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这是创作中的《中国古代神话和传说故事集》系列的第一篇。
我喜欢故事,一如喜爱慕斯赫德(Moosehead)的拉格啤酒与路易·阿姆斯特朗。在所有的故事之中,我尤其喜欢神话和传说。虽然这些故事往往并没有复杂的情节,但是阅读起来,却让我感觉犹如站立于样貌粗陋的原始图腾前一般,心中总是隐隐被一种来自远古的拙朴力量所打动。神话传说由人所创造,经代际相传,却又影响着人们,最终变为一个民族群体意识(Collective Consciousness)的一部分。毕竟,冰冷的遗迹和散发着铜腥味的古董默然而立,无法言语,而神话传说却在每一个孩子的床边,每一个老祖母缝衣的针脚中,不断的轻轻诉说。
这些原初(Primitive)故事的情节和人物,几乎为全部人所熟知。因此,以它们为内核,来编写新的故事,我想会是件颇有挑战,却又很有意思的事情。其关键,大概是如何即不失去原始故事的大体框架,又能让人读来感到新鲜有趣。所以,在《七夕》里织女依然会爱上牛郎,但这里的牛郎和织女,却和传统的神话叙事不太一样;《带我去月球》(嫦娥奔月)和《断桥》(白蛇传)中,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被保留下来,但故事却有全新的背景和发展;《桃源》和《精卫》,则由于原初故事情节过于简单,在写作中仅借用了概念。
这个系列,对篇幅均有所控制,对于正常阅读速度的读者,读完一篇,大概是伴着3~4首比莉·霍丽黛的歌,喝完一杯星巴克小杯(Tall)卡布季诺的时间,而故事大多为温馨的浪漫爱情喜剧——正如《出塞》中的昭君所说,爱情故事的结局,都应该是圆满的。希望大家读完在留言中写下感想和建议,因为网络媒介的特殊优势,我也会对已经发表的故事进行修订,就像真正的神话传说,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人所不断改变一样,让它们的生命得到延续。
正文
这个叫做牛家村的村落,正位于两座山间的狭长地带之中。
经过开垦的农地,犹如台阶一般层层分布在村庄两侧的山坡上,在每一层里,又由狭窄的田间小路将它们分割成大小不同的碎块。到了秋天的时候,被收割过的与仍旧生长着庄稼的田地便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来,从远处看,像极了盛着凝固颜料的调色盘。在谷地里,围绕着村子,共有五片各自独立的湖泊。最大的那个湖在北边的桑树林里,剩下几个则小得多——若是依照更严格的分类标准,可能把它们称作水塘更准确些。根据村里长者的说法,这些湖在过去的时候都比现在大,湖的总数也并非五个,而是七个,都是因为村里人自几代以来,长期引用湖里的水来灌溉田地,导致湖水逐渐枯竭,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问二叔这村子的来历,他这样告诉我:
“这里呢,原来可并不叫牛家村。村子里,一直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村子的附近并没有这些湖。有这么一天,有个在天上的仙女,她在天宫里呆得久了,有点闷得慌——她总是听那些年纪大的仙女说起人间各种有趣的事情,便在一个清晨,趁天宫大门守卫换班的那阵子,偷偷溜到凡间来了……”
“……这仙女从东方的仙宫世界飞下来,想找个好玩的去处,正好路过这村子,她看到安静的小村,山谷间的绿树和飘散的云雾,很是喜欢,便降在了村子附近。她挽起白纱裙,赤着脚,走在山间,听着鸟鸣,开心的不得了,但这么一高兴——凡间毕竟和天界不一样,处处可都隐藏着危险——一个不小心,就把脚扭伤了……”
“……仙女没有办法,只能一瘸一拐来到小溪边,在那儿休息。幸运的是,她走之前,身上带了一枚天宫中可以治疗所有伤痛和疾病的仙药,她正要把仙药拿出来,抹在脚上的时候……”
二叔顿了顿,继续讲述道:
“……一个村里上山采药的年轻人正好路过这里,他并不知道她是仙女,便好心的让她跟着他去村里治伤。为了不暴露身份,仙女只好答应下来。可没想到的是,就这么照顾着照顾着,两个人产生了感情,还决定从此以后在一起……”
“……然而,神与人之间的结合,是并不被天界允许的。于是天帝派人带走了仙女,把她押回天宫。离开的时候,在天空中,仙女望着逐渐远去的恋人,想到今后可能再也无法见面,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说来也奇怪,泪水滴落在地上的地方,竟涌出了山泉,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那七个闪闪发光的湖泊。”
“啊……那么,那个年轻人后来怎么样了呢?”我问。
“年轻人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去。仙女走之前,悄悄把带在身上的仙药交给了他,并且说,天界的一年,等于凡间的十年,服下那枚仙药可以让他在凡间过上天界的时间,在这里等她——”
“等等,二叔,”我打断了他的话,“仙女用来抹在脚上的药,那个青年要这样吃下去,难道不会觉得恶心么?”
