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表面的气质才能持久，深层的秉性很快就会被人看穿。

                                                                                                                          ——王尔德

01

假如永生不寓于死亡之中。

他抬头看向上方，两侧海岸的霓虹灯依次亮起，随着海水的波纹调和成一幅驳杂的画面。

慢慢的暗下去。

02

在卷毛还上学的时候，他就开始费心费力的练这个动作。右手握住整个易拉罐，食指勾住拉环发力，这样仅用单手就能打开饮料。他当初学这个动作是为了耍帅和勾搭妹子的，每个人总有那么一段青春期，希望自己举手投足透着一股高大上的逼格感。

经纪人曾经戳着他的脑门说严禁他再喝碳酸饮料，说他本来就是易胖的体质，如果不想拍广告的时候一抬手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小肚腩来，就必须远离一切垃圾食品和高脂高油食品。而垃圾食品里就包括碳酸饮料。

辛辣的橘子汽水儿味和白色的雾气一起冒出来。

卷毛甩了甩沾满水珠的手指，易拉罐上留了几个指印，新凝结的水珠重新覆盖了这几片小小的区域。自从经纪人怒其不争批评了之后他就真的再没喝过碳酸饮料，这是初犯。

这个剧本是当前热门网络小说改编的，他之前抽时间看了这小说的电子版，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被改编的亮点。这是个相当苦情的故事，带着小资的调调，结局也非常的迷。看完之后卷毛又查了查，才知道这小说吸引人的不是男女主的故事，而是男一男二之间的关系。

导演找到他出演男一的时候，是看中了卷毛非常符合男一的形象。后来试了镜，又问他关于这个剧本的看法。

卷毛当时说自己没什么看法。

怎么会没有看法呢，演员只有多交流沟通才能更深的了解剧本啊。知名导演把薄薄的册子卷成筒状，一下一下的打手心。

卷毛是真的没看法，他看了原作，又读了剧本，真的没发现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地方。他现在在圈里的位置很尴尬，不高不低，经纪人说他需要一个这样有名导和名剧的作品捧红，于是收到邀请之后和他根本没商量，二话不说就敲定了。

试镜那天卷毛看到了本剧女主角，倒是蛮符合原作中的气质，大眼睛长头发，身材也是娇小玲珑的，笑起来嘴角带酒窝。

经纪人偷偷的给他咬耳朵，小声说他这次可真要把握好机会，名导能挑上他是因为有人推荐，不然对方又怎么会找上门来。

卷毛心里不太舒服，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胡乱应付着说好。过了一会儿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经纪人，推荐他的是谁。

经纪人神秘兮兮的说你等着，他马上就来。

环顾全场，人基本都来了，还差了个男二。

卷毛暗自“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他大概知道是谁了。

就这么想的时候，这个人就推开了摄影场地的门，逆着光，气势倒是蛮强的。卷毛看着他，表情没有一丝的变化。

03

要说到几年前，卷毛和纯黑的关系还是很复杂的。

那时卷毛才刚开始在这个圈子里混，工作多种多样，有时候能在剧里露个半脸，好听点就叫群众演员，直白了说就是跑龙套。但他踌躇满志，心里永远憋着一股劲儿，想着要靠自己往上爬。

有一次卷毛到纯黑所在的剧组去帮忙，当时有一个配角有事儿没来，偏偏那一场里又不能缺他，灯光道具都准备齐全的整个剧组面面相觑。卷毛当时负责威亚，还轮不到他的工作，卷毛就无所事事的低下头玩手机。

“我看他就可以。临时把人换掉也没问题吧。”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卷毛兀的一惊，男人径自走到他面前，灯光下正好的妆容在黑暗里未免显得过于浓重，碧色的瞳孔，眼角微微挑起。那时纯黑也不过刚有名气，说话间的语气却嚣张跋扈的可以。

最后威亚的工作交给了别人，卷毛拍完了整部剧中这个角色。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在荧幕上亮相，算是处女作。

此后他和纯黑一直保持着联系。纯黑会在三更半夜大雪天突然打来电话说想找人去看电影，卷毛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答应说好，挂了电话之后又后悔自己怎么就这么轻易同意了，还是挣扎着爬起来穿衣服拿钥匙钱包下楼。纯黑就站在楼底下等他，头发上盖了层薄薄的雪，在路灯下闪着暖色的光。

这人知道他不会不同意。

那一天的午夜电影场被他俩包场，听着机枪的突突突声卷毛困的差点栽倒到纯黑身上，纯黑嫌弃的推他，一直把他摇醒。

后来卷毛才知道那天拍摄的时候，纯黑老受气，最后半夜跑出来找人看电影。

再熟悉一点，卷毛也开始坑他。两个人吃完晚饭之后跑到海边，好好的散步最后成了打水仗，淋的浑身湿透，回家之后直打喷嚏。

纯黑在圈子里逐渐混的风生水起，他有实力，也不吝啬发挥自己的能力。虽然人是傲一点，但是总有人吃他这套。

伴随着名气而来的是狗仔队的挖八卦，有一次拍到纯黑和卷毛出去吃饭的照片大肆宣传，到最后只差指名道姓的说出柜。

卷毛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第一想法不是自己被黑了多生气，而是给纯黑打电话，问他现在那边情况怎么样。

