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亚美尼亚人说喜欢土耳其,就好比跟南京人说喜欢日本。
05 绝口不提-土耳其
文 | 酉酉
并不是我多疑,学生们确实在有意识地疏远我。
从泰山回来后,所有人的态度都微妙地变了。
说疏远有些夸张,准确地说是不合时宜的客气。本来这几天,我带着他们到处玩,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他们也不拿我当外人,当着我的面互揭八卦。说某老爷爷在老家有情人,买纪念品时专门买给女人的。又说某老太太向来以优雅知性著称,直到晚上睡进同一间房间,才发现呼噜声比男人还响。那位小帅哥见了我更是亲密,扑上来拉我的手,还在我身上蹭蹭。
所有的一切,莫名其妙统统中止了。
他们见了我,微笑依然微笑,但不再说别的。小帅哥见了我还想扑上来,她奶奶拽住他,说:“对老师要礼貌。”
礼貌是有区别的,不分场合的礼貌,其实意味着拒绝。
他们在拒绝什么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今天的基础汉语课,我准备得格外用心。上课是我的吃饭行当,干了三天导游,总算恢复了教师身份,必须好好露一手。我思考良久,翻阅诸多论文资料,拟出教学大纲和教案。是的,即便只有几十分钟,也需要教学大纲。
学生们此前从未接触过汉语,可能这一辈子也就上九十分钟汉语课,因此知识传授完全是次要的,趣味性才是第一位。也就是说,不要指望靠一堂课教会他们什么,只要他们觉得汉语有意思,那就算成功。
以“趣味”为中心,我准备了人民币和商品图片若干,好让他们继续讨价还价。准备了绕口令若干,妈妈骑马之类,难易适中,好让他们学玩兼顾。还准备了一首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加注拼音。这是苏联老歌,而亚美尼亚是前苏联成员。想必手风琴一拉,小曲儿那么一哼,情感共鸣顺理成章,下课时全体成员热泪盈眶,久久不愿离开教室。
计划很完美,实践很悲催。学生们没有了讨价还价的激情,也不想跟我念绕口令。《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倒是能哼几句,但始终没有形成大合唱。
我万分无奈,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呢?这也不感兴趣那也不感兴趣,究竟想学什么?
“老师,没关系,我们只是累了。你知道,我们年纪大了,昨天去泰山,今天又要上课,没有力气唱歌了。”Armine替大家解释。
“那同学们想做什么?看电影可以吗?功夫电影,Jackie Chan。”我的优盘里永远存有两三部带英文字幕的中文电影,那是实在无计可施时的救命稻草。
“还有不到一小时就下课了,看不完了。”
我也知道还有不到一小时,问题是怎么打发这一小时?难道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硬熬?
“老师,你教我们写汉字吧。下午有书法课。”
这倒是个新鲜要求。以我的经验,非汉字圈国家的学生最不愿意碰的就是汉字。逼他们写都老大不乐意,主动要求学汉字更是稀罕至极。
但既然你想学,咱就教呗。学啥汉字?
“随便,你随便教就行。”
随便教......什么叫随便教......你们到底把我当老师还是耍猴的?
“我爱你,用汉字怎么写?”传闻有情人的老爷爷突然提问。看来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不幸中的万幸,死气沉沉的课堂总算稍微被搅活,不少人笑了。我借坡下驴:“问得好,就教‘我爱你’的汉字吧。希望大家回国后,对自己的家人说这句话。”
一上午就这样不冷不热地过去了。我发誓,这是我迄今为止最失败的一堂课。
下午是书法体验,学院聘请了专门的书法教师,用不着我操心。我就在办公室偷闲休息,顺便反省哪里出了问题。
童一峰板着脸进来了。
“一会儿书法课结束,你去给学生们道歉。”
道歉?我心里咯噔一下,道哪门子歉?
“为你的不当言论道歉。”
我有什么不当言论?我不过是制止学生们在景区喧哗,这有何不当?如果因此就必须道歉,那么我半价购买门票,替学院省下一笔小钱钱,是不是也得嘉奖?
童一峰愣了愣:“那是你的工作。”
好嘛,我替你们省钱是工作,我说学生几句就得道歉,这帐算得可是够清楚的。
“咱俩说的不是一回事,你在景区维护秩序绝对没错,可你在爬泰山的时候,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没说什么。
“你是不是说你在土耳其工作过,并且很喜欢土耳其?”