“小孩子哪有那么多问题!……仙药能治百病,当然外用内服都可以!而且仙女的脚有什么好恶心的!——”他涨红了脸,咳嗽一声,继续道,“于是那个男人,就服下了仙药,这样几十年,上百年的,等在湖边。可能直到今天,他依然这样,一个人独自徘徊在湖边那阴暗的桑树林里,口中喃喃的,重复不断的呼唤着恋人的名字……”
“……”
“所以呢,小孩子可千万别随便去湖边闲逛哦,特别是在十三号星期五这天的时候。就算去了湖边,假如看到有个小屋,也要避免靠近——特别是看到戴着曲棍球面具,身材高大,面色阴沉的男子,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可才是明智之举。”
“……不过,说到底,这故事还是没有说明‘牛家村’这三个字,究竟是怎么来的啊?”
“……小孩子——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我是一个孤儿,父母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没有照片,也没有文字记录——所留给我的东西,除了记忆里一些模糊的面容之外,就只有村子东边的一栋老房子,和一头老牛而已。二叔告诉我,他们都是外乡人,说一套和本地人相差甚远的土话,也甚少与村里人交流。他们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离开自己的故乡,来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并在这里安家的呢?我曾经无数次的,反复整理那栋老房子里父母留下的杂物,却依然没有办法理出头绪来。
二叔是村子里的长者,虽然他看起来也就五十出头的样子,但是村里的人,不论多大的年纪,见到他都会很尊敬的叫一声“二叔”。父母临终的时候,把我托付给了他。到我7岁那年,他对我说,孩子你年纪大了,该学着干点活计了,不如就放放牛吧。
于是我就开始放牛。在春天播种的时候,我把牛租给村民们,犁一亩地,半天的时间可以赚到十五块钱。我用其中的两块钱买一包香烟,坐在垄头,一边吸烟,一边看赤着上身的汉子,在夕阳下,把鞭子慢慢的,一遍又一遍的抽在老牛背上那一块块隆起的肌肉上。犁完地,我会去村里的商店给二叔买二两酒和半只烧鸡,有时候,也会给自己买上一两本小说。
就这样,几年,十年过去了。时间长了之后,他们就都叫我牛郎。到了最后,连我也想不起自己的姓名了,于是只能跟着大家称自己作牛郎——不管怎样,到了最后,我们大概都会渐渐变成别人眼中,所期待着的那个人吧。
一天,我正在村子北面的桑树林边放牛。那天天气很热,老牛似乎也有点反常,没吃几口草,就往树林里钻。
我把凉鞋脱下来拎在手里,也慢慢走进树林,光脚踩在赤红色的柔软泥地上。阳光从树的枝桠间照下来,形成碎了的银盘般的光斑,这时,我听到林子深处传来水声。
我循声走过去,远远看到湖边有个白色的影子。
二叔说过的话闪现在我的脑海中——不过今天并非十三号星期五,而且,假使真的遇上一个生活了上百年的人,说不定我倒有机会向他打听一下这村庄的来历呢。于是,我向影子小心的靠近。
原来那是个年轻姑娘,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用手拨了拨水,然后站起身,把裙子脱下来丢在身旁的皮质旅行箱上面,露出红色的游泳衣,还有雪白的胳膊和腿。
