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容遇见端木羽时,一个九岁,一个十四岁;一个是相爷的孙女,一个是被选中的“童养夫”。
彼时少年热血气盛,锐利得如出鞘宝剑,盯着榻上的小小身影,眸欲滴血,仿佛遭受了怎样的奇耻大辱。
明容病怏怏地倚在榻上,明明是天真活泼的年纪,神态间却满是枯败之气,似个小老太太。
她任端木羽不停咒骂着,只裹紧狐裘,咳嗽一阵后,用锦帕掩住嘴,这才抬起头,脸色苍白,淡淡地望向少年,不喜不悲:
“你放心,我应当活不过……及笄那一天。”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端木羽一愣,握剑的手紧了又紧,四目相接中,少年终是薄唇轻启,硬梆梆地吐出一句:
“若你活过了又怎么办?”
“活过了……”明容眼神恍惚起来,“……这种可能性大抵是不会有的。”
久病成医,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得很,不过是捱一日算一日,本来没必要连累别人,只是怕爷爷伤心,她才叫人搀着在前厅转了一圈,挑中了端木羽。
都是些世家子弟,个个意气风发,被家中送来“选秀”。
父辈们或是巴结,或是承了老相爷的恩情,却都是送来些家中的远方子侄,真正品貌相当的都藏着掖着,唯恐叫明二小姐看去了。
毕竟是入赘上门,说难听点就是童养夫,还是娶个病秧子,有几个有头有脸的好男儿愿意?
端木羽却是个特例,出身将军府,人才品貌皆是一流,只可惜是个不得宠的庶子,娘亲早死,无所倚仗,被大哥强扭着送过来“牺牲”了。
得知中选时他如轰五雷,差点按捺不住冲进内室质问明容:“为什么是我?”
事后明容总会微眯双眸,轻轻地回答:“也许是因为那日你腰间佩了把”
满脸不耐的少年,如脱缰野马,腰间佩剑,身姿俊挺,站在堂前,阳光洒满了全身,是那样的朝气蓬勃,几乎晃花了明容的眼——
自己没有的,便总是格外向往。
他们的婚事定在了明容的十五岁生辰,老相爷是听了游方术士的话,效仿民间童养媳的做法,想用此举为孙女冲喜续命。
外人私下都道荒唐,惟有明容,乖巧点头,缩在爷爷怀里,悄悄红了眼眶。
端木羽刚搬进明容的房间时,一脸屈辱。
房里布下了两张床,由一道屏风隔开,等到两人正式成婚后再撤掉。
明容睡在里边,端木羽睡在外边,老相爷对少年千叮万嘱,夜间万不可睡死,要时刻留心明容那边的动静,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得赶紧起身察看,防止明容突然病发。
两人住下的第一夜,风声飒飒,端木羽一宿未眠。
明容起床时,绕过屏风,看见端木羽仰面朝上,怀中抱着剑,眼睛睁得大大的,布满血丝。
明容抿了抿唇,正要开口,端木羽忽然幽幽道:“我想当个大将军。”
一片寂寂的房中,明容分明看见两行泪划过端木羽的眼角,瞬间浸润了枕巾。
“我娘去世时,我和她说,我以后会当个大将军,不再受人欺凌……”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刻入骨髓的绝望,一字一句,叫人不忍触之。
“但现在……什么都没了。”
冬去春来,眨眼间,两年时光翩跹而过。
明容的病依旧是老样子,用各种珍贵药材吊着,但她夜间却很少发作了,除非是疼得厉害,否则她不会出声。
端木羽有一日清晨见明容迟迟未起,绕到屏风后一看,吓了一跳。
明容煞白着脸,唇上咬出了一圈浅浅的牙印,气若游丝。
端木羽赶紧去唤人,好一阵折腾后,明容总算缓过来了,端木羽却被老相爷叫出去训得狗血淋头。
回来时,他眉眼淡淡,看不出喜怒,只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替明容掖好被角,眸中闪过一丝自嘲:
“日后你不用忍,我早该习惯困在这个牢笼里,做伺候你的贴身小厮了……若你死在了床上,你以为我不用陪葬的可能有多少?”
明容被这话引得咳嗽不已,面上泛着潮红,抓住端木羽的衣袖,似乎急切地想解释什么,但手颤了半天,却终是一点点松开了,她别过头,长发散开,小声地喘着气:“夫君,抱歉。”
病体孱弱,她力不从心,以为夜夜强忍着,就能小心翼翼地用这种方式呵护少年的尊严,些许弥补他所缺失的东西……凤凰囚笼,野鸡翔舞,却到底是她错了。
没过几天,管家便找上了端木羽,将曾拿走的剑还给了少年,未了,毕恭毕敬地开口:
“老爷说,虎骑营在招人,请姑爷明日就去报到。”
端木羽接过剑的手一颤,蓦然抬头,难以置信。
虎骑营是东穆培养精兵的地方,出过不少赫赫有名的将帅,无数人挤破脑袋也想进去。
端木羽兴冲冲地跑去谢过相爷,老人招了招手,神态间很是疲惫,“好好待容儿。”
端木羽立时明白过来,是夜,万籁俱寂,他隔着屏风低声开口,也不管明容听不听得见,“多谢。”
窗外月光正好,风吹林间,竹影斑驳,明容闭着眼睛,微微扬了唇角。
明雪从太子府回相府省亲时,明容正要去虎骑营探望端木羽,马车里捎满了过冬的衣袄棉被,明雪看了直打趣明容,笑得美眸流转,艳若桃李。
对于这位两年没见的表姐,明容只静静听着,不发一言,眉眼笑得恬淡。
倒是明雪见完了长辈们,一时闲着,好奇地要同明容一起去虎骑营,瞧一瞧这位传说中的妹夫。
几辆马车这便一同上路,明容一掀开车帘,微微一怔,紧接着颔首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车中坐着的小小少年唇红齿白,宝玉无暇,比明容大不了一二岁。
这便是明雪未来的丈夫,太子况宁——也是明家日后的倚仗。
明家世代荣宠,出过三位皇后,两位贵妃,到明容这一代,原本太子妃的人选定的是她,但她却在幼年生了场大病,九死一生后,虽捡回条命,却也再离不开药罐了。
人选这才改成了明雪,同年就被送入太子府,比小太子足足大了四岁,倒和端木羽年纪相当。
此刻明雪尚未上车,暖烟缭绕的车厢中,只有明容与况宁二人对坐。
况宁眼眸漆黑,在明容身上不住打量,明容捧着手炉,低眉垂眸。
一片寂静中,小太子忽然伸出手在明容脸上掐了一把,明容猝不及防,愕然抬头,瞪大了眼。
“手感不错。”况宁自顾自地笑了,见明容瞪向他,他哼了哼,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太瘦了。”
说着他一挑眉,伸出手还想再掐,明容赶紧避开,皱眉喝道:“太子自重。”
况宁拍了拍手,撇嘴道:“真没趣。”话音刚落,他蓦地凑近明容,促狭一笑:
“说起来你要是没病,现在可就是我媳妇了,是不是就能任我掐搓揉捏了?”
