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作品,现在读起来,让人沉默。
一
儿时的记忆犹如散落满地的珍珠,不时零星地闪现在我脑海中,那种清苦和幸福也就在我的心底涌动着,就如母亲做的陈年老咸菜,香味浓郁悠长。
偏僻的川北,到处是纵横交错的山丘,如一群群或爬或蹲的巨兽,却又憨态可鞠。老屋的周围永远都是漫山遍野的树木和庄稼。阳光明亮清澈,透过碧蓝的天空,笔直地照耀在积满枯叶的地上,禾木和泥土的香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泉眼无声,淙淙流淌,偶有粗心大意的蚱蚂不小心掉入水中,它又立刻飞快地抓住一根水草,逃回岸上。秋天,年迈的祖父、壮年的父辈以及乡邻们在东篱下采摘菊花、苦蒿或收割庄稼。远处,不知伫立了多少年的南山日复一日爱怜地默默注视着他们。但这些早出晚归的人们似乎看不到这田园美景,少了诗中的悠闲和雅致。勤劳却并不富裕的人们生活得甚至有些狼狈。在我的记忆中,乡邻们常常无钱买生活必需品,经常互相借大米、面粉,甚至一勺子盐巴。
二
父母有做不完的活。母亲总是半夜起来给蚕子喂桑叶,或者给10多头刚刚产下的仔猪喂食,或者育点黄豆芽,由我和父亲到县城去卖。家到县城有20多公里,为了节约钱,父子俩,一个担,一个背,徒步走到县城。我记得最深的不是背的有多沉,长途跋涉有多累,而是天还没有亮时路边的各种树在晨幕中黑乎乎的影子,形态如妖魔般诡异,我跟在父亲后面硬着头皮前行,害怕突然窜出一个红眼獠牙的妖怪。父母把这些收入都存下来作为我们三姊妹的学费。至于零食和新衣服,只有过年偶尔才会买的。玩具,只有自制的弓剑和木枪。而曾经喝的两角钱一瓶的汽水则是我童年最美的记忆,我清楚地记得是在和父母赶场回家的路上买的,那是一个阳光微熏的春天。至于父母,我从来没看见过他们穿过什么新衣服。而父亲在我两岁时的1978年,给生产队做石匠时被石头砸断了小腿,则是我们家最难熬的日子。母亲以她的坚强和两年多难以想象的守侯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艰苦奋斗的种子。
三
我为父母骄傲的是,他们一直有一个目标,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考上大学。“跳出农门”的传统思想简单、朴素。但在那时,在我们近似原始的偏僻山村,只有他们坚持了下来,直到我们都考上了大学。这是他们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也令周围好多村子的人都羡慕不已,特别是姐姐能上大学。在老家,重男轻女,女孩子能够小学毕业的都很少。还好,姐姐很争气,成为了我们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大学生。从那以后,村子里许多父母看到了希望,许多女孩子都能够读更多的书,考上中专、大学的也越来越多。但对我们来说,读书的过程却是艰苦的。读小学时,无论刮风下雨都是赤脚走路。读初中时,早晚要走10多里路上学、回家,中午在学校吃甑饭。为了补充营养,在米饭里放点黄豆花生之类。读高中时,父亲或母亲每周给我们送大米来,还带些油煎的咸菜或者一截香肠作为下饭的佐料,吃起来香喷喷的。大学四年间,晚自习后,喜欢和几个同学跑到宿舍旁边一家简陋的棚子里吃麻辣烫,五角钱一份的豆腐皮是我的最爱。大三时一碗牛肉面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美食还有很多。
四
其实,周围的小伙伴们和我读书的条件差不多,农村的孩子都这样吧。大家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帮助父母做家务活。姐姐比我大两岁,她5岁那年农忙时就带着我做饭。当然,做的饭非常简单,就是当锅里的水被柴火烧到沸腾时就往里面放大米和红薯。母亲舀好了水,把米和红薯也是放在铁瓢里了。但把米和红薯放在水里后究竟再煮好久,姐姐不知道了。太阳偏西、日下三竿的时候,父母回家吃午饭,才发现锅里的红薯生硬,大米也只是泡涨了。做家务,在我记忆中也有许多快乐的回忆。夏天,背着背篓到田野去找猪草或牛草的日子里,喜欢和村子里的小朋友们一起偷偷下河洗澡、捉鱼,或者是跑到山梁做“打仗”“斗鸡”之类的游戏,10多个小朋友玩疯了,待天色逐渐暗下来之后才慌慌张张地去干活。背篓肯定满不了,回去也少不了挨一顿骂。
五
对于读书,我一直不觉得是很愉快的事。但是母亲时常给我们讲了很多的故事——她是从外婆和乡村说书人那儿听来的,什么杨家将、八仙过海,还有许多礼仪忠孝的故事。下雨的日子,母亲坐在登子上边纳鞋底边讲故事,我坐在母亲的脚踝上听得津津有味。这些故事无形之中营造了一种氛围,给了我压力——读书应该是我最重要的事情。但我却对课本没有多大兴趣,喜欢看小说,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上学放学的路上看,根本没有更积极健康的书籍,主要是看金庸、粱羽生的武侠小说——恳求邻居大哥哥借的。在初中以前,有两本仅有的课外书让我记忆非常深刻,一本是唐诗,一本是现代诗歌。唐诗是买的,100多首,我如饥似渴地阅读,朗诵,初一时,能够全部背下来。另一本现代诗歌是我初中时到新华书店“借”的,说是“借”,是因为古人说偷书不算“偷”。我爱在书店闲逛,那本现代诗歌华丽精巧的语言是我从来没有读到过的,那本书要8块钱,但我当时身上根本没有钱。我现在清楚地记得,我用了一个小时才把那本书从书柜上磨蹭到临街的书柜下——直到我可以从外面够拿的地方。那时,我应该是面红耳赤,不断环顾四周。后来读高中才知道那家新华书店的经理竟然是我同学的父亲。
六
父母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们几姊妹都考上了大学,相继有了稳定的工作,并结婚生子。姐姐在广东、妹妹在上海,我在重庆,几个儿女都离开了风景如画、空气清醒的故乡,离开了一天天老去的父母。我和妹妹还可以至少每年回家一趟,而姐姐由于工作勤奋,一直带高三年级的语文课,寒暑假都要补课。最近三年都不曾回家。幸好父母刚过60岁,还可以不时到几个孩子处走走。
母亲却很不习惯了。她从我们这儿回到老家或者是我们从老家离开,她总掩饰不住她那依依不舍的表情,偶见眼角晶莹的泪花。几年前,我们几姊妹商量过,让二老跟着我,因为他们更加习惯重庆的气候、语言环境等,我在重庆也给他们准备了房子。三年前,他们都答应过来住,但总是一年推一年,前几天父亲在电话中还说“再等等,我们身体好着呢。在家还可以做点事情,你们房子按揭款都还没还完呢——哦,喊孙子接下电话。”刹那间,泪水弥漫了我的双眼,一脸憨笑的父亲和微微佝偻的母亲似乎已经走到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