我弯下腰,躲在树丛后面看着她。她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噗通一声跳进了湖里。
河面上溅起水花,接着就没有响动了。几分钟过去之后,姑娘还是没有浮出水面。
微风吹皱湖面,树上传来嘈杂的蝉鸣。
我不禁有点担心起来。我曾经听二叔说过城里姑娘来村子的事情:穿着牛仔裤,留着干练的马尾辫,背着旅行包,独身一人,眼神里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她们都是打算去雪山的,有时候会在村里住上几天——她们喜欢孩子们,教他们说外国话,还给他们谁也没见过的糖果,不过更多的时候,她们只是礼貌的向村里人打听雪山的方位,然后就匆匆继续赶路了。
意外发生在去年的夏天。有一个这样的姑娘,在进山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村长组织大家在山里搜寻了好几天,才找到她的遗体:在一个山坡上,可以一览无余的看到整座雪山的向阳处,她用一根用来扎裙子的带子,一头穿过树杈,另一头套在脖子上,把自己吊在了树上。邻村的狗蛋告诉我他那天进山采药,和搜索队一起看到了尸体:煞白的脸,舌头吐的老长。但是我并不相信——他连夜里路过乱坟岗都要绕着走,哪里有胆子去看死人。
——她不会也出事了吧?
我从树后面跑出来,一边呼喊着一边脱掉上衣。到了湖边,我向水里面看,但夏天的水是浑浊的深绿色,什么都看不见。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在后面踢了我一脚,我一下子掉到了水里。
湖岸上传来一阵笑声。
我踩着水,脑袋浮出水面,咳嗽着,大口喘着气。
只见那姑娘站在那儿,正笑得弯了腰。她一定是潜水从旁边什么地方偷偷游上了岸。她可真能憋气,狗蛋也就能憋个两三分钟。城里人都这么能憋气吗?
“你……干嘛踢我!”
姑娘止住笑声,反问我:“那你干嘛偷看我?”
原来她早知道。我有点尴尬,泡在水里,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以为你……”
“哈哈……你这个傻瓜,我知道你是好心。先上来吧,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我只穿着一条短裤坐在草地上,阳光暖暖的照在我光着的后背上。在我的身边,平铺着脱下来的裤子,和一字摆开,沾湿了的烟。我看着姑娘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装着红色液体的玻璃瓶,两个明晃晃的高脚杯,和一个有着长瓶颈和大肚子、形状奇怪的瓶子——城里人真奇怪,都随身带着瓶子杯子吗?
“纳帕谷赤霞珠。”
姑娘看着玻璃瓶上的标签,自言自语道。然后用一个像锥子一样的东西打开玻璃瓶上的软木塞,把赤霞珠倒在形状奇怪的瓶子里。她手里拿着一个杯子,递给我另一个。
我去拿那个形状奇怪的瓶子,却被她拦住了。
“等等,要醒一会儿酒。”
我只好又坐回原地。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牛郎。”
她用惊讶的眼神将我浑身上下看了一遍,然后说:“……怎么,现在这样的村子里服务产业也如此发达了?”
“我不是服务的。我是放牛的。”
“……”
我想了想,问她:“你……是城里人吗?”