明容向后缩,看着况宁不怀好意的眼神,第一次为自己的病感到一丝庆幸,她轻声答道:“不是,明容不是面团,表姐也不是。”
况宁怔了怔,咧嘴笑开,却没笑几声,又一下坐回了原处,老气横秋地长叹了一声:
“可怜本太子如花似玉,宁愿娶个面团,也不愿娶个老女人回去。”
一行人来到虎骑营时,恰巧看见端木羽被几个人压在地上,打作一团,脸上几道血印,旁边不少人嬉笑围观。
那几人都是王孙贵族,靠着家中关系进来的,平日里拉帮结派,飞扬跋扈,不知端木羽哪里惹到了他们,此刻被他们压在地上恶声恶气地吼:
“说,你是不是洗脚婢生的小畜生,是不是相爷府的童养夫,是不是?”
声声羞辱中,端木羽一口血水吐去,眸光狠厉:“是你娘的狗屁!”
围观众人一声起哄,几个公子哥恼羞成怒了,不管不顾地打了下去,端木羽拼命挣扎着,却到底双拳难敌四掌。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拔开人群,将那几人狠狠推开,气喘吁吁地拦在端木羽身前:“住手!”
明容胸膛起伏,额上渗出了细汗,稚嫩的声音却叫满场顿寂。
况宁在不远处抱肩,饶有兴致地看着,齐刷刷射来的目光中,明容面沉如水,定定地望着那几人:
“向我夫君道歉。”
几个公子哥此时已经猜到明容的身份,脸色一变,虽自知惹不起相府,却仍旧梗着脖子,嘴硬道:“凭,凭什么?”
“凭他是端木将军的儿子,凭我是相爷府的二小姐,凭他是我的夫君。”
声音不疾不徐,语调缓缓,却自有一股压迫人心的威仪。
明明是个病怏怏的小姑娘,深潭静渊般的眼神却叫人扛不住,纷纷败下阵来。
待到众人散去后,明容这才转身去拉端木羽,却被少年猛地甩开:“不要你管!”
她不防向后跌去,踉跄间却被一只手揽过腰肢,回首一看,是况宁眉开眼笑的一张脸;“你夫君似乎不太领情呢。”
端木羽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远去,明容失神地眨了眨眼,茫然一片。
将东西放下,管家又打好了招呼,一行人这便要离开了,却四处寻不到明雪。
明容披着狐裘,拐到虎骑营的一处角落,却看见明雪和端木羽坐在一起,温柔地替他涂抹着药膏。
不知明雪说了什么话,端木羽嘴角露出了笑意,夕阳中两人身影重叠,染着一层金边,万分般配。
明容正怔然间,耳边忽然被人吹了一口气,她一颤,偏过头只见况宁冲她一笑,眸光粲然若星:
“怎么办,你夫君和我媳妇混一处去了,要不咱俩也凑合凑合得了?”
也许被况宁的乌鸦嘴一语成谶,四个人的组合忽然频繁起来。
本就是特殊的亲密关系,来年春天,况宁闲不住,明雪又有了提议,于是四人一同来到了东穆的皇家园林踏春。
风筝高高地飞在天上,端木羽陪着明雪一路奔跑,笑得爽朗畅快,一扫往日的阴郁。
明容因身体原因,只能撑着下巴,坐在树下的草地上,远远地看着他们。
脸颊却被人冷不丁地一掐,耳边响起况宁笑嘻嘻的声音:
“你怎么还是和去年一样瘦?可见你相府的伙食不如太子府。”
明容没好气地瞪了眼况宁,挪过身子不去搭理他。
才一季不见,况宁又高了许多,白玉似的一张脸依稀勾出了俊俏的轮廓,却因主人家的嬉皮笑脸,倍显无赖。
他一屁股在明容旁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腰间的挂坠,蓝天白云下,远处的笑声不时传来,他挠了挠耳朵,指着那两人冲明容道:
“小面团,你觉得这像个什么词?”
明容叹了口气:“天作之合。”
况宁摇头,“非也非也,是奸、夫、淫、妇。”
心头一跳,明容不及多想,转身一把捂住况宁的嘴:“这种话也能乱说!”
况宁不防被她这一扑,仰面跌倒在地,明容也堪堪摔在他身上,倒作了一团。
两人四目相接,况宁啧啧笑道:
“不料明二小姐急不可耐,豪放至此,本太子也只有却之不恭……”
明容又气又急,伸手就想去堵况宁的嘴,况宁却比她还快一步,倏然在她脸上轻轻一啄,“要不本太子不娶你表姐,娶你如何?”
明容身子一顿,脸上腾地一下红透,天旋地转间,她眼前发花,有什么汹涌漫上,喉头腥甜——
两行鼻血就这样流了出来,况宁笑容蓦僵。
远处放风筝的端木羽忽然停下了脚步,看向树下叠在一起的两个小小身影,眸光几个变幻,深不见底。
明雪也顺势看去,脸色乍然一变,还不待她有所反应,下一瞬,一声鬼喊鬼叫响彻天际:
“小面团,你不至于兴奋地流鼻血吧,你别吓本太子呀!”
端木羽瞳孔皱缩,风一样地朝树下掠去,一把抢过明容,“闪开,她又发病了!”
他背上她就往外跑,仿佛训练出来一般,一气呵成的举动迅敏异常,看得明雪和况宁俱是一怔,回过神后才赶紧跟上。
明容在端木羽背上晕乎乎的,双手勾紧少年的脖颈,迷迷糊糊间压抑许久的情绪尽数涌上,她哆嗦着身子,在端木羽耳边无意识地喃喃着,语带哀求:
“夫君你别讨厌我,别抛下我好不好,别抛下我……”
小声的嘤咛卑微而无助,脆弱的模样此时才真正像个孩子,端木羽呼吸一窒,脚不停当间,薄唇紧抿,长睫微颤。
端木羽又被老相爷狠狠骂了一顿,连带着明雪,说再不许带明容出去瞎胡闹。
明容在家休养了一段时日,况宁隔三差五就悄悄溜进来看她,坐在床头取笑她:
“古有看杀卫玠,今有明容看了本太子流鼻血,羞也不羞!”
明容听得眼前一黑,咬咬牙,骂出了平生第一句脏话:“不要脸!”
况宁乐了,掐住明容的一边脸,明容瞪大眼:“登徒子!”
况宁更欢了,索性将她另一边脸也掐住,明容差点背过不气来:“我是有夫之妇!”
况宁扑哧笑出声来,低头探向明容的唇,明容大惊失色,身子却是软绵绵的,动弹不得,完全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惨况。
眼见况宁越凑越近,她吓得赶紧闭上眼,抿紧唇。
况宁不由一笑,漆黑的眼眸粲然若星,在明容鼻尖处堪堪停住。
灼热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他轻轻抚上明容的脸颊,声音低不可闻,带着莫名的哀伤:
“小面团,你要快快好起来,否则……我会内疚的。”
转眼秋风渐起,端木羽因在虎骑营表现突出,与一起选拔出来的三十五个同伴,迎来了一次亲临战场的机会。
是赶赴边关与大渝的一战,他们作为一支奇兵,跟随淮南王,深入腹地。
临行前,端木羽回相府收拾包袱,眉眼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明容倚在门边,晨光将她的身影拖得很长,她轻轻开口:“夫君,早去早回……一定要平安回来。”
声音有些发颤,夹杂着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慌,端木羽手下一顿,抬首望向明容,许久,重重地点了点头。
声音有些发颤,夹杂着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慌,端木羽手下一顿,抬首望向明容,许久,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一去半年,杳无音信。
秋叶落,秋夜凉,秋风萧瑟。
明容一颗心七上八下,端木羽不在,况宁倒是时常来找她,每回都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明容要他别来了,她要遵守妇道。
况宁见她绷着小脸,义正言辞的模样,笑得前仰后翻,伸手就去掐她的脸。
明容躲闪不及,气恼威胁:“你再这般,我就去告诉表姐!”
