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赖于精神,智慧引领幸福】
一、快乐更多地依赖于精神。
人生有许多出于自然的享受,例如爱情、友谊、欣赏大自然、艺术创造等等,其快乐远非虚名浮利可比,而享受它们也并不需要太多的物质条件。把这类享受称作对生命本身的享受。
愈是自然的东西,就愈是属于生命的本质,愈能牵动至深的情感。
人们享受的花样愈来愈多。但是,我深信人世间最甜美的享受始终是那些最古老的享受。
人生有两大快乐:
一是,生命的快乐,例如健康、亲情、与自然的交融,这是生命本身的需要得到满足的快乐。
另一是,精神的快乐,包括智性、情感和信仰的快乐,这是人的高级属性得到满足的快乐。
物欲是社会刺激出来的,不是生命本身带来的,其满足诚然也是一种快乐。但是,与生命的快乐比,它太浅;与精神的快乐比,它太低。
为了抵御世间的诱惑,积极的办法不是压抑低级欲望,而是唤醒、发展和满足高级欲望。
高级欲望指人的精神需要,它也是人性的组成部分。
人一旦品尝到和陶醉于更高的快乐,面对形形色色的较低快乐的诱惑就自然有了“定力”。
最好的东西你既然已经得到,你对那些次好的东西也就不会特别在乎了。
看见那些永远在名利场上操心劳碌的人,令人心生怜悯。他们因为不知道世上还有好得多的东西,所以才会把金钱、权力、名声这些次要的东西看得至高无上。
物质带来的快乐终归是有限的,只有精神的快乐才可能是无限的。
遗憾的是,现在人们都在拼命追求有限的快乐,甘愿舍弃无限的快乐,结果普遍活得不快乐。
金钱,消费,享受,生活质量——当把这些相关的词排列起来时,就会发现它们好像有一种递减关系:
金钱与消费的联系最为紧密,与享受的联系要弱一些,与生活质量的联系就更弱。
因为至少,享受不限于消费,还包括创造;生活质量不只看享受,还要看承受苦难的勇气。
金钱的力量当然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这种力量肯定没有大到足以修改我们对生活的基本理解。
人生最美好的享受都依赖于心灵能力,是钱买不来的。
钱能买来名画,买不来欣赏;能买来色情服务,买不来爱情;能买来豪华旅游,买不来旅程中的精神收获。
金钱最多只是获得幸福的条件之一,永远不是充分条件,永远不能直接成为幸福。
奢华不但不能提高生活质量,往往还会降低生活质量,使人耽于物质享受,远离精神生活。
只有在那些精神素质极好的人身上,才不会发生这种情况,而这又只因为他们其实并不在乎物质享受,始终把精神生活看得更重要。
人们的迷误之一是把消费当作享受。
当然,消费和享受不是绝对互相排斥的,有时两者会发生重合。
但是,它们之间的区别又是显而易见的。
例如:
纯粹泄欲的色情活动只是性消费,灵肉与共的爱情才是性的真享受;
走马看花式的游览景点只是旅游消费,陶然于山水之间才是大自然的真享受;
用电视、报刊、书籍解闷只是文化消费,启迪心智的读书和艺术欣赏才是文化的真享受。
要而言之,真正的享受必是有心灵参与的,其中必定包含了所谓“灵魂的愉悦和升华”的因素。
否则,花钱再多,也只能叫做消费。
享受和消费的不同,正相当于创造和生产的不同。
创造和享受属于精神生活的范畴,就象生产和消费属于物质生活的范畴一样。
快乐更多地依赖于精神而非物质,这个道理一点也不深奥,任何一个品尝过两种快乐的人都可以凭自身的体验予以证明,那些沉湎于物质快乐而不知精神快乐为何物的人也可以凭自己的空虚予以证明。
上天的赐予本来是公平的,每个人天性中都蕴涵着精神需求,在生存需要基本得到满足之后,这种需求理应觉醒,它的满足理应越来越成为主要的目标。
那些永远折腾在功利世界上的人,那些从来不谙思考、阅读、独处、艺术欣赏、精神创造等心灵快乐的人,他们是怎样辜负了上天的赐予啊,不管他们多么有钱,他们是度过了怎样贫穷的一生啊。
二、做一个思想者。
一个聪明人说:“不把真理说得太过分,就可以把它说得久一些。”
但也可能相反:没有人注意这位有分寸的导师。
世人往往不理睬平和的真理,对极端的真理则大表震惊和愤慨,然后就悄悄打折扣地接受。
一切被人们普遍接受并长久流传的真理,在其倡导者那里几乎都是极端的,说得太过分的,只是后来才变得平和持中。
新思想的倡导者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偏执狂,他对自己的发现有一种狂热,每每把它绝对化。
一种新思想无非是看事物的一个新角度,仅仅是一个角度,但倡导者把它看作唯一的角度,把它变成轴心了。
就让他这样做好了,否则很难引起世人的注意。
只有这样做,才可能使人们摆脱习惯的角度,接受新的角度。
在人类文化发展过程中,他的偏执并无大害,迟早会被克服,而他发现的新角度却永远保留下来了,使得人类看事物的角度日益多样,灵活,自由。
于是,偏执辩证地导致了灵活。
你也来创造一种新思想。
新思想?
