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
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里记载了一则故事,说大诗人李白游黄鹤楼,诗兴大发,不料看见壁上崔颢的题诗《黄鹤楼》,只好搁笔,并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故事也见于其他笔记,不知源自何处。有人不以为然,不过李白的《鹦鹉洲》和《登金陵凤凰台》都有仿效崔颢的意思,而后人也确实在武汉黄鹤楼旁建有一座搁笔亭。
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里把《黄鹤楼》推为“唐人七律第一”,历代评家也大都予《黄鹤楼》极高评价。至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与崔颢《黄鹤楼》哪首更好,也众说纷纭,施蛰存老先生在《唐诗百话》里还专门写了一篇《黄鹤楼与凤凰台》谈这段公案。
从某种意义上说,《黄鹤楼》名气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李白“望而却步”,严羽的赞誉倒在其后。李白的眼光当然不用怀疑,严羽的推许也值得信赖,但《黄鹤楼》诗究竟好在哪里,恐怕大多数读者仍然说不清楚。虽然历来多有评说,但看各家注解,有些太高深,有些又太含混,让人还是一头雾水。及至现代,完整的《黄鹤楼》赏析文章似也少见,网上多一般引述蔡义江先生的讲析,但看后仍觉不能通透。因之,要真正读懂《黄鹤楼》,还须潜心研究。
先说黄鹤楼。黄鹤楼原在武昌蛇山黄鹤(鹄)矶头,据载始建于三国东吴黄武二年(223年),本是一座瞭望守戍的“军事楼”。但其来历又有多种传说,一说因仙人驾鹤经此而建,一说原是辛家酒楼,后辛氏为纪念道士画鹤而建,又附会说道士即八仙之吕洞宾。这些传说无疑都为黄鹤楼增添了神异色彩。唐人阎伯理《黄鹤楼记》里说其“耸构巍峨,高标巃嵸,上倚河汉,下临江流”,“坐窥井邑,俯拍云烟”,其时已是著名的风景名胜,“迁客骚人多会于此”。唐人游黄鹤楼的很多,与李白、崔颢同时期的王维、孟浩然也都去过。近两千年来,黄鹤楼屡毁屡建。今天的黄鹤楼1985年落成,地址则迁至蛇山之巅,以清代原楼为蓝本,但更高大雄伟,登楼俯瞰,武汉三镇尽入眼底。
再说崔颢。《新唐书》《旧唐书》都有崔颢的简单传记,他是汴州(今河南开封)人,与李白同时代。有说其生年在公元704年,但闻一多编选的《唐诗大系》则上推至公元700年左右,如此,就与李白差不多同年。根据《新唐书》《旧唐书》和辛文房《唐才子传》等一些文献的记载,大致可以勾画出他的生活轨迹。他在公元723年(开元十一年)左右至赴长安参加科考,20岁左右中进士,也算少年得志,但难有合适任职,于是就各地漫游,从淮楚到武昌、河东,甚至还去过东北,前后长达20年(期间也曾担任过一些底层官职)。公元742年(唐玄宗天宝元年)回到长安,做了一个小京官,至公元754年(玄宗天宝十三年)去世,终至尚书司勋员外郎。《旧唐书》载“开元、天宝间,文士知名者,汴州崔颢、京兆王昌龄、高适、襄阳孟浩然,皆名位不振”,把崔颢与王昌龄、孟浩然等并列,说明崔颢是当时非常著名的文士。
关于崔颢,负面的评价是说他“有俊才,无士行,好蒱博饮酒,”“及游京师,娶妻择有貌者,稍不惬意,即去之,前后数四。”大概崔颢年少时有过较长时间的放荡形骸,以致为人所讥。据载当时文坛大佬李邕听说了崔颢,邀请他到家作客,崔颢就把写过的一首诗《王家少妇》作为献诗献给李邕,首句是“十五嫁王昌”,李邕恼怒说“小儿无礼”,就没有接待崔颢。这件事,在李邕,是一时失察;而在崔颢,则被贴上“无行”的标签,对其仕途和生活自然会产生相当负面的影响。唐代诗人交流频繁,相互唱和的很多,崔颢既是当时著名的文士,理应非常活跃,可是无论是崔颢本人的存诗,还是其他诗人的存诗,看不到一首他与当时其他主流诗人的互动。大体崔颢不为时人待见,没能融入当时主流文化圈,成为一名边缘化的诗人。《王家少妇》是一首闺情诗,崔颢把它作为一首献诗,而对象又是方正的李邕,显然不够得体,这也说明彼时崔颢确有心性浮荡不够成熟的一面。不过就其后来的诗作来看,崔颢本质上不是一个俗人,长年的漫游对他来讲有磨砺心性、脱胎换骨的功效。《唐才子传》里说崔颢“少年为诗,意浮艳,多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早年多写闺情诗,晚年则多边塞诗和山水诗,应当得益于长年的游历和心性的成长。