提到明雪,况宁哼了哼,不屑一顾:“她现在满心惦记着她的小情人,也得有空搭理你才行。”
话出了口,明容脸色就白了一分,况宁挠挠头,“好了好了,小面团,哄你玩呢,左右还有本太子陪着你呢。”
太子府人人都知道,太子不喜欢准太子妃,皇后却很满意这个儿媳。
明容问过况宁,况宁想了想:“这也有个词,叫一、丘、之、貉。”
不着调的话叫明容哭笑不得,却没有看见况宁把玩着玉坠,眸中转瞬即逝的一丝冷笑。
等到冰雪消融时,端木羽终于回来了。
一身戎装,宛如迎风而立的青竹,挺拔英俊,高了也瘦了,少年逆着光,一步步走进,按着腰中剑,像累极了般,倒在床上,闷头就睡。
听说战事极其惨烈,虎骑营出去的三十六人,只回来了五个。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如此。
夜晚,明容躺在床上,仍旧后怕不已。
隔着一道屏风,她忽然听到那边传来悉悉率率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发梦魇。
悄悄下了床,她散着发,赤着足,绕到了屏风后。
端木羽缩在被中不住颤抖着,皱眉喃喃,似乎十分痛苦。
明容抿了抿唇,轻手轻脚地摸上了端木羽的床,从身后环住他,像儿时母亲照顾病中的她一样,柔声安抚。
月光洒下窗棂,一室静谧,他们之间的气氛是从未有过的祥和。
不知过了多久,端木羽渐渐平复下来,在昏昏沉沉中嘶哑开口:
“我母亲家乡有一种说法,地上死了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你说我能找到他们吗?”
明容一愣,她自是知道,这“他们”指的是谁……是同端木羽一起上战场,浴血奋战,却再没能回来的兄弟。
她点点头:“能的。”顿了顿,又像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道:“那等我死了后,夫君也会去天上找我吗?”
话一出,她明显感觉怀中人一僵,在这种时候说这话的确很煞风景,但她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并且,她觉得他应当不会不高兴——毕竟,她离去的日子,就是他自由的那一天。
但端木羽显然连这点奢望也不愿给她。
“我不会去找。”少年闷声闷气道:“你那颗星一定灰扑扑的,老气横秋,看也看不清。”
静了半晌,明容才慢慢哦了一声,“那就别找了吧。”闭上眼,似乎十分疲惫,她终是沉沉睡去……
许久的静默后,少年徐徐转过身,伸出手,生有薄茧的指腹轻轻拭去了明容眼角的泪,他凝视着月光中她苍白的侧脸,眸光复杂,深吸了口气:
“所以,你最好别死。”
承华二十七年,淮南王率兵一举平定大渝,凯旋归来,百姓夹道欢迎。
同年九月,允帝驾崩,举国哀丧。
这一年,明容十四岁,况宁十六岁,端木羽十九岁。
一众皇亲国戚进宫守灵,明容一身缟素,提着食盒,来到中殿时,只看见况宁跪在棺木前,背影伶仃。
宫人都道,太子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寒气入体,发着烧却怎么也不肯起来,更是把前来劝他的皇后与准太子妃统统赶了出去,神似癫狂。
无奈之下,太子的贴身内侍想到了明容,她与太子自小交好,便要她来劝劝。
明容甫一见到况宁,鼻头就一酸,冷风吹进殿中,外头一片昏暗,风雨交加。
电闪雷鸣中,明容放下食盒,在况宁身边蹲下,拉住他的手,轻声道:“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难过就哭出来吧。”
况宁抬头看她,眼中已布了血丝,却是虚弱一笑:“小面团,你怎么也学人来说这酸溜溜的一套,谁说我难过了……”
“我才不难过,是他活该,有了女人就忘了儿子,傻了吧唧的,宁愿相信枕边人的话,也不相信自己亲生儿子,自作自受了吧,我才不难过呢……”
翻来覆去的话实在大逆不道,明容只当况宁烧糊涂了,吓得赶紧去掩他的嘴,况宁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小面团,你等着吧,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迟早有一天本太子会……”
话还未完,人却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在明容怀中一头栽了下去。
连带着那含糊不清的一句低喃:“至少我会护住你,不会再失去……”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暴雨倾盆声中,明容紧紧搂住况宁,手脚冰凉。
看着允帝的牌位,她禁不住想,死亡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什么时候会轮到她?
许是那日在宫中染了风寒,明容回去后就一病不起,像是老天爷听见了她的心声,毫不留情地予以回应。
再有半月就是她的十五岁生辰,她竟真要应了自己当年所说,无法活过那一天吗?
相府上下乱作一团,端木羽也从虎骑营赶回,衣不解带地守在明容床边。
明容时而昏睡时而清醒,醒来时就对老泪纵横的相爷笑:
“爷爷别哭,容儿只是去见爹爹了……”
或是望向端木羽,脸色苍白,嘴中呢喃着:“夫君,你别怪我,我其实一直幻想着,穿上凤冠霞帔嫁给你的模样,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也好,终能还你自由了……”
端木羽整夜整夜地守在床边,明容说着胡话时,他就握紧她的手,窗外风声飒飒,竹影斑驳。
夜深人静时,只有刻入骨髓的寒。
在相府的一片惨淡中,朝中开始忙起了新皇的登基仪式,册后大典也在同时准备。
明雪来看过几次明容,匆匆来,匆匆去,倒是和端木羽说了些话,只是声音再娇柔,眼底也到底掩不住那即将母仪天下的欣喜。
端木羽将她送出门外,目视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眸光清冷。
没过几天,一个不速之客“咚咚咚”,大力敲开了相府的后门——
竟是一身帝服的况宁,气喘吁吁,看起来像是正在宫中试新袍,千方百计溜出来的。
被带到端木羽面前时,他睫毛上还挂着雨水,端木羽颔首施礼后,挑眉道:
“殿下来看拙荆?”拙荆两字咬得极重,墨眸如许,早不是当年那个被人压在身下欺凌的少年。
况宁深深看了他一眼,许久,笑了:“不,我来找你。”
像做了好长一场梦,踩在海水中,浮浮沉沉。
明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不住道:“你别睡,你别睡我就娶你,让你穿大红的嫁衣,做东穆最漂亮的新娘……”
声音像从天边传来,她眼前模模糊糊闪过一张脸,她不管不顾地抓住那人的衣袖,强撑着如回光返照:“夫君,我不睡,你当真愿意娶我吗?”