天底下哪有什么新思想?
人类的历史实在太漫长了,凡是凭人类的脑袋想得出来的思想,在历史上都已经提出过了。
人们是很迟钝、很粗心的,面对五花八门的世界,什么印象也形不成。
于是有人出来把世界的某一因素加以夸大,说成是世界的轴心,大肆宣扬一番。
人们这才有了印象,并且承认这样做的人创造了新思想,是思想家。
这派夸大了这个因素,那派夸大了那个因素,待到所有的因素都被夸大过了,又有人出来兼收并蓄,加以综合,于是又算提出了新思想,又成一派。
以后呢,人类是很健忘的,它换个儿崇拜各种思想然后换个儿把它们忘掉,于是有人把人类早已遗忘的某种思想用新的术语装饰一番,重新搬出来,又算是创造了新思想。
这就是人类的一部思想发明史,一部文化史。
一个思想家一旦形成他一生中的主导思想,他便成熟了,此后他只是在论证、阐释、应用、发挥、丰富他的这个主导思想。
很少有人根本改变自己的主导思想,而且其结果往往是不幸的——多半不是确立了一个新的主导思想,而只是转入了别人的思想轨道,丧失了自己的活力和特色。
唯有旷世大才能够经历主导思想的根本转折而又不丧失活力和特色。
每一个伟大的精神创造者,不论从事的是哲学、文学还是艺术,都有两个显著特点:
一是,具有内在的一贯性,其所有作品是一个整体。
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每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一辈子只在思考一个问题,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一辈子只在创作一部作品。
另一是,具有挑战性,不但向外界挑战,而且向自己挑战,不断地突破和超越自己,不断地在自己的问题方向上寻找新的解决。
人类思维每每开出相似的花朵,相隔数千年的哲人往往独立地发现同一真理。
这与其说是因为人类心理结构的一致,不如说是因为人类境遇的一致。
不管社会如何变化,人类的总体境遇是基本不变的。
置身于传统之外,没有人能够成为思想者。
做一个思想者,意味着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到人类精神传统中去,成为其中积极的一员。
对于每一位个体来说,这个传统一开始是外在于他的,他必须去把它“占为己有”,而阅读经典便是“占为己有”的最基本的途径。
世界的真理一直在我们的心中寻找能够把它说出来的语言,我们常常觉得快要说出来了,但是一旦说了出来,却发现仍然不是。
读许多前人的书的时候,我们发现在他们身上曾经发生过同样的情况。
那么,世界的真理始终是处在快要说出来却永远没有说出来的边缘上了,而这就证明它确实是存在的。
第一种人有常识,没有思想,但也没有思想的反面(教条)。他们是健康的,像动物一样健康。
第二种人有常识,也有教条,各有各的用处。工作用教条,生活靠常识。他们是半健康的。
第三种人完全缺乏常识,全然受思想的支配,或者全然受教条的支配。从常人的眼光看来,他们是病人,前者是疯子,后者是呆子。
新的思想凭借误解前人的思想而形成,凭借同时代人对它的误解而传播。
诠释也就是误解。是每个人精神上自我生长的方式。
思想是一份一经出版就被毁掉的原稿,学问便是各种充满不同印刷错误的版本,每一种都力图证明自己最符合原稿。
有时思想孕育于沉默,而靠谈话催产;有时思想孕育于谈话,而靠沉默催产。
感觉与感觉之间没有路,只能跳跃。思想与思想之间有漫长的路,必须跋涉。前者靠灵巧,后者靠耐力。
真理在天外盘旋了无数个世纪,而这些渴求者摊开的手掌始终空着。
谎言重复十遍就成了真理,当然是对那些粗糙的耳朵来说。
还有另一种情形:真理重复十遍就成了谎言,对于那些精致的耳朵来说。
一个真理在人云亦云的过程中被抹去了个性,从而丧失了原初的真实性。
精致的耳朵是宁愿听到有个性的谎言,而不愿听到无个性的真理的。
不妨说,有个性的谎言比无个性的真理更为真实。
三、智慧引领幸福。
1、超越欲望才有幸福。
人受欲望支配,欲望不满足就痛苦,满足了就无聊,人生如同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
欲望意味着匮乏,而匮乏就是痛苦,欲望的满足则意味着欲望的空白,而这就是无聊。