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觉察到自己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她这样的打扮,明显不是村里人,那自然是城里人了。
她果然诧异的看着我,像是听到了什么世界上最好笑的问题。
“不……当然不是,”她顿了顿,然后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叫织女,是天上的仙女。”
我愣住了。
酒醒好了,她给我倒上一杯。我口渴极了,便喝了一大口——可是那味道入口又酸又涩,我一下子全吐了出去。
“哈哈哈……”她大笑起来。
“你喝过葡萄酒吗?”
我摇摇头。
“……你要这样。”她又给我倒上一杯,然后用细的手指捏住自己那杯的杯脚,轻轻晃动。杯子里的液体在阳光下,发出异样的光芒。
我学着她的样子晃着杯子。
“然后……要一点点的,这样喝,”她把杯壁凑到淡粉色的嘴唇边,轻轻啜了一口,“把舌头卷起来,然后让酒沿着舌头流过去。”
我按照她的说法,果然酒的味道好了一些。
“有草的味道。”我说。
她点点头,似乎表示认可我的说法。接着她又喝了一口酒,道:
“喂,我说,你知道喝红酒一定要配什么吃才好吗?”
我摇摇头。
“当然是牛排了。”说完,她冲那头正在一旁吃草的老牛,意味深长的挤了挤眼睛。
我们吃的饱饱的,横躺在草地上休息,看着蓝色的天空和浮动的云朵。她一只手用草茎剔着牙,另一只手把玩着空杯子。
“我们听音乐吧。”她说。
“什么?”
“音乐!”她站起身,伸开双臂大喊道。然后她跑到那个箱子前面,从里面拿出一个银色的金属小方块和一个半透明的塑料盒,盒子里装着一些黑色的卡片。
“这个是MD——索尼的MD……现在已经没有人用了,但是我喜欢。”她一边说着,一边按了小盒子上的一个按钮——小盒子弹开了,露出一个舱口。
“你看……我喜欢实际换带子的感觉,”她一边说,一边从塑料盒里拿出一张卡片插进去,“现在的人都喜欢用MP3什么的——MP3,你可知道?”
我摇摇头。
“外表嘛……看起来比这个小一点,换起曲子来简单的很,就是按一下按钮而已。听十几秒,若是不喜欢,就可以换下一首,下一张……”她从箱子里又拎出一个大盒子来,用弯曲的导线把银色小盒子和大盒子连接起来,“……不高兴了,再换一张!……但是,只是这么短的时间,真的来得及把事情考虑得一清二楚吗——比如是不是好的音乐这样重要的事情?”
我点点头,道:“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和狗蛋比赛吃面条。那时候一心想赢,用筷子拼命把面条拨到嘴里,这样稀里糊涂的吃了两碗下去,肚子胀的不行,但是嘴里却什么味道也没留下,就跟只喝了白开水进去一样。”
“对,就是这个道理。”
“狗蛋吃了三碗,最后还是他赢了。”
“哈哈!”她笑了,一只手按下MD上的按钮,响起一阵节奏轻快的音乐。
“肖邦的玛祖卡!”
“是这曲子?”
她用力点了点头。
我还想问点儿什么,却被她打断了。
“别管那么多了,”她拉住我的手,把我拽起来,“来,跳舞!”
伴随着节奏,她拉着我的双手,我们在河岸边跳舞。在赤红的夕阳下,天空,小河,草地,和有着心脏般形状叶子的桑树,都仿佛燃烧着般围着我们旋转。
我们跳得累了,坐下来休息,她换了一首节奏舒缓的曲子。
“烟晒干了?”
我坐起身,拿起一根烟捏了捏。果然已经晒干了。于是我给她点上一支,也给自己点上一支。
“天上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我问。
“不怎么样。”她吐出一串烟雾,然后凝视着夹在两指间燃烧着的香烟,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从小到大,他们都告诉我将来要做个好仙女,织出最好的云彩。于是我被送到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老师,毕业后在天庭找一份工作,”她弹掉烟头上的烟灰,继续说,“然后他们又叫我赶紧找个好人家,组成家庭,孩子——织云彩,照顾家,照顾孩子,像我的姐姐们那样——这样的日子……有时候,我会想,生活真只有这么个选择吗——这感觉你明白?”