那人一僵,弯眉笑开,氤氲了眼眸,将她搂入怀中,温柔哄道:“是,我娶你,骗人的喝凉水呛死……”
外头凄风苦雨,一道身影立在窗下,无甚表情,双手却不知不觉握紧了腰中剑。
十二月,新皇登基,帝号宁,百官朝贺。
相府也是一扫阴霾,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阎王却没有收下明容,这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
她醒来后,对着端木羽虚弱一笑:“夫君,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端木羽浑身微颤,一把抱住她,久久没有说话。
婚事这便开始筹办,却在新帝犒赏将士的庆功宴上,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烟花满天,觥筹交错间,宁帝一一封赏,却在赏到虎骑营端木少将时,少年起身而出,跪在御前,朗声开口:
“臣别无所求,惟愿解除与明家二小姐明容婚约,望圣上成全。”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消息传到相府时,明容正在试喜服,脸上的笑容几乎瞬间凝固。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一道圣旨即刻抵达,明家二小姐的大婚照常举行,她依旧做她的新娘——
嫁的却不是端木羽,而是当今天子,新皇宁帝。
同表姐一起入宫,一封容妃,一封霜妃,原本定下的后位却是暂空。
而端木少将,因战功赫赫,人才出众,被破格升为飞翎将军,接管其兄长之职,赐将军府邸。
突如其来的变故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朝堂大惊,街头巷尾更是议论纷纷,私下各种说法。
两位明家姑娘自是传奇得不可言说,那位飞翎将军,知道个中隐情的人都道,他是懂得投新帝所好,“卖妻求荣”,也有人说,这是新帝威逼利诱,堵人口实。
却没有人知道,与此同时,一身戎装的少年,跪拜在淮南王面前,咬牙切齿:
“夺妻之恨,屈迫之辱,不可不报!”
老谋深算的王爷摩挲着手中的铁球,眸光变幻万千,却盯着少年脖颈爆起的青筋,终是作出判断,舒展了眉目,搀扶起少年:
“老夫平生最敬少年英豪,有羽郎相助,如虎添翼。”
这一年,明容十五岁,况宁十七岁,端木羽二十岁。
内里波涛汹涌的东穆皇朝,依旧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道理,谁人不明白?
明容与端木羽在宫中再次相遇时,恍如隔世。
她蓦然想起,刚被迎娶入宫时,太后带着表姐来到她的夕和宫,气势浩荡地欲给她一个下马威。
她那时心如死灰,满脑子都是端木羽曾给她的允诺,哪还会计较那么多?
却是在紧要关头,况宁及时赶到,朝服都还未脱下,便径直走到她身前,扶起了她,转头看向脸色煞白的明雪,厉声喝道:
“同为新妇,该反思的是为何留不住丈夫,而不是去母后跟前嚼舌根,莫非是嫌朕没有将你的封号改成雀妃?同是一族的姐妹,又可曾对幼妹有过半点情意?”
一屋子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奴才,后一刻就在况宁的震慑下唯唯诺诺地撤了,太后临走前拂袖冷笑:“儿大不由娘,皇儿如今真叫哀家刮目相看。”
“母后过奖,孩儿不过青出于蓝。”况宁垂眸恭送,不愠不火。
而明容的身体也终是撑不下,天旋地转地倒在了况宁怀中,她眼前发花,抓住况宁的衣领,积压许久的情绪翻滚涌上,满脸是泪,哭得凄惶:
“你为何要悔婚?为何要骗我?你说要我做东穆最漂亮的新娘,我好不容易才挣了条命回来……”
早知这般结局,倒不如死在十五岁那个生辰。
纵然他二十岁时,她十五岁;他二十五岁时,她十五岁;他此后的人生繁花似锦,而她永远停留在十五岁,再不能参与……也好过现在得到希望后又被打下深渊的绝望,她漫漫的余生几乎望不到底。
一片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是况宁紧紧抱住她,一声声唤着她,喉咙嘶哑,压抑到极点的悲恸:“小面团,小面团……”对不起,对不起……
她回首看向他,泪眼朦胧中,况宁的轮廓模糊而生动。
这个幼时嬉皮笑脸的小太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丰神俊朗的少年帝王,虽然他自小爱逗她戏弄她,却从不曾真正伤害过她,甚至在她沦为弃妇时,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迎娶她,保全她及相府的颜面。
这世上,还会有几人待她如此?
后花园里,明容与端木羽遥遥相望,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咫尺之隔,却已是天涯海角。
“为什么?”明容收回思绪,长睫轻颤,到底问出声了。
端木羽是与淮南王一道进宫来商议军情的,不料出了宝华殿,竟在这巧遇上了独自散心的明容。
相府一别,物是人非。
他按住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平静:“还记得当年刚进相府,我一夜未眠,天亮时和你说的话吗?”
“我想当个大将军。”漆黑的眼眸定定望着明容,“我没骗你,我在我娘坟前立过血誓,我终有一日要扬眉吐气,堂堂正正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风风光光做上端木家的主人。”
明容脸色苍白:“这不是借口,娶了我照样能够实现你的生平夙愿。”
端木羽涩然一笑:“抱歉,也许你不明白,没有人能和天子争……更何况,我想走捷径。”
一番话袒露得彻彻底底,明容再无话可说,身子轻晃间,她越过端木羽就要离去,却被一声叫住。
“等等,”端木羽深吸了口气,张了张嘴,终于开口:“他待你好吗?”
“无微不至,呵护倍加。”语调淡淡,再不起一丝波澜。
直到明容走出很远后,端木羽仍旧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喃喃:“那就好……”
她没有看见,日头正好,阳光洒满了他全身,腰间佩剑的少年,眼角眉梢染着金边,依稀是那年她在相府初见时的模样。
回到寝宫时,况宁正喝得酩酊大醉,听内侍说是朝堂上淮南王又联合诸臣驳回了圣上的旨意,太后也派人传话,出声施压。
个个都欺他是少年天子,势单力薄,无所倚仗,处处刁难。
相府一脉也跟着衰落,地位大不如前,唯独明雪,仿佛一早就有预料,另辟蹊径,一门心思伺候着太后,站对了队伍,如今在太后的扶持下,声势如日中天,更有以淮南王为首的一众大臣雪花片似地上折,要求立霜妃为后。
诸多烦心事加在一起,怎不叫况宁近段时日天天来夕和殿,借酒消愁?
明容叹了口气,她不是没听说过,隐秘的宫闱辛闻中,太后入宫前曾是淮南王的情人,关系匪浅。
而况宁在先帝刚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曾对她说过,冷哼哼的嘲讽,吓得她堵嘴都堵不来。
“她又不是我亲娘,一张脸把我父皇迷得神魂颠倒,最后还串通着着老情人把我父皇害死了,黄蜂尾后针也莫过如此,做个风骚狠毒的后宫妇人就算了,居然还野心勃勃想学人家当女皇,偏偏本太子就不遂她的意,才不去做她手里的傀儡皇帝!”
那些少年意气的话还响荡在耳畔,过往历历在目,明容看向榻上烂醉如泥的况宁,心疼不已。
而如今,这些是他想要的吗?