比如肉体的欲望,食欲、性欲,不满足是痛苦,满足时顶多有短暂的快乐,然后便是无聊。
又比如对金钱的欲望,钱少了是痛苦,钱多了,如果没有更高的目标,就会无聊,然后要去赚更多的钱,但钱再多也填补不了内心的空虚,即使你富裕得成了一个金钟摆,仍逃脱不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的命运。
精神性质的愿望,其产生不是基于匮乏,而是基于内在的丰富,其满足又会激起更强烈的愿望,因此绝不存在痛苦和无聊的悖论,相反是快乐递进的良性过程。
比如说,你渴望知识,喜欢读书,你会因此痛苦吗?当然不会,这类愿望本身就是令人快乐的。
然后,你去满足你的愿望,你读了一本好书,读了许多好书,你会因此无聊吗?当然也不会,你只会感到充实。
2、两种不同的比较。
只把物质的快乐视为幸福,只在物质的层面上和人比快乐,这样的人必定永远劳心劳力,无幸福可言。
为什么不做另一种比较呢?
凡是真正品尝过精神的快乐的人,把它和物质的快乐做比较,一定都知道,它带来的幸福感远非后者可比。这样的人是不屑于和人比物质的快乐的。
3、幸福包容人生的正负体验。
幸福是相对的,现实中的幸福是包容人生各种正负经历的丰富的体验。
人生中必然遭遇挫折和痛苦,把它们视为纯粹的坏事予以拒斥,乃是一种愚痴,只会使自己距幸福越来越远。
4、智慧引领幸福。
苏格拉底提出过一个等式:智慧=美德=幸福。
他的意思是,一个人倘若想明白了人生的道理,做人就一定会做得好,而这也就是幸福。
反过来说,我们的确看到,许多人之所以生活得不幸福,正是因为没有想明白人生的道理,在做人上出了问题。
在此意义上,智慧是引领我们寻求幸福的明灯。
5、幸福的“器官”是心灵。
如果我们要给幸福寻找一个“器官”,那只能是心灵,而非肉体。
肉体只有快感和痛感,是心灵在做幸福和不幸的判断。
正因为此,心灵的取向和状态对于幸福是重要的。
6、幸福来自有意义的关联。
意义即关联,关联有两类:
一类,是我们的生活与有限的生命价值和精神价值的关联,比如父母对子女的爱,出于精神动机从事的事业,皆属此类。
另一类,是我们的生活与无限的生命价值和精神价值的关联,这实际上就是指对人生的超验意义的信仰。
提供这种超验意义的那个至高境界无法证实,但惟有假设它存在,与它保持关联,才可使人生获得真正充实的幸福。
现代人发疯似的追求幸福,这种狂热是一种病态,其病因在于关联破裂,意义缺失,由此产生了人人痛心却无力战胜的内心空虚和外在冷漠。
可是,人们往往找错了原因,反而愈加急切地追求物质,寻找表面的快乐,试图以之填满意义的真空,结果徒劳。
7、幸福这把尺子太小。
那些伟大的灵魂,圣者如佛陀和耶稣,贤哲如苏格拉底和孔子,天才如尼采和梵高,生前或者贫困终身,或者受尽磨难,如果用世俗的眼光来评估,他们都是很不幸福的。
幸福这把尺子太小,衡量不了这些精神伟人的价值。
不过,倘若把幸福定义为人性的伟大,他们又是最幸福的。
8、快乐的二原则。
追求快乐无可非议,但要遵循两个原则:
一是,道德原则,你在追求快乐的时候不可给他人造成痛苦,不可损害他人。
二是,理性原则,你在追求快乐的时候不要给自己埋伏下痛苦,不要损害自己。
违背前一个原则,是卑劣;违背后一个原则,是愚蠢。
其实,卑劣者往往愚蠢,损人往往以损己告终。
9、积极的超然。
真性情之人,不但有诗人的心灵,热爱人生,富于生活情趣;还必须有哲人的胸怀,彻悟人生,能够超然物外。
倘若没有后者,人就会受外部事物和外在遭遇的支配,患得患失,生活情趣便荡然无存了。
超然未必是消极的出世,反而可以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你和你的人生保持一个距离,结果是更能欣赏人生的妙趣。
四、坚守永恒的人生价值。
现代世界是商品世界,我们不能脱离这个世界求个人的生存和发展,这是一个事实。
但是,这不是全部事实。
我们同时还生活在历史和宇宙中,生活在自己唯一的一次生命过程中。
所以,对于我们的行为,我们不能只用交换价值来衡量,而应有更加开阔久远的参照系。
在投入现代潮流的同时,我们要有所坚守,坚守那些永恒的人生价值。
天下滔滔,象牙塔一座接一座倾塌了。
平静地望着它们的残骸随波漂走,庆幸许多被囚的普通灵魂获得了解放。
可是,当发现还有若干象牙塔依然零星地竖立着时,禁不住向它们深深鞠躬了。
坚守在其中的不知是一些怎样奇特的灵魂呢?