再说《黄鹤楼》诗。施蛰存《黄鹤楼与凤凰台》里说《黄鹤楼》首联原为“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颈联“芳草萋萋”又有作“春草萋萋”。版本不同,涉及解读也自会有所差异。不过本文只作一般意义上的解读,不作学术上的考辨,因此只依从通行的版本。
从《黄鹤楼》内容来看,此诗作于崔颢漫游期间无疑,不过究竟何时似难考据。网上有云“这首诗是作者还乡途中逗留武昌时所作”,大概是依据诗中流露的思乡之情作出的主观推断。一般以为,崔颢自青年时赴长安科考离开汴州,此后终生都未返故乡。他有一首《晚入汴水》:“昨晚南行楚,今朝北溯河。客愁能几日,乡路渐无多。晴景摇津树,春风起棹歌。长淮亦已尽,宁复畏潮波。”以其诗内容来看,似乎的确曾欲回乡,但结果终于未归。经历长年的漫游,人生的雨雪风霜和艰难苦恨都已熔锻在灵魂里,中年时的崔颢心性较少年已大不相同,《黄鹤楼》诗自然不同于他早期的闺情诗(并非闺情诗就不好),读来有难得的苍茫质感。
蔡义江先生讲《黄鹤楼》,侧重于章法上的艺术:“此诗前半首用散调变格”,用古体而不是律诗的写法,“一气旋转,顺势而下”,得“意得象先,神行语外”(借用沈德潜语)之妙,后半首又“整饬归正”,恪守律诗的作法,“前后似成两截,其实文势是从头一直贯注到底”,不过中间“换了一口气”。这当然正确,已窥堂奥。古人也有类似的论述。《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评析此诗就说:“妙在一曰黄鹤,再曰黄鹤,三曰黄鹤,令读者不嫌其复,不觉其烦,不讶其何谓。……而忽然接以白云,令读者不嫌其突,不觉其生,不讶其无端。此何故耶?由其气足以充之,神足以运之而已矣。”此类论述散见于各家评注,大多强调此诗“雄浑傲岸,全以气胜”,“气势雄大”,“气格高迥,浑若天成”。这些评述其实也从一个侧面证明崔颢其人确实原本不俗,人的格局往往决定诗的格局,而诗的格局决定了诗的品位。
不过“文气”毕竟是一个极抽象的概念,对于一般的读者,要想真正读懂《黄鹤楼》,还须从内容理解入手,探究诗作“意得象先”究竟是何意,“神行语外”究竟是何神,如此,或者才能真正领悟诗作妙处,知道它究竟为什么被推为“唐人七律第一”。
《黄鹤楼》凡四联八句,如前所言,“前后似成两截”,内容上可作两截理解:前两联四句侧重怀古慕仙,后两联四句侧重怀乡思归。当然前后文势是一贯到底,怀古与思乡就像硬币的正面和反面,本为一体。首联颔联四句,《增订唐诗摘钞》评价说“吊古之意,凭空而下”,而结合崔颢的生平,这种“吊古之意”倒并非无迹可寻。少年得志,本以为能一飞冲天,可是却被贴上“无行”的标签,难以选官,也不能融入大唐主流文化圈,到处受人冷眼,偏又高才大志,诗人该是怎样的憋屈?漫游实在是诗人无奈的选择,不归故乡,大概也是心有隐痛。仕途的失落、同侪的鄙厌、文士的孤寂、漫游的风尘,长年侵蚀着诗人的心灵,登临黄鹤楼,诗人累积层叠的情感彷佛一下找到决口,似江潮奔腾而下。“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楼本缘仙而建,而今只见高楼却难觅仙踪,诗人自然无比失望。对仙人的仰慕实际上反映了诗人现实的失意,因为失意,所以慕仙。“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此联突出白云。写白云,一是突出黄鹤楼之高耸,二是以白云之可见反衬黄鹤之杳无,三是写诗人自己,终年漫游,就像那悠悠的白云,看似自由自在,其实漂泊无依。两联中都有一“空”字,意在强调诗人内心的失落,始终恓惶不安。