仿佛一夜之间,长乐侯勾结大渝,通敌卖国的消息就传遍了东穆,人心惶惶。
是淮南王在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奏了一状,私通的信件,安插的线人,种种搜集来的证据一一摆开。
长乐侯所有退路被彻底堵死,煞白了一张脸。
直到除冠扒服,被侍卫粗暴地拖下去时,他还在不甘心地嘶喊着:
“况殊,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你狼子野心,不得好死……”
朝堂上,百官一时噤若寒蝉。
龙椅上的况宁微眯着眼,看不出是何神情,只对着志得意满的淮南王道:
“朕代黎民百姓谢过三皇叔,东穆的江山有三皇叔替朕把守,当无坚不摧,牢不可破。”
“臣之忠心,日月可昭。”淮南王目视况宁,笑得意味深长。
他左下方的端木羽垂首默然,只长睫微微颤了颤。
于是一场肃清异党的大洗盘就此开始。
追随长乐侯的一干党羽,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长乐侯九族更是血染长街,人头悬于城楼上,以儆效尤。
一时间人人自危,想方设法撇清关系,生怕沾上“长乐”二字。
坊间私下都说,淮南王这一招敲山震虎,一举多得,不仅血洗了前行之路,更是把不听话的小皇帝给吓住了,叫他一下收了锐气,任由淮南王摆布。
而在这次清盘中,一个人脱颖而出,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那就是圣上亲封的飞翎将军,端木羽。
淮南王请旨,由他带兵负责清除长乐侯的残余势力,审问其党羽,于是在接下来的抓捕中,人们看到了一个雷厉风行,铁腕手段的少年将军。
那是明容从不曾见过的端木羽,听闻他带兵抓了一家又一家,只要在淮南王提供的名单上,就无一幸免。
端木羽三个字瞬间席卷东穆,宗族皇亲闻风丧胆,他很快在众人口中赢得了玉面修罗之称。
当年在虎骑营欺压过他的几个世家子弟,被士兵从温柔乡里拖出来时,骇得屁滚尿流,个个蓬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更有一个挣扎起身,鬼哭狼嚎地想冲出重围,结果却是——
一剑穿心,血溅长空。
端木羽面无表情地收剑回鞘,脸上沾了鲜血,剑眉星目似染了冰霜,当真像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修罗一般,眸光蓦厉:
“再有违抗者,杀无赦!”
明容半夜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窗外星月无光,寒风肃杀。
树影斑驳间,再不是当年她曾和他相拥而眠,沐浴过的那轮清月。
明容终是坐不住了,悄悄拿了况宁的信物,披了斗篷,连夜出宫,去了一趟将军府。
管家把她带到端木羽面前时,她颤抖着身子几乎无法自持。
自从上次花园一见,他们再无牵扯,却没想到月下故人来,竟会是今时今日之场景。
亭中对坐,端木羽目光深邃,看得明容心跳如雷。
她脸色苍白,抿了抿唇后,到底颤声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那名单上……有相府吗?”
端木羽一怔,也不回答,只含糊不清地别过了头。
明容慌了,情急之下抓住端木羽的衣袖:“是不是有?是不是马上就会轮到相府?你是不是下一个就要抓我爷爷……”
几声急问下,还不待端木羽作答,明容已剧烈咳嗽起来,脸上潮红一片。
端木羽骤惊,霍然起身,一手轻拍明容后背为她顺气,一手从怀里掏出药瓶,倒出一粒瓷白的丹丸,以茶水混之喂明容咽下,动作迅敏而熟练,就像曾经做过的无数次一样。
“你别激动,太医说过,你情绪不可过于起伏,否则会发病的!”
声声急切中,等到明容稍许平复后,盯向端木羽手中的药瓶时,一阵失神。
端木羽此时也反应过来,赶紧缩回手,讪讪地收起药瓶,背过身呼吸急促。
而方才那片刻之间他流露出来的本能与情意,却叫明容心头一颤,仿佛看见了希望,又不管不顾地拉住端木羽,低喘着:
“求求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放过相府,放过我爷爷……”
苦苦哀求中,端木羽不觉握紧双手,眸中痛楚一闪而过,终于,他回首搀扶住明容,却垂下眼睫不去看她,只涩声道:“我……尽力。”
得到这一句,明容已是欣慰万分,却听端木羽接着道,声音含了莫名的悲怆:
“我所做所行,无愧天地……夜深露重,你快回去吧。”
直到明容离开许久后,端木羽依旧站在月下。
月光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这个白日里杀伐果决,叱咤风云的玉面修罗,此刻却在风中静静地伫立着,身影倍显寂寥。
他缓缓转眸看向明容之前坐过的地方,一点点伸出手,当作人还在般,小心翼翼,又饱含着无限珍视,闭了眼,轻轻虚抱住了空气。
就像当年他刚从战场回来,半夜发梦魇,她从身后轻轻环住他一样。
西风几时来,故人不再归。
有些事情,天知,地知,我知,他人知,唯她不知。
不过最好的,也确是她的一无所知。
将一干绊脚石清理完毕后,淮南王的火焰终究烧到了相府。
这一年,明容十八,况宁二十,端木羽二十三。
宫墙内外,上演着不同的悲欢离合。
那边端木羽的军队气势浩荡地踏进相府,这边明容在夕和殿汗流浃背,叫得凄厉——
烛火摇曳中,她与况宁的第一个孩子要出生了!
她身子单薄,不易有孕,入宫这么长时间总算怀上了,喜讯刚传到相府时,把老相爷激动地又哭又笑,全无平时的威严肃然,旁人打趣,老小孩,老小孩,可不就是越老越像小孩吗?
群臣贺礼纷纷,所有奇珍异宝中,唯独飞翎将军端木羽送的最寒酸。
竟是自己亲手削的一把木剑,儿童把玩的大小,还不如外面市集上卖得精致。
明容见了,泪水却簌簌而下,不住摩挲着木剑上的刻字——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那还是端木羽初进相府的时候,对她不理不问,只成天抱着他那把剑,被老相爷看到,一气之下叫管家收了他的剑,然后少年就郁卒了,回了房闷闷不乐。
她彼时正在窗边练字,一笔一划,很是认真,见端木羽气呼呼地回来,手里没了剑,便倏然明白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闲话家常般,含着讨好似的安抚,自顾自地向少年说起自己的愿望。
她从小就因为身子的原因,要乖乖待在府里养病,几乎不能出门,更别说出去远游,她多么渴望,有朝一日如果能撑一叶小舟,随波飘荡,飘到哪就在哪安家,住一段时日就继续飘荡,走遍天下,看遍各处的风景,那该有多好,也不算虚度此生了。
端木羽听了,静了半晌后,抬头望向她,一本正经:“你叫相爷放了我,我带你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如何?”
她一愣,自是做不了这个主,摇了摇头,慢吞吞地道:“要走也该带我一同走……”
转眼间,一时不察,竟已徐徐多年。
泪眼朦胧间,还是况宁拿走了木剑,将她搂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声音嘶哑:“小面团,你要当娘了,朕也要当爹了,你欢不欢喜?”