我点点头。
“我觉得需要把这些事情想明白。但是天天忙着编织云彩,今天要编一片白云,明天要编一片彩云,雷雨来了又要把白云彩云收起来编成黑云……”
“听起来,怕是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我说。
她吸一口烟,又吐出来,点点头道:“对,就是这样,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要到一个没人认识我,没人会问我:‘喂,织女,昨天的七彩云编好了吗’——这样的地方,然后安静的想一想。”
说完,织女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静静吸着烟,我则低下头,拔下一根草茎摆弄着。
过了一会儿,我侧过脸去问她:
“知道这村子是怎么来的吗?”
织女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我问了二叔,问了村里的长辈,查了祠堂里保存的地方志,但都没有找到答案——你不觉得奇怪吗?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这个村子可能就在这里了,但人们却对此事毫不关心。”
她抿抿嘴,没有说话。
“村子既然可以凭空出现,自然也可能没有征兆的消失。但是身处其中的人们,却不去想这些事情,对此丝毫没有察觉,就这样一天天的生活——这样活着,不觉得有点可怕吗?”
她用有些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想说些什么,但却又没有说。
她看了看就要沉到山下的太阳,然后把烟头按灭在地上。
“喂,我说放牛的,要不我不回天庭了,怎么样?”
“我这次是和几个姐姐偷偷跑到凡间来的。待会儿太阳下山的时候,她们就会到这里来找我一起回天庭。如果我就这么说我不回去了,她们肯定会向上面报告,这样我们就有大麻烦了。”
她抿着嘴,思考着。突然她眼睛一亮。
“有了!”她拉着我走到一边。那里是刚才烤牛排的地方,一片狼藉。
她指了指丢在地上的牛皮,然后说:“我们装成妖怪,把她们吓跑!她们肯定以为我被妖怪吃掉了,这样我就可以留在地上了。”
她似乎因为这个异想天开的主意而有些洋洋自得。我虽然有点怀疑这办法能否奏效,但没有更好的建议,也只能同意。于是我们忙活起来,不一会儿,一个长着牛头和两只长角的怪物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还有这个!”她撕下白色长裙的一角,在地上沾了点牛血,然后团成一团塞到牛嘴里。
她把箱子和岸边的痕迹清理好,然后拉着我躲到牛皮里面。
我们紧张的观察着远处的河岸。因为地方狭小,我的胳膊紧挨着她光洁的胳膊,鼻子里传来她头发上的香味,这让我不禁有些心不在焉。
“来了!”
果然,有几个白色的身影从远处翩然飞来。我仔细一看,那是几个年纪稍长的姑娘,她们都穿着和织女类似的长裙。
“织女——”为首的姑娘拉长声音呼唤道。
“好!开始!”织女一只手搂过我的脖子,我的脸贴着她的脸蛋。
我们一边怪叫着,一边冲向那几个姑娘。
为首的姑娘看到这个半牛半人的妖怪,尖叫一声,当场晕了过去。后面几个姑娘连忙抱住她,接着只听“砰”的一声,她们像炮弹那样飞了出去,眨眼间就消失在天际。
我站在火堆前,旁边是换上T恤和牛仔裤的织女。她看着在火焰里渐渐扭曲变形的牛皮,然后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那样,把自己那件白色长裙也丢了进去。然后她拎起箱子。
“我们走吧。”
“去哪?”
“当然是去你那儿了!”