纯黑很轻松的回他没问题，就挂了电话。

也不知是否是他心理因素作祟，两人的关系的确变淡了，到最后几乎形同陌人。卷毛有好几次是想问他的，拨打电话的手指却一次次停留在了拨通键上。

其实这样也不错，卷毛对自己说。

04

一直到杀青那天，纯黑都没有和卷毛单独说过话。

有时他们商量剧本的细节，卷毛无意间瞥见纯黑正在看自己，他的表情说不清的漠然和复杂，眼角仍是微微挑起，偶尔搭话时也是语焉不详的。

晚上剧组要开庆祝的宴会，卷毛说自己不去，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最后没办法，只能编谎说自己有约了。

大家打趣说要是和女朋友的约会就放过他。

卷毛尴尬的笑。没有答应也没有肯定。

折腾了半天终于脱身。夏天的夜幕降临的晚，天边透着天鹅绒反光般的浅灰。卷毛的车停在酒店后面的停车场里，他走了几步，在转角处正正撞上抱着一大束花的纯黑。

那花是今天女粉丝送来的，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他们的拍摄地点，守了一下午，最后没办法，只能将花转送给纯黑。卷毛下午遇到纯黑捧着那束花往电梯走，等待时将鼻尖埋在花里，眼眸微敛。奶油白的玫瑰衬他碧色眼瞳正好，普通的日光灯照在身上有油画的效果，色彩和阴影深深浅浅。

此时此刻，纯黑后退了两步，认真地上下打量卷毛，忽然露出一个笑：“一起喝咖啡吗？”

熟稔到可怕的语气。

卷毛捏着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不停地按home键，手机一闪一闪的亮光。感觉简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发现自己早已干涩的回答：“不去。”

纯黑二话不说上来拉他的手，只是轻轻握住手腕，没用多大的力气，但是卷毛发现自己挣脱不开。两人一直走到停车场，纯黑才放开。

他说：“你开车，我今天限号。”

卷毛发现自己已经没法离开回忆了，纵然他一直在逃避，纵然他们已然断开联系多年——纯黑的一举一动都清晰的像昨日重现，没有丝毫改变。那时卷毛会开车，却没有买车，纯黑就把自己的车钥匙丢给他，语气懒散的嘲讽，说你开车小心点，我今年好像分又扣完了。

纯黑把花放在车后座上，自己坐在副驾驶座，闭着眼睛假寐。卷毛从后视镜里看他，一言不发。

两个人没有商量去哪家咖啡厅，但卷毛知道。他们以前时常去，大多数是纯黑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们随便点杯饮料就能待一个下午，卷毛看电影纯黑翻杂志，也不见得能说上几句话，但是每次离开那家店的时候纯黑就又会回到平时的状态，说要回去刷游戏。

又是从哪一天开始，发现对方在游戏里再也没有登录过。

若有若无的花香。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卷毛把车窗摇下来一半透气，暖风猛然涌入冲淡了浑浊的空气，只留下清冽的气息。

05

咖啡厅里很热，纯黑脱了外套，里面只是一件薄薄的针织衫，弯腰点单的时候能看见蝴蝶骨的形状。

两个人相对而坐，咖啡厅里正在播放帕格尼尼的曲子。经纪人给卷毛发短信问他跑到哪里了，不会真去和女朋友约会吧。卷毛看了一眼对面的纯黑，打字：“不是，我在家里。”又表示他好好和大家庆祝。

纯黑在刷微博，他关注了很多网络段子手，时不时的笑出声。卷毛提醒他淡定点，万一待会儿被粉丝认出来就麻烦了。纯黑无所谓的耸耸肩，把手机给他让他看那些段子，满脸的期待。

卷毛一条一条翻下去，发现纯黑转了一条新电影的预告海报，已经有了上万的赞和转发。海报上正是卷毛，只有个背影，背景是海。

电影拍到结尾的时候，导演原本是想让替身代替卷毛的。因为演员要在大半夜的海岸边，慢慢走向海，走到没腰深。深夜拍摄很危险，风浪也大，但是卷毛还是选择了自己亲自拍。

卷毛之前看小说和剧本的时候就对这一幕吐槽了无数遍，男主角有病啊要大半夜去海边，还要走到海里，以此表达自己对失去一段恋情的哀伤。

吐槽归吐槽，卷毛把手机还给纯黑。纯黑问他哪些段子好玩，卷毛列了一二，顺便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纯黑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两个人待了两个小时左右，卷毛载纯黑回家。对方的住址是临时的，更多的时候纯黑在各地乱跑拍摄。

卷毛的车开的稳，纯黑昏昏欲睡，连到家了都不知道。卷毛轻轻的摇他，说纯黑醒来你到家了。

纯黑哼哼两句，偏过脑袋继续睡。

卷毛不再摇他了，只是静静看着。他想起和纯黑演的最后一幕对手戏。

下午三点的画室。敞朗的光线如同河流一般洒进来，窗外海棠树的叶片碧绿。纯黑背对着他在画布上涂涂抹抹，亚麻布和画笔摩擦出细碎的沙沙声。他拿着作为道具的《自深深处》，剧本要求他念一句额外的台词。

镜头对准了他，那几秒内卷毛反复在心里默念那句话，与之伴随而来的是他们一起过的光景——纯黑比现在更坦然，更孩子气，恶作剧起来眼睛闪着狡黠的笑。他们之间的年龄差不过上天开的一个玩笑，兴致浓处手舞足蹈如孩童。

卷毛突然就懂了，他低声，语气是温柔缱绻的。

06

“爱是永不止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