她重重地点头,回抱住况宁,斩断前尘往事,泪如雨下。
夕和殿,婴孩的啼哭划破夜空,在殿外守了半宿的况宁蓦然一颤,欣喜地难以自持,就在这时,内侍远远奔来,凑到他耳边,却欲言又止:
“老相爷……殁了。”
火光冲天的相爷府,飞翎将军当着淮南王的面,一剑穿透了三朝元老的明相,血溅当场。
明氏一脉悉数入狱,等候发落。
这盘棋行至今,淮南王的最后一步,是将、军。
身子晃了晃,况宁好半天才稳住心神,强哽住声音:“知道了……莫告诉容妃。”
那个记忆中威严的老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教他各种道理,丝毫不顾忌他太子的身份,想骂就骂,甚至还做了一根七尺长的教鞭,郑重地交给教他念书的太傅,把他唬得闻声色变,后来一听说相爷进宫了,躲都躲不及。
但他其实很清楚,心里一直很清楚,这个不苟言笑,生性耿直的三朝元老,是有多么盼他成才,在他身上寄予了多么大的期望。
满朝之上,曾有文官戏言,若明相生为女子,以其古板程度,定是个忠贞不二的烈妇,生乃东穆之人,死是东穆之鬼。
但如今他真的死了,死得无声无息,尚还来不及抱一抱自己的重孙,见一见自己宠爱到大的小孙女。
一人生,一人死,风吹大殿,呜咽作响,长明灯摇曳不定。
况宁深吸了口气,眸中闪过一道精光,登位三年,步步为营,从无到有,殚精竭虑之下,蛰伏了这么长时间,终是到了最后一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传旨下去,立霜妃为后,择日册封。”
无论怎样隐瞒,相府的消息还是走漏到了明容耳中。
是明雪来了趟夕和殿,啧啧同情地打量着明容,三言两语,刻薄至极,彻底击垮了尚被蒙在鼓中的明容。
除了明雪的母家几人,其余明氏宗亲皆关进了死牢,不日问斩。
行刑日期就定在册后大典的一月后,偌大相府说败就败,一夕凋零。
“即使皇上从不进我的寝宫又如何?即使妹妹诞下龙裔又如何?时移势易,皇后之位还不是我的?相府没了,最疼你的老家伙也死了,你拿什么和我斗?”
像是最珍贵的一面铜镜坠落在地,支离破碎,明容的世界瞬间坍塌。
夜风肆虐的皇宫中,她散着发,赤着脚,疯魔了般,不管不顾地奔向宝华殿,一众内侍吓得拦都拦不住。
那里正在为劳苦功高的淮南王与飞翎将军设宴,主座上坐着宁帝与太后,歌舞升平,一室祥和。
明容就这样闯了进去,神似癫狂。
满殿歌舞戛然而止,况宁瞳孔皱缩,正举杯畅饮的端木羽更是呼吸一窒——
明容已直直奔到他眼前,披头散发的模样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她双手揪紧他,语无伦次着:
“他们说你杀了我爷爷,是不是真的?我不信,我不信……”
声音带着哭腔,凄厉中却还含有一丝微薄的希望,直到端木羽僵硬着身子,以痛彻的眼神默认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唤响彻大殿:
“爷爷,你还我爷爷——”
泪水霎那模糊了整片天地,明容肝肠寸断,发了疯似的拍打着端木羽,身子剧烈颤抖间,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
“你答应过我的,你这个骗子,你答应过我的……”
满室混乱间,淮南王转着酒杯,已不耐皱眉,主座上的况宁心跳如雷,拍案厉喝:
“快,快将容妃带下去,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话音刚落,已有宫人上前去拖明容,明容一把甩开那些人,激动不已地奔上台阶,死死揪住况宁,目眦欲裂:
“爷爷死了你知不知道?相府没了你知不知道?你还说爷爷会进宫来看皇儿,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声声凄厉中,况宁心如刀割,旁边的太后掩鼻嫌恶道:“还不拉下去,罪臣之女焉敢如此嚣张,立后在即,可一点差子都出不得,皇儿以为呢?”
况宁几不可察地捏紧双手,忽然站起身,猛地拂开明容。
“够了,以下犯上,你这疯婆娘还要闹到几时!来人,传朕令,将容妃关到元芜宫,严加看守!”
左右侍卫立刻上前,齐齐架住明容,粗暴地将她一路拖出了宝华殿,直到出了殿门很远,众人还能听到那撕心裂肺传来的哭声,凄厉到不忍耳闻。
端木羽颤着手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将眸中涌上的热流硬生生地逼了下去。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自此,方休。
歌舞再起,主座上的况宁一下跌坐入位,脸上堆起笑容,对着淮南王连连举杯致歉,另一只手却在案下紧握,指甲深陷进了肉中,掐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册后大典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当年同时进宫的两位明家姑娘,如今天差地别,一个即将执掌凤印,风光无二,一个却被打在冷宫之中,痴痴疯疯,叫人唏嘘感叹。
淮南王与太后显然对如今调教出来的况宁很满意,却不知道,他在大典前秘密去了两个地方。
一个是关押着明容的元芜宫,一个是供奉着先帝的永乾殿。
元芜宫中,他一步步走向明容,那道纤秀的背影缓缓转过头,长发披散,脸色苍白,了无生气。
他眼眶一涩,心绪翻滚间几乎难以自抑,好半天他才平静下来,轻轻上前,抚过她的肩头,像以往无数次柔声哄她一样:
“小面团,你在这里冷不冷?住得可还习惯?你要什么便向朕提,朕都会……”
“我什么都不要……”空如死灰的声音打断了况宁,明容抬起头,吃吃一笑:“我只要爷爷,只要相府所有的人平平安安,皇上……给得起吗?”
从元芜宫出来,况宁深吸了口气,提着灯来到了永乾殿。
立于先帝牌位前,他执香点燃,面上带着笑,眼眶却有些泛红。
“也不知你在下面过得如何?每年清明我都命人给你烧了满满的纸钱下去,却没给你捎带几个纸美人,依你那好色如命的性子估计得怪我,但一大把年纪了,清心寡欲些总是好的,还嫌被蛇蝎美人害得不够吗?”
“想来可叹,天底下哪个做儿子的有我倒霉?老子留下的烂摊子通通压在了儿子身上,叫我这做儿子的收拾得焦头烂额,几次三番想撞上你的棺木随你一起去了,一了百了……”
可到底不再是年少时的任性恣意,家国家国,无家不成国,国破了又哪来的家?他东穆的江山,还容不得奸人染指,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他也会百折不挠地走下去。
所幸,这一天已经不远了——为此,他步步为营,与虎谋皮,已等待了太久。
秋风四起,在万众瞩目之下,迟来了三年的册后大典终于到来了。
筵席上,百官列作其次,烟花满天,觥筹交错,欢喜热闹。
空气中却暗藏着杀机,蠢蠢欲动。
明雪踩着宫道,粉面含笑,雍容华贵地步上台阶,就要接过况宁手中的凤印。
满堂注视下,况宁墨发薄唇,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就在这一瞬间,他错开明雪的手,按动机关,拂袖间扬起锦盒朝天一鸣,轰的一声——
信号弹炸开在浓浓夜色中,坐于淮南王旁边的端木羽瞳孔骤缩,猛地站起,一脚踢翻了桌子,携风刷地亮出贴身银剑,早已埋伏好的兵马蜂拥而出,铁甲惊寒,霎那间将众人重重包围,满堂一片愕然!
歌舞声戛然而止,混乱不堪中,淮南王眸中几个变幻,倏然明白过来,死死剜住端木羽,咬牙切齿:“好个飞翎将军,你竟是宁帝的人!”