没错,是我说的。
“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不为什么,这是事实。并且也不是我主动提,是他们问起来,我才回答的。并没有弄虚作假,也没有夸大其词。我在伊斯坦布尔的两年,工作过,玩乐过,生活非常紧张也非常充实。小摩擦当然也有,但是哪里没有呢?就算在国内,不也有人找我麻烦,比如你就老找我麻烦。
童一峰皱起了眉头,眼中逐渐冒出了愤怒。这让我有些胆怯,我不明白他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你是不是觉得,带这样一个短期团,就随便领着人四处转转,随便教点你好再见就完事?你有没有想过,在和任何一个国家的学生打交道之前,都必须对这个国家的历史风俗有所了解?你知道咱们中国人送花不能送菊花,结婚总挑双日子,莫非别人就没啥讲究,没啥禁忌?每个国家的风俗都好比埋了地雷的花园,你连调查都不调查,就光顾着赏花,不怕一脚踩上去被炸飞?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告诉我,土耳其和亚美尼亚,是哪一年建立外交关系的?”
这......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学国际关系的。
“2009年!想不到吧?有什么深仇大恨,导致这两个国家一直拖到21世纪才建立外交关系?八国联军把中国糟蹋成啥样,我们是啥时候跟人家建交的?德国都灭了波兰法国了,后来又是啥时候建交的?”
我渐渐感到事情不一般了。
“给你打个比方吧。你在亚美尼亚人面前说喜欢土耳其,就好比跑到南京城里,对南京人说你喜欢日本。我不是说日本就如何如何,咱们学院也有日本留学生,非常努力上进。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南京人就不讨厌你。这是策略问题。南京城里三十万屠杀,亚美尼亚人死了将近一百五十万。南京大屠杀持续了几个月,亚美尼亚大屠杀持续了几年。这次访学团里的成员,说不定就有家人在屠杀中遇害的。你倒好,在受害者面前表达对刽子手的喜爱。你说,你有没有脑子?该不该道歉?”
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不知道是为无辜受难的逝者,还是为自己惊世骇俗的愚蠢。
“而且——”童一峰长出了一口气,抿住嘴唇,好像极难开口似的。“这次访学团都是老头老太太,乍一看不起眼。其实,他们都是退休的高校教师,在本国教育界依然很有影响。如果他们对我们学院满意,今后就可能继续合作,选派学生过来学习,我们也可以推荐学生或者老师过去工作。你想过没有,可能就因为你一句话,学院的生源就没了,老师和学生们的工作机会也没了。”
我的天,这简直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童一峰转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傻不愣登地站着。
第二天中午,我硬着头皮,找到了访学团下榻的宾馆,敲开了团长的门。
“对不起。由于我的无知......”
团长摇摇头,举手打断了我的话。回身走进房间,托出一张宣纸。“本来想明天送别仪式上给你,但既然你来了,就先拿上吧。”
是幅书法。准确地说是幅类似书法的绘画,因为作者显然是把汉字当画来画的,完全不顾间架结构。“我爱中国”四个字,画得歪七扭八。“我”字张牙舞爪,“爱”下面的“友”分出去了,“国”是个圆滚滚的球。
“我们对这几天的行程很满意,对你们学院的条件也很满意。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问题。我们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必须了解我们国家的历史。虽然对我们来说,那是一个永远不可遗忘的悲剧,但与其哭着请求所有人都记住,不如努力发展自己,强大自己,避免再次受到伤害。这也是我们想要学习汉语的原因。中国这些年来的发展,全世界都能看到。而很多亚美尼亚人,对中国还十分不了解。我们应该向中国学习,尤其是我们的年轻人。”
我收下了那幅“字画”。我从没想过,汉字可以如此不合章法地优美。
访学团即将离开济南,去往北京。在那里,他们将搭乘俄罗斯航空,经莫斯科中转回到埃里温。
童一峰没有要求我去机场送行,说这几天我已经很辛苦。但我坚持陪同前去。我坚持看着一行花甲古稀的老人,领着童稚未退的孩子,走过闸机。虽然他们已经消失在视线中,我还是举起右手挥了又挥。
我坚信,他们能够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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