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河依旧没心没肺地哗啦啦流响,风依旧吹,草依旧绿,时过境迁之后,留在村人心口的伤疤偶尔还会隐隐作痛。
自罚款事件和女人们被卡车拉出山之后,田老太爷的威望一落千丈。他仍然一个人坐在半坡的场院里望远方,远方依旧那么渺茫,他和他的拐杖一同寂寞地靠在椅背上。他再也不会在谁慌里慌张冲到他面前时,板直着腰,将拐杖奋力往地上一拄,骂一句“慌啥,没用的东西!”没有人发现,田老太爷陡然苍老了许多,虽然他原本便已很老了。他的腰,也不再似从前那样板直了。他那张板了一辈子的脸,失去了原本的肃然,添了好些凄楚与沧桑。
田老太爷从椅子上站起来,进屋拿了些香表,往西坡去了。
无心谷西坡有一片坟地,埋的都是早夭的孩子,村人为了不让他们死后感到孤单,且传说不幸早逝的孩子,在另一个世界会继续生长,长大成人,村人便将他们埋在一起,让他们彼此做个伴儿。坟地边有一座孩儿庙,是村中人为那些孩子建造的,庙由关公镇守。
田老太爷燃了香,又燃了表(黄表纸),抬头看看那威风凛凛的关公像,又低下头,转身坐在门槛上。从这个角度看去,大半个村子尽收眼底。田老太爷茫然地望着。当目光转向坟地时,他陡然看见好几座新坟,心下猛然一惊,这是……
田老太爷猛然明白过来,神情更加凄楚,“丧德啊……”他不知是在骂谁。他仿佛看见那些没了娃的女人如何抹着眼泪一锄头一锄头挖出这些坑,将原本高高兴兴准备的小衣帽小鞋子埋进那坑里,堆起那土堆后,她们又如何扑在那土堆上哭得撕心裂肺……
田老太爷的心颤了颤,他回头望了望关公像,拿起靠在门槛上的拐杖,起身时猛地一踉跄,险些栽倒。田老太爷深吸一口气,惊魂甫定,颤颤巍巍地往回走。
田金发背着一捆柴从后面跟上来,见田老太爷脸色不对,便将柴往路旁一扔,忙追上去,“叔,咋了?有啥事你叫我们不就行了,你都这么大岁数了……”
田老太爷摆摆手,“没得啥事儿,我就是在屋里坐久了,出来走一哈儿(一会儿)。”田老太爷看看田金发,“你那孙儿还好?”
田金发咧嘴一笑,“唉……为了这个孙儿,我连裤衩子都给没收了……”
“裤衩子没得了叫你媳妇再给你做,孙儿在就好,孙儿在就好……”老太爷猛然落下两滴泪来,忙扯了袖子去擦,“老了真不中用,风一吹眼睛就流眼睛水儿(眼泪)。”
田金发心头一酸,“叔,我送你回去,外头风大。”
说着,田金发便将背上的柴捆往路边一撂,陪着田老太爷往回走。
田金发生于1949年,是田老太爷的同族侄子,父母去得早,十一岁起便跟着田老太爷,与田老太爷的三个儿子一同长大。田金发17岁时入赘白家,娶了白月梅,1988年又重新举家迁回无心谷。田老太爷脾气不好,但心肠好,为人刚正,田金发既怕他又敬他。
送回了老太爷,田金发又回到西坡将那捆柴背回屋。
“我今儿在西坡遇到叔了,看起来不大对劲儿。”吃夜饭时,田金发一边吃饭一边说。
“咋了?”白月梅问。
“也没咋,就是看起来不大对劲儿。我是怕……”
“那也是没得办法的事儿,毕竟他年纪也有那么大了。”
“多半是那个事儿给闹的。”
“说实话,那个事儿也不能怪他,他哪儿晓得会闹成这样?他一辈子堂堂正正,受人尊敬,哪晓得老了反而闹出这些事儿。”
“唉……”田金发长叹一口气,囫囵将碗里的饭扒干净,便拿上烟袋锅出了门。
“你哪儿去?”白月梅问。
“不哪儿去,就在河堤上走哈儿。”
“早点儿回来,莫搞得个晚晚的。”
“晓得。”这声音传来时已有些飘渺了。
太阳刚落山,田金发擦了火柴,燃了烟锅,坐在河边吧嗒吧嗒地抽旱烟。风夹杂着微微的草香,这气味,田金发再熟悉不过了。田金发扫视了这无心谷一圈,似乎和过去一个样,又似乎有点不同。具体不同在哪里,他说不出来,但确乎是何从前有些不同了。