端木羽立于虎骑营一众精兵前,大风吹过他的发丝,他昂首扬剑,森冷一笑: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王爷既敢窃国,野心勃勃,行他人之不敢行,也就早该想到今天,多行不义必自毙!”
隐忍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苦苦潜伏,他如履薄冰,只为这场局,这一天!
这场从三年前布下的局,今日终于可以收网伏诛!
耳边仿佛响起,他与宁帝在永乾殿秘密相见时的对话:
“明相死后,老贼便已视臣为心腹,七分兵权皆在臣之手,如今他的人马都已被控制住,东西四辰诸侯也已收到密函,率兵赶在路上,大典之日即会兵临城下,只待陛下一声号令,虎骑营的精兵更不必说,臣筹备已久,只待手刃逆贼……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冷风肆虐。
明容病中垂死,一个不速之客“咚咚咚”,大力敲开了相府的后门——
那时的两个少年彼此而立,各自带着不同的锋芒朝气,还并未想过日后携手同行,一明一暗,里应外合就是三年。
“殿下来看拙荆?”拙荆两字咬得极重,墨眸如许,早不是当年那个被人压在身下欺凌的少年。
况宁深深看了端木羽一眼,许久,笑了:“不,我来找你。”
房中,即将登位的太子,三朝元老的相爷,意气风发的少将。
况宁,明相,端木羽,三人就这样关在房中商讨了一夜,直到天方既白时,定下了此后漫长的护国大局。
当年迈的明相先行离开休息,房中只剩下况宁与端木羽二人时,端木羽挑眉开口:
“殿下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
“什么也不凭,你可以不允。”白玉似的脸上浅浅一笑,仿佛吃定了少年般。
其实凡事都有因果,端木羽不知道,况宁首先想到他是因为明容,从那成天口不离夫的小面团嘴中,他已大约知晓他是个怎样的人,后来他开始留心起他的一切,并查出他曾以最小试龄参与过东穆会考。
调出的卷宗上,彼时不过十四的少年,洋洋洒洒,陈苛利弊,其中最叫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激昂有力的结尾:
国之生吾,于国危难之际,必当赴汤蹈火,献以蜉蝣之力,不死不休。
是的,鲜有人知,那个腰间佩剑,踌躇满志,却在十四岁就被招入相府,折断羽翼,百般不甘做了童养夫的少年,内心真正的志向——
我想当个大将军。
并非只是为了争口气,而是做个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抵百万师,一个能驰骋沙场,,真真正正为国效力的大将军。
“我还有一事相求,”况宁收敛了笑意,用的是我,不是本太子,也不是即将登位的朕,他定定地望着端木羽:“明容要进宫。”
这话一出,端木羽立刻呼吸一窒,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不!”
但况宁却抢在他前头,墨眸灼灼:“你以为明容的病当真是病吗?那是有人给她下了毒,十年如一日的毒!”
掷地有声的话语中,端木羽震撼莫名,况宁眸光陡厉,就这样揭开了那个残酷的真相。
下毒者不是别人,正是明容的好表姐,明雪及其母家!
授意与施毒者也并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蛇蝎美人的皇后及已然驾崩的允帝!
那样肮脏的交易,从无意撞破的那天起,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况宁。
被枕边人迷惑了的允帝,无视淮南王的狼子野心,却反而怀疑起了真正忠心耿耿的明家。
在那蛊惑人心的枕边风中,出过三位皇后,两位贵妃的相爷府,地位牢不可破,势大到几乎要威胁到东穆的皇室,再不能放任其滋长了!
于是本该成为太子妃的相府嫡亲小姐明容无辜受累,被亲近的“家人”下毒谋害,而表小姐明雪及其母家为了荣华富贵,与帝、后达成了不可见人的交易。
沾沾自喜的他们,不顾丝毫宗族亲情,就这样一步一步把明容推下了深渊。
为了不引起怀疑,掩人耳目,那慢性的奇毒一点点日积月累,造成了明容自幼病体孱弱的假象。
他们需要她“自然而然”地死去,让老相爷虽悲痛欲绝,却不至于疑心其他,大查特查,最终与帝后撕破脸皮,“两败俱伤”。
这是一张天衣无缝的网,只将明容牢牢缚住,斩断退路,不留后患。
天知道况宁有多内疚,对于那个他从未谋面,却本该做他太子妃的明家二小姐。
他知晓所有的阴谋诡计,却独独不能向人道。
马车里,他第一次见到明容,那般瘦小孱弱的模样,捧着手炉,低着头,眉眼恬淡,惹人怜惜。
他故意去掐她的脸,故意去逗弄她,在她面前嬉笑怒骂,开始为她做一切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愿能稍稍弥补一些心头的愧疚——
和那初见时就无来由生出来的懵懂情意。
那年树下,他引得明容鼻血流出,忽然发病,悄悄溜进相府去瞧她时,见她躺在床上,他内心波涛翻滚,说不出来的滋味。
灼热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他轻轻抚上明容的脸颊,声音低不可闻,带着莫名的哀伤:
“小面团,你要快快好起来,否则……我会内疚的。”
不是内疚这一次的意外,而是内疚这数十年来的“见死不救”。
从那时起,他便在心中下定决心,他要好好护住她,却还是防不胜防,承华二十七年,允帝驾崩,明容也从宫中看过他之后,回去一病不起。
这其中的猫腻他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何,忍耐了这么长时间他终于被彻底激怒,血红着眼,跪在允帝牌位前,咬牙立下血誓。
穷其一生,护他所爱,护他所国,护他东穆百年基业。
“你能保护她吗?以你今时今日之景,你能护她几分周全?”
甫然得知真相的端木羽颤动不已,况宁的喝问却已响荡在耳边,逼得他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继续留在相府,她只会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暗箭终究难防,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提到明处,纵然刚开始我的处境也会十分艰难,但我毕竟是东穆的天子,倾我全部,护她一人,还是足矣。”
“并且若你当真选择走这条路,全心全意潜伏之下,你认为她有几分可能不被卷入重重危险之中?”
“你此时后悔还来不及,但一码归一码,明容这件事上我绝不退步,哪怕她日后知道真相怪我恨我,我也要带她走!”
无法言说这其中的挣扎纠结,如果再来一次,端木羽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勇气选择那条路。
他立在窗下,亲眼看着况宁拥着昏昏沉沉的明容,在她耳边温柔哄道:
“你别睡,你别睡我就娶你,让你穿大红的嫁衣,做东穆最漂亮的新娘……”
外头凄风苦雨,他听见明容强撑着如回光返照:“夫君,我不睡,你当真愿意娶我吗?”
心头一紧,他不知不觉握紧了腰中剑,脸上落下的许是雨水,许是泪水。
他不是圣人,却惟愿她好,不忍伤她一分,只在心底记取她当初的模样,消磨岁岁。
这是他对意中人好的方式,天知,地知,他知就够了,不需要别人懂,更无需称颂,即使他的姑娘误会他,他也无怨无悔。
一千个叹息,一万个不解,也只因为伶仃的一句,子非鱼,尔非吾。
然后就是十二月,新皇登基,犒赏将士的庆功宴上,他起身而出,跪在御前:
“臣别无所求,惟愿解除与明家二小姐明容婚约,望圣上成全。”
一片哗然间,他按照定下的计策,一身戎装,跪拜在淮南王面前,咬牙切齿:
“夺妻之恨,屈迫之辱,不可不报!”
