我家走得比较近的。

他几乎每隔一两天都会来我家,有事帮忙,没事和大人聊天,和孩子们玩。我上高中那会儿,每次寒暑假开学后,他都帮着爸爸一起拿我的行李,一起把我送到学校。我每次回来,逢年过节,都会去他家拜访。他每次看到我,都非常开心,听我分享学校里的故事。

顾叔是那个年代帅酷的男士,经典的港台头型,经常是一身牛仔服,或是皮夹克配喇叭裤。跟他走在一起,都觉得自己有面。

有一年,全国的雨都很大。我们附近的河流很多,虽然都不大,但都很深,河流量也很大,有些河坝在雨中便岌岌可危。可是,我们的院子又处于两市交界之处,要不要开闸,什么时候开闸,竟没有人过来决定。于是,在某个上午,传来了决堤的消息。

站在楼上,可以望见洪水在远处的田野里贴着地面不断涌来。因为有围墙,可以看到墙外不断上涨的水面和漂浮在上面被我们平时扔到墙外的垃圾。

下午,我们在楼下玩时,马路上每个井盖开始往外冒水,大家都围着看。傍晚时,围墙外的大水终于升到了围墙的顶端,瀑布般的水从所有的围墙开始倒灌进入大院。当天晚上,所有的一楼便被淹没了。

开学前一天,大水还没有退。顾叔搞来一个皮划艇,他和父亲一起把我的行李和书包放在上面,然后抱着我坐在上面,他自己和父亲穿着衩裤,站在水里,一步一步将皮划艇拉出院子,又陪着我坐车去了学校。这是我唯一完整记得和他在一起的一个事情。我觉得有父亲和他在,便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便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

顾叔的脾气很像现在的零零后。现在的零零后整顿职场,可那时候的他只能被整顿。他对大领导的很多行为不满,即使父亲帮他换了单位,也帮不了他。每次升职加薪都轮不到他,像出差这种赚钱的机会也很少轮到。我想,他虽然每次看到我都是满脸笑容,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可内心应该是郁郁不欢的。

后来,顾叔病了,不能上班了。我过年回家,和姐姐去看他,他已经只能躺在床上,骨瘦如柴。他看见我,一下子又露出他标志性的洁白整齐的牙齿,可我很难与当年帅气十足的他联系在一起。我小心地握着他的干枯无力的手,他试图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愿松开。我学业有成,有稳定的工作,却不能帮助他做任何事情。

几年后,在搬家前,顾叔去世了。我没能回去送他一程。

你还记得童年的玩伴吗?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如果再见面,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大班那会儿,我自己去上幼儿园。早上,经过幼儿园门前时,我径直往前走,找个地方去玩了。后来,父母知道我不想上幼儿园,便也不让我去。我自己在外面玩时,遇到一个同龄小朋友,我想上前打招呼。当时,我手里拎着一根很长的麻绳,他以为我要拿鞭子打他,转身便跑,他哭着去他妈妈那里告状。那时,我才知道我们是一栋楼的,我家在一楼,他家在隔壁楼栋的三楼。我回去时,他妈妈站在阳台上,扯脖子骂我,骂了好几天。这就是我们的第一面。

中间闪过数月没有记忆的盲区,我们来到了一年级。我记得,当时父母没有时间送我去上学,第一天,便是他爸爸送我上学和接我放学。

后来,我们关系便越来越好,形影不离说的就是我们。一起偷菜园的竹片篱笆做八卦风筝去操场上放飞,将放着混着香油的面团并系着细绳的罐头瓶沉入河沟里等鱼入罐,揣着土豆和华丰方便面调料火柴去野外烤土豆吃,拿着冰钎背着自己的冰车去结冰的鱼塘里滑冰。有一次,我踩到鱼塘边没有冻硬的冰面上,双脚滑下去,他一把抓住我,拉我上岸。

那时,无论在院里、操场上、野外,抬头一看,天永远都是蓝色,白云浮在上面,即近又远,两个人躺在草地上,很快就可以进入梦乡。那时,感觉白天太短,夜晚太长,寒暑假来得太迟,走得又太快。那时,希望快快长大,我会不会成为科学家,他会不会成为飞行员,我们还能像现在一样无忧无虑,每天都在一起。

小学到了高年级,他降了一级,而我成绩越来越靠前。我搬了家,从大院的一端搬到了另一端。但是我们并没有因此而疏远,他每天都来找我玩,为了不浪费玩的时间,就直接在我家吃饭。我记得那个时候,周四下午是放半天假,他就来找我,我俩偷偷在房间里玩游戏机,特别是魂斗罗,练习双人最快多长时间可以通关。

后来,我去了高中,他去了驾校。寒假回来,他给我讲驾校里的趣事,所有的学员和教练坐在大巴车的后面,前面一个学员开车,有时突然急刹,会把所有人甩下座位,然后就是教练的一阵儿喷。分享完彼此的趣事,我们仍会翻出家里的土豆,带上打火机去院外。收割后的田地一望无际,除了庄稼留在地面上还未拔起的根须和一垄垄硬邦邦的黑土,再看不到其他的景象。呼呼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我们躲在某个土坑里或是冰面的下面,吃着半生不熟却又烫嘴的土豆,嘴旁边都被蹭黑了,互相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一起大笑起来。冬天的天,即使再冷,也不吝啬那大片无垠的蓝。

我的学习越来越紧,后来上了大学,毕业工作,结交了许多新的朋友,大院也整厂搬到另外的城市。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一天,妈妈打电话让我回家,说他的爸爸刚刚过世。我脑袋一紧,一下子想到了我第一天上小学的场景,我们背着书包在前面跑,他敦厚的爸爸踱着步子不紧不慢跟在我们的身后。

十几年后,我们又见面了。他长得非常高大,浑身黝黑,双腮的肌肉鼓胀着,一双大眼睛向外凸出,布满血丝,只有那两道吊眉还和小时候一样。我愣在那里,他主动走过去,伸出他的大手。简单的寒暄,他一直在外面跑大车,和院里其他的男人一样,很少在家;我呢,我工作还好吧,朝九晚五,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没有风餐露宿,这些我都没有说。

在他家里,我看到了他的妈妈,还有许多我已经记不得名字认不出模样的女人,她们都一样的苍老,在那样的氛围下,这些人反而聊起我那时候学习如何如何好。我却不住地掉下了眼泪。

院里在家的男人不多,抬棺却需要四个成年男子,我说算我一个,他很感激。后来,妈妈知道后,连忙阻止,说这样不吉利,我说我已经答应了,可是妈妈态度很坚决,并找去说明,说我还没有结婚。葬礼还没有开始,我便落荒而逃。

直到现在,我已经很少回到院里。那一次,也是我们最后一面。

写在后面的话

十年后,我还会不会读到自己写下的文字。

有一些人,一些事,无论怎么都忘不掉,在夜里,在梦里,在一个人无所事事时,在听到某一个旋律时,在看到某个电视剧里某个场景时,在某个下雨天,在某个陌生的街头,在读到一本书时,在此刻,我想起了那些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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