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灯筒的锈斑又厚了一层,老陈踮脚擦拭时,蓝大褂下摆扫过门槛上经年的碎发堆,扬起一阵黑白交杂的雪。
晨光刚舔上裂纹镜面,他便在工具架上排兵布阵——银剪刀是画师,电推剪是雕塑家,剃刀则如刺客出鞘。穿貂绒大衣的妇人刚落座,老陈的拇指已抵住她耳后三寸,"咔嗒"一声,银剪咬住烫焦的发尾,像园丁修剪越冬的枯藤。
最妙是给孩子们修鬓角。电推剪贴着耳蜗游走时,男孩们绷紧的脖颈让他想起给雏鸟理羽。剃刀蘸了温水在绒毛上轻扫,孩子们痒得缩脖子,碎发便乘着笑声坠入围兜,化作银河里新添的星子。
正午的日头把瓷砖缝里的碎发晒成金丝,老陈的驼背弯成问号。猪鬃刷扫过地面时,发丝们跳起最后的华尔兹,被他用旧报纸折成的方舟接住。这仪式他做了三十年:先戴橡胶手套掸净大块碎雪,再跪地用透明胶粘起漏网的星尘——直到地砖露出青灰的夜空底色。
暮色漫进店堂时,总有几个老街坊卡着点来。穿盘扣衫的老李刚坐下,老陈的推剪已在他后颈犁出田垄。"听说东头澡堂要拆?"剃刀在皮革上荡了荡,镜中倒影微微颔首。他们的对话是加密的电报,混着推剪的嗡鸣在裂纹镜面折射,化作只有旧街区能破译的摩斯密码。
我常在此时假装路过。透过蒸腾着百雀羚香膏的玻璃,望见他们的剪影被夕阳钉在墙上,像出年代久远的皮影戏。有次老李突然压低嗓子:"当年那桩事…"老陈的推剪在空中悬停半秒,碎发便趁机逃进阴影里。
雪夜最后一次去理发,见他在昏黄灯下整理碎发档案。不同色度的发丝分装在玻璃罐中,标签写着模糊字迹:"2009年春,梨花头盛行""2018年冬,少年白发陡增"。旋转灯的投影在罐身上流转,恍若时光在借锈斑显影。
推剪声渐弱时,老陈忽然开口:"要搬了?"我望着镜中陌生的短发轮廓点头。他掏出一绺我的落发系上红绳:"带着,新地界的水土认旧魂。"店门外积雪咯吱作响,裂纹镜将月光切碎,散落在空荡的绒椅上,像谁撒了把来不及打扫的星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