再说颈联尾联四句。“黄鹤一去不复返”,仙人既已远去,自然世上只余俗人,此四句即写俗人(诗人)眼下的惆怅。“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此颈联,两句中“晴川”二字解释不一:一说指“晴日里的原野”,一说指“晴朗明亮的河川”,一说指晴川阁。按“晴川阁”本得名于此诗该联,始建于明嘉靖年间,故此诗中“晴川”自然不是指晴川阁。“川”本指“河流”,也指“平野”,而“晴川”一词则最早出现在《诗经·小雅·小宛》中,指“一道晴朗明亮的河川”。再结合黄鹤楼实际地理和此联文字,此处“晴川”当理解为“晴朗明亮的河川”,即指汉水,一个“晴”字,暗写阳光朗照;而“汉阳”二字也应理解为“汉水南岸”,而不是指一个具体地区。诗人徘徊楼上,游目骋怀,由上联仰视而平视,远观汉水横于分野,在朗日映照下波光闪烁,而南岸苍松劲柏郁郁葱葱,隐隐有云气蒸腾;而后视线再稍稍转移,写江中的鹦鹉洲,限于篇幅,诗人只说芳草,仅用“萋萋”一词就突出春末夏初的蓬勃生机。这两句写登楼远眺,勾勒江上日景、远景、大景,偏重全貌,借用绘画术语,是写意画而不是工笔画,气魄宏大,音韵铿锵。一般认为《黄鹤楼》后四句回到律诗作法,不过这一联对仗其实并不严谨,应当也是诗人“不以词害意”的主动选择。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此尾联,延续颈联接写江上晚景,直说思乡之愁。“日暮”照应前联“晴川”,暗示徘徊楼上不觉日已西沉;“烟波江上”用皴染之法,写江上暮霭迷茫;“乡关何处”“使人愁”,则写诗人茫然无措,愁思萦怀,怀乡之意情难自抑。此联“烟波江上”与颔联“晴川绿树”“沙洲芳草”都是为了烘托诗人的愁绪,只不过在颔联诗人的愁绪还引而不发,而至尾联,诗人触景生情,在迷茫江景的烘染下,这种愁绪愈染愈烈,最后具化为怀乡之情。蔡义江先生说,《楚辞·招隐》说“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颔联中“芳草萋萋”其实已暗伏思乡之情。实际上,这种思乡之情在首联颔联中即已孕育:既然漂泊无依,而仙人又虚无缥缈,则何如归乡?再经过颔联的蕴蓄,如此至尾联,“乡关何处、归思难禁”自然水到渠成,“以日暮怀归之情作结,使诗意重归于开头那种渺茫不可见的境界”,吊古慕仙、怀乡思归原是一体。
对《黄鹤楼》全诗内容,《增订唐诗摘钞》有一段简短分析:
“晴川历历”、“芳草萋萋”,即从“白云”“悠悠”生出。结从“汉阳树”、“鹦鹉洲”生出“乡关”,见作者身分;点破“江上”,指明其地;以“烟波”唤起“愁”字,以“愁"字绾上前半。前半四句笔矫,中二句气和,结又健举,横插"烟波"二字点睛。
这段分析虽主要着眼文字,未充分关注诗人贯穿全诗的情感,但点出了前后文字间的绵密关系,可帮助读者深入理解。统观全诗,首联颔联四句从传说入手,是怀古,而暗写登楼所见,实寓慕仙之思,写仙人已去的寂寥,抒发岁月流逝、世事沧桑的感慨;颔联尾联四句由虚入实,明写登楼远眺,写俗人(诗人)而今的惆怅,抒发怀乡思归、百感茫茫的情感。无论是慕仙,还是思乡,都寄托了诗人沉重的身世之感和失意之叹,隐含悲怆之意,所以深沉浑厚。
在中国文化里,风景名胜与历史名人往往相得益彰,彼此映衬。因黄鹤楼,边缘诗人崔颢在大唐诗歌上占得极耀眼的一席;因崔颢,黄鹤楼乃天下知名,并渐在名楼中出类拔萃,吸引了天下文士,形成了自己厚重的历史文化,被誉为“天下江山第一楼”。历代文人墨客多有黄鹤楼题作,李白本人就有两首与黄鹤楼有关的诗作《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和《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而至近代,一代伟人也在黄鹤楼上写下了《菩萨蛮·登黄鹤楼》。
最后再说崔颢。崔颢今存诗四十余首,多有佳作。就是早期的闺情诗也颇有不俗,如《长干曲》《长门怨》,包括此前所言《王家少妇》,其实也是崔颢的得意之作。现把三首附在文后,以作佐读。
长干曲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长门怨
君王宠初歇,弃妾长门宫。紫殿青苔满,高楼明月空。
夜愁生枕席,春意罢帘栊。泣尽无人问,容华落镜中。
王家少妇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谿绿,歌怜子夜长。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2024,05,15初稿
2024,05, 20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