我带着织女去见二叔。她告诉二叔自己是邻村来的姑娘,那头老牛被我当聘礼给了她父母。
他怔怔的望着织女好一阵,像是看到了熟悉的人那样,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最后他才说道:“孩子啊……好,很好。”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里却不自觉的流露出莫名的悲伤。
就这样,我和织女生活在了一起。牛没有了,没法继续依靠放牛为生,于是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我们对父母留下的老屋进行了修缮,把它改造成了一间客栈。
中秋节那天,我们在修好的客栈里开了一个聚会,邀请乡亲们参加。我们早早的把食物准备好,客人到了,就一起忙着招呼他们,织女给大家倒酒,还拿出立即可取的照相机,给乡亲们拍照。
狗蛋也从邻村来了,我介绍他和织女认识。见到他的那一刻,织女脸上露出有些惊讶的神情。背着他的时候,她悄悄问我:
“这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个狗蛋?”
“是啊。”
“……长得像吴彦祖。”
“吴彦祖是谁?”
“……”
经营客栈并不简单。每周一次,我和狗蛋去城里,他售卖药材,而我则购买食物和一些牙膏,香皂之类的易耗品。走之前,织女会交给我一张纸,上面写了她需要买的各种小东西:有时候是一个“绿色的玻璃花瓶”,有时候是“木制烟斗摆件”,或者“白色或淡蓝色,有小鸟或花朵图案的挂钟”。织女用这些东西把客栈的里外都布置了起来,她在正对着门的墙壁上开辟了一片地方,混杂着贴着住店的客人和我们自己的照片,她还找人在屋子外面挖了一个池塘,里面种上睡莲,又在池塘边搭了一个凉棚。
在旅客稀少的时候,我们就去田边散步,或者去湖里游泳,或者待在屋子里,一边抽烟,一边听音乐。她给我读箱子里带来的书,而我给她讲从祖辈那里听来的,村子里一直流传下来的故事。
直到有一天,我们正在客栈的大堂里吃饭,突然有人按响了门铃。我走到门前,看到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穿着一身金光闪闪的铠甲,眼眸里也闪着金色的光。
“织女在这儿吗?”他冷冷的问道。
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想到身后传来织女的声音。
“是的。”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那个男人说道。
“是的,我知道。”织女拢着长发走过来,挡在我身前。
“那你也应该知道反抗是没用的。”
“我根本没想反抗。”她平静的说。
那男人的脸上反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们走吧。”她做了个请带路的手势。
我想说什么,但是她制止住了我。
身材高大的男人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织女摸了摸我的脸,然后说:
“对不起,今天虽然轮到我洗碗,但恐怕是洗不了了呢。”
说完,她也转身走了出去。
我追着跑出去。只见屋外的空地上,停了一个巨大的碟形物体,物体中央打开了一扇门,里面射出强烈的光芒,一道悬梯慢慢降了下来。
“喂——”我一边跑,一边大喊。左脚的拖鞋掉了下来,但我依然在奔跑。
“——你的东西怎么办!音乐呢!”我冲着光芒里那两个模糊的人影道。
“都留给你了吧!”远远的传来织女的声音。
我告诉二叔织女走了。他看起来对此却并不感到意外,没有多问,只是淡淡的说:
“走了就走了吧,生活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那是我唯一一次从二叔的语气中,听出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沧桑。
之后很多年过去了。村子里通了公路,客栈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我扩建了客栈,添加了客房,安装了卫星电视,还雇人改造了睡莲池,把凉棚变成了凉亭。狗蛋的药材生意也兴旺起来,不过这却比不上他在娱乐圈的发展。那天在他去城里买药的时候,遇到一个进山拍摄电视节目的剧组,导演一眼看到了他,说他长得有明星气质,让他去拍电视剧,听说马上就要就要从配角,升任男主角了。
二叔去世了。临死之前,他告诉我,把他安葬在靠近湖边的空地里,能看到东方天空的地方。
在无人的夜里,我会取出那台MD播放机,放进一张织女留下的碟片,然后倒上一杯葡萄酒,独自静静的听。
那天,我一个人在客栈的柜台里算账。突然间,一阵狂风刮过,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大堂里。
是那个有着金色眼眸的男人。
“你好,牛郎。”
我