生活在现代商业社会里,文人弃文从商也好,亦文亦商也好,卖文为生也好,都无可非议。
真有一位当代梵高枯守在象牙塔里,穷困潦倒而终,当然可歌可泣,但这是不能要求于并非天才的一般文化人的。
我们应该也能够做到的是,在适应现代社会的同时有所坚持,在卷入商品大潮的同时有所保留。
坚持和保留什么?
当然是原来就有的东西,毋宁说是人之为人的某种永恒的东西。
真正精神性的东西是独立于时代的,它的根子要深邃得多,植根于人类与大地的某种永恒关系之中,唯有从这个根源中才能生长出天才和精神杰作。
当然,一个人是否天才,能否创造出精神杰作,这是无把握的,其实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失去与这个永恒源泉的联系。
如果这样,他就不会在任何世道下悲观失望了,因为他知道,人类精神生活作为一个整体从未也决不会中断,而他的看来似乎孤独的精神旅程便属于这个整体,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之泯灭。
那些没有立足点的人,他们哪儿都不在,竟因此自以为是自由的。
在今天,这样的人岂不仍然太多了?
没有自己的信念,他们称这为思想自由。
没有自己的立场,他们称这为行动自由。
没有自己的女人,他们称这为爱情自由。
可是,真正的自由始终是以选择和限制为前提的,爱上这朵花,也就是拒绝别的花。
一个人即使爱一切存在,仍必须为他的爱找到确定的目标,然后他的博爱之心才可能得到满足。
所谓超脱,并不是超然物外,遗世独立,而只是与自己在人世间的遭遇保持一个距离。
有了这个距离,也就有了一种看世界的眼光。
一个人一旦省悟人生的底蕴和限度,他在这个浮华世界上就很难成为一个踌躇满志的风云人物了。
不过,如果他对天下事仍有一份责任心,他在世上还是可以找到他的合适的位置的,“守望者”便是为他定位的一个确切名称。
“守望者”的职责是,与时代潮流保持适当的距离,守护人生的那些永恒的价值,了望和关心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个被废黜的国王,否则就不会因为自己失了王位而悲哀了。
所以,从人的悲哀也可证明人的伟大。
借用帕斯卡尔的这个说法,我们可以把人类的精神史看作为恢复失去的王位而奋斗的历史。
当然,人曾经拥有王位并非一个历史事实,而只是一个譬喻,其含义是:人的高贵的灵魂必须拥有配得上它的精神生活。
人是一个被废黜的国王,被废黜的是人的灵魂。
由于被废黜,精神有了一个多灾多难的命运。
然而,不论怎样被废黜,精神终归有着高贵的王室血统。
在任何时代,总会有一些人默记和继承着精神的这个高贵血统,并且为有朝一日恢复它的王位而努力着。
把他们恰如其分地称作精神贵族。
真正的精神贵族何其稀少。倘若一个人仍然坚持做精神贵族,以精神的富有而坦然于物质的清贫,我相信他就必定不是为了虚荣,而是真正出于精神上的高贵和诚实。
休说精神永存,万有皆逝,精神也不能幸免。
然而,即使岁月的洪水终将荡尽地球上—切生命的痕迹,罗丹的雕塑仍非徒劳。
即使徒劳,罗丹仍要雕塑。
那么,一种不怕徒劳仍要闪光的精神岂不超越了时间的判决,因而也超越了死亡?
所以,万有皆逝,唯有精神永存。
丁俊贵
2023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