老谋深算的王爷盯了他许久,终是搀扶起了他:
“老夫平生最敬少年英豪,有羽郎相助,如虎添翼。”
窗外大风烈烈,就这样,入得贼窝,与虎谋皮,开始了他漫长的潜伏生涯。
长乐侯一案时,人心惶惶,外间叫他玉面修罗,他只是置之一笑,看起来他是淮南王的左膀右臂,似乎是在为淮南王铲除异已,其实阴阳颠倒中,倒不如说他是在为宁帝拔除贵族势力,扫清道路。
长乐侯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们在密室商定时,明相说了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便让他们狗咬狗,陛下只管坐享其成。”
于是况宁装出被震慑住的模样,日日借酒浇愁,外头都传他这个少年天子到底被唬住了,淮南王与太后更是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得意忘形,掉以轻心。
原本局面都如他们所料,却没想到不知哪传出的风声,说他对容妃旧情不忘,连带着对相府手下留情。
多疑的淮南王坐不住了,似笑非笑地软硬兼施,硬是逼着他带兵踏上了相府。
火把通天,重重包围中,事情演变到最后,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在淮南王炯炯的目光中拔出剑,手却颤得厉害。
就在那僵持不下,气氛越发诡异的时候,他手中剑还未刺向明相,那个老人已经猛地扑了上来,一把撞在他的剑上,血溅当场——
“窃国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老相爷的嘶声厉喝中,所有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他与相爷相隔甚近,外人看起来就像是他一剑刺死了明相,明相死不瞑目。
没有人发现,在他们对视的那一眼里,老人眸中写满了多少的寄予,不能功亏一篑,绝不能!
满天星月无光,冷风肃杀,他硬生生咽下热泪,抽剑转身,鲜血溅了半边脸,在淮南王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所谓旧情不忘,纯属无稽之谈,还请王爷明鉴!”
长月当空,风声悲鸣,刀剑喑哑,以锋芒的最强音祭奠了淮南王时代的终结。
端木羽却站都站不稳了,捂住心口汩汩流出的热血,眼前发花。
方才的奋战中,他被淮南王养的死士偷袭得手,此刻已是强弩之末,硬撑着一口气。
好多人围了上来,好多声音在耳边响起,推开满脸急色的况宁,他拔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我要见她一面,再见她一面……”
错乱的脚步,撕心的痛楚,端木羽咬着牙,踉踉跄跄地直奔元芜宫。
宫外把守着虎骑营的人,一见到端木羽大惊失色,“将军,你怎么了……”
端木羽一把推开搀扶,直直越过他们,按住心口,径直朝冷宫深处而去。
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他身子踉跄间,恍惚看见那年初上战场,明容倚在门边,晨光将她的身影拖得很长,她轻轻开口:“夫君,早去早回……一定要平安回来。”
明容,明容……
他回来了,他再也不离开她了,他要告诉她,他有多爱她,比她想象的还要爱……
当浑身是血的端木羽终于挣扎到内室,伸手触碰到那个纤秀的背影时,他才从后面将她紧紧搂住,还来不及开口,腹部便一痛——
一把木剑狠狠地刺入他的腹部,握剑的手苍白而瘦弱,不住颤抖着。
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端木羽只对上明容转过身的那双眼眸,爱恨交杂着,浓烈到了极点的情感。
明容仰面望着他,一下抽出木剑,脸上沾了血,挂着疯疯癫癫的笑:
“夫君,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杀了爷爷,你去陪爷爷好不好……”
他瞪大了眼,抽搐着身子想开口,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抚上明容的脸颊,明容却向后一避,对着他痴痴一笑,状若疯癫:
“你是谁?为什么长得那么像我的夫君……不,你没有他好看,我要撑着小舟去找他了,不然他会生气的,你如果见了就告诉他,我在找他,一直在找他……”
血泪混杂着少年的脸孔,无数画面闪过端木羽的脑海,九岁时裹在狐裘里的明容,十二岁时去虎骑营拦在他身前的明容,十四岁时发梦魇安抚他的明容……
那夜的月光美得像在梦里,少男少女的对话恍如昨日。
“我母亲家乡有一种说法,地上死了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你说我能找到他们吗?”
“能的……那等我死了后,夫君也会去天上找我吗?”
倒下去的最后一眼,端木羽含着笑,只看见明容手握的那把木剑上,被血染糊的那一句,他曾亲手刻下的——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阳春烟景,最是迷人。
东穆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春光明媚,处处生机盎然。
这是宁帝除奸王,平乱党,建立太平盛世后的第五年。
民间对这段传奇津津乐道,说书人的段子里总少不了飞翎将军、老相爷、卧薪尝胆、与虎谋皮这些字眼,当年惊心动魄的一段帝国风云,如夕阳爬上屋顶,早已在岁月长河中慢慢平复下来,化为人们心中久远而景仰的历史……
却有一个人,在这段历史长河中,忘记了一切,恍若重生。
那年的大动乱里,明容醒来后便失去了所有记忆,但好在人没事,把一直守在床边的况宁引得又哭又笑。
许是过往太痛苦,许是端木羽在天有灵,纷纷扰扰过后,最终以这样的方式赋予明容新生。她接过自己的孩子,眨了眨眼,难以置信,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那是况宁许久不曾见过的笑。
他湿润了眼眶,只在心中喃喃着,忘了也好,忘了就能从头开始,前路还那样漫长,他会牵紧她的手,一直走下去……
这也是天上那位故人渴盼看到的吧。
密布的乌云终是散去,阳光下,东穆迎来了一个河清海晏的崭新盛世,而况宁与明容也迎来了一个新的开始。
明容在同年被册封为后,孩子赐名羽,况羽,况宁亲自勾上朱笔,盖上玉玺,东穆宁帝的小太子就此诞生。
一晃五年,江山大定,边陲小国无不心悦诚服,宁帝之名传颂四海,明容亦得贤后之称,帝后之情日益甚笃。况宁时常一手执明容,一手执太子,于黄昏凉亭中同桌共餐,无外人打扰,宛若市井中平凡祥和的一家人般,其乐融融。
明容曾问过况宁为何给孩子赐名羽,况宁斟了一杯酒,但笑不语,只望向长空,遥敬故人。
他说,惟盼天高辽阔,羽儿展翅高飞,不负……那人所愿。
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清晨,况宁牵着明容的手,一步一步踏入东穆皇陵,见到了他口中的“那人”。
墓碑上只得飞翎将军四个字,年年岁岁,白骨黄土,朝着皇宫的方向,安静守护。
明容偏过头,问:“他是谁?”
况宁笑了笑,伸手将明容揽入怀中,下巴抵住她的头顶,轻轻开口:
“是你的一位故人,也是我的一位故人。”
风乍起,拂过衣袍,撩动发梢,渐行渐远的两道身影,相互依偎,走向了朝阳升起的前路。
爱有小爱,可以举案齐眉;爱有大爱,我在万人中,仰望你在万人上。
风声飒飒,明容心头一动,仿佛随手翻过泛黄的书页,于模糊不辨的记忆里,很多年前,有一道目光,抱剑立于窗下,曾淡淡皱眉,看她在铺陈开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道——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