“老头子,你孙儿来了!”田金发正出神,白月梅的声音像闪电一样刺啦一下划过来。他一回头,白月梅正站在打谷场边上望着她,怀里抱着他的小孙子。田金发咧嘴一笑,便噌地站起,“回来喽!”田金发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一路小跑回去。
一到打谷场,田金发便从白月梅怀里接过孙子,咧着满口黄牙逗弄他。
这时,郝春燕牵了刚会走路的秀儿出来。秀儿还走不大稳,需母亲牵着才敢慢悠悠地走。白月梅赶紧蹲下,伸长了双手拍着,“来,秀儿,到奶奶这儿来!”“来!”秀儿叫着咧嘴一笑,便加快了步子,踉踉跄跄往奶奶怀里冲,刚碰到奶奶的手,因走得太急,险忽儿跌倒,白月梅赶紧一把抱住她。
白月梅将秀儿抱到弟弟身边,“秀儿,看,那是弟弟。”秀儿转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看弟弟,“季季(弟弟)……”又看看爷爷,“爷!”虽然她还不懂那是什么,但大人早已教会了她如何叫。
“卫国呢?”田金发问。
“他到三表叔屋里去了。”郝春燕说。
“哦。”田金发又继续哄孙子。“叔最近不太好,你们有时间去看哈儿,叫他放宽心。抱二狗子一起去,可能他心里好受点儿。”
“好。”郝春燕应道。
翌日傍晚,田卫国与郝春燕便带了秀儿和二狗子一同去看田老太爷。
老太爷同往常一样独坐在院子里。
“卫国来了。”大媳妇玉凤一见他们来便忙过来招呼,进屋拿椅子,泡茶。
“秀儿,这是太爷。”郝春燕将秀儿放到地上,牵着她。
“太……爷……”秀儿被母亲牵着,踉踉跄跄地往太爷那儿去。
太爷早已转过身来伸出手要接她,“哎——都会叫太爷了哇!”老太爷一抬头看见田卫国怀里的二狗子,“这就是田金发孙儿?”
田卫国应了一声,忙将二狗子抱过去,蹲下给太爷看。郝春燕便拉住秀儿。
“金发有福啊,这娃子长得好漂亮。”
“这也是爷的重孙儿啊,也是爷的福。”郝春燕看着二狗子说。
“这几个娃娃来得不容易呀……”老太爷若有所思地感叹道。
“再不容易不也捱过来了。爷你要放宽心,你都活了八十多岁了,啥事儿没见过?这些娃子能平安活下来,还得感谢你呀,等他们长大了,他们还要给你买糖吃,买烟吃,买酒喝。能活下来是命,活不下来也是命,都归老天爷管,爷你莫多想……”郝春燕宽慰道。
“好好的你说这些搞啥经(做什么)。”田卫国眉毛一皱,看向郝春燕。
“你莫说她,有啥子不能说的。来,我抱哈儿我重孙儿。”说着,田老太爷便伸手去抱二狗子。
田卫国将二狗子放到老太爷腿上。老太爷小心翼翼地接过,轻轻抚摸着这个奶娃娃,手抖得厉害。二狗子一双眼睛明明亮亮的,望着太爷。“我的重孙儿喔……”
郝春燕蹲下,把秀儿拉到太爷身边,“秀儿,长大以后要跟弟弟一起孝敬太爷啊。”
“太……爷……”秀儿有些怯怯地看着抱着弟弟的太爷。
太爷伸出一只手来摸摸秀儿的头,“好……”
“这女娃子说话挺早啊,将来一定聪明。”田老二看着秀儿说。
“不早了,都快两岁了,话还说不大清。只能你教一句她说一句。”郝春燕摸着秀儿的头说。
秀儿多半知道是在说她,抬起头来看看母亲。
“她才多大点儿啊,哪儿能跟我们比?”田老大哈哈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秀儿看着他们笑,也笑了,露出几颗白白嫩嫩的小牙。
闲聊了约莫半个小时,天快黑时,田卫国郝春燕便带着俩娃回来了。
“你感觉爷他咋样?”郝春燕问。
“看不大出来,是感觉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田卫国抱着二狗子,小心翼翼地一边下坡,一边说。
“我也感觉出来了,就是说不清。听说金芳婶儿也给流了,去了才晓得的。叔他们怕爷受不住,瞒着没敢说。”
“不说也好,反正也改变不了啥子,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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