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晚上，池塘边。女孩坐在草地上，身旁躺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女孩手里随意抓起一块小石头把玩着，神情有些恍惚，目光不知放在了何处。倏然，她站起身来，走前去，将染上微热体温的石头向池塘掷去，开出一串水花。她向来是个打水漂的好手，村里的孩子从小就不是她的对手。
这项技能还是她缠着外公教会她的。外公带她长大，一晃十年而过。石头在水面上激起水波一个接一个。每一波似乎都在她心里似轻似重地击着，每一下都纠起女孩的脑海里的画面一波接一波。
第一波
村里人都说外公是个严肃的老人，不苟言笑，特别是村里的孩子个个都怕他。他年轻时驰骋沙场多年，以铁骨铮铮的汉子在这个地方远近闻名。退伍后却抱着小小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娃住进了江南这个柔情似水的地方。
女孩可不怕他。白墙青瓦下，女孩慢慢长大，记忆里第一次完整地存下了外公的模样——慈祥的老人，花白的头发，爽朗的笑声，坚稳的脚步，粗糙的两只大手总背在腰后。外公爱看戏，常在傍晚时分领着拖着小板凳的女孩走到村头看戏去。
“小姑娘生的多漂亮，又乖，老头你好福气啊。”
女孩听到外公老战友的调侃，面露腼腆，一个劲地往外公身后躲。外公却哈哈一笑，一把抱起女孩哄着：“囡囡，快叫爷爷，等会儿我们和爷爷一起看戏好不好？”
女孩懵懵懂懂，看着两个笑开颜的老人，糯糯地应一声好。
戏演得复杂，时而唢呐响彻云霄，时而枪响连天揪住看戏人的心。女孩看不太明白，可看着外公严肃的神情，她不敢嬉闹。戏一遍一遍地看，久而久之，女孩逐渐领悟，她也似乎看到了外公房间里那身军装发出的光亮色彩。她抬头，仰望外公，长大。
第二波
三年后，女孩上着小学。第一天放学回来，女孩手里攥着根糖葫芦自在地品尝。一老牵一小，迎着夕阳，不紧不慢地回他们的老房子里。没有缘由地，女孩问起了她的爸爸妈妈。外公一时错愕，却也把先前准备好的话告诉女孩。
“囡囡想爸爸妈妈了吗？”
“想！爸爸妈妈在哪呀？”
“囡囡的爸爸妈妈在大城市里，他们希望把囡囡接到身边的时候囡囡可以过得更快乐。”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呀？”
“很快很快了，爸爸妈妈还给我们囡囡寄了礼物，囡囡耐心等等好不好？”
“那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要是他们来了我就可以认出他们了！”
“他们……”
一老一小趁着夕阳最后一点影子赶回了家。
明月当空，外公安抚女孩睡下，就着月光拿出老伴生前留下的针线，对着各样的布、棉花笨拙粗糙地缝缝补补。忙活了一晚，一个不算好看的布娃娃成型。
第二天放学，外公带着娃娃来接女孩。一瞬间，女孩两眼放光，在听到这是爸爸妈妈寄来的礼物后更是难掩欣喜之情。这天夕阳下，是一个稳健的老人拉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
第三波
七年后，女孩在老房子门口见到了一对男女，两人眼眶满是热泪，却因为女孩眼里的陌生感他们不敢再上前。女孩没有向面前的男女说一句话，就这么定定地注视着。直到外公从房里走出来，面前的两人先后喊了声：“爸”。女孩神情骤然间变了变，可她没让任何人看到便独自回了房间。
房间里，女孩若有若无地听到门外传来的谈话声。她可能要离开这儿了，女孩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果不其然，男人和女人在老房子里住了两天，女孩生疏地叫着爸爸妈妈。他们要把女孩带到大城市去，和他们一起生活。
女孩很乖，她没有反抗，因为外公也希望她能到大城市里去交更多的朋友，过更好的生活。走的时候，她只从老房子里拿走了那个破布娃娃。
女孩没有看到关上车门前的一刻，村里人口中不苟言笑的老军人悄悄抹了把眼泪。
“外公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女孩刚打开车门便问。
“外公年纪大了，不方便长途跋涉。”
“放心吧囡囡，我们以后会常回来看看外公的。”
他们食言了。大城市里的时间似乎过得要更快些，日复一日快节奏的生活压得女孩要喘不上起来，她努力应对着每天都不同的挑战。晚上，她总想起外公，现在她才意识到，她在外公的臂弯下生活地多么快乐多么轻松。
女孩逐渐和他们一样，怎么也无法从紧凑的生活中抽出一点时间来回那座江南老房子里。女孩拿起当时无时无刻带在身边的破布娃娃。她想着外公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藤椅上拿着蒲扇晒太阳了；她想着外公只能和他老战友时而打打趣消磨时光了；他想着外公不要总板着一张脸让村里小孩都怕他了；她想着走的时候怎么没和外公好好道个别，至少抱抱外公，留给外公一个盼头：我们很快很快就会再回来……
女孩只能想着。
五年后，女孩终于又一次踏上这片土地。老房子里前所未有的挤满了人。女孩从老房子里出来，走到这片草地上。从前，外公就爱带女孩到这儿来钓鱼打水漂。钓鱼女孩没学会，打水漂倒是学得精。石头激起水面水波一个接一个。没等水波平静下来，女孩便转身躺在草地上，面向灿烂星空一片闭上了眼。渐渐地，水波归为平静。恍惚间，女孩好像做了个梦，梦里外公笑容满面，梦里外公张开双臂迎接回家的女孩。女孩也抬起手回抱住外公。女孩惊醒，胡乱擦干湿润的眼角，坐起身来，衣服袖子上别着的黑布被风吹起，女孩空洞的眼神不知望向何方。
哦，梦里的女孩不小心忘了，外公已经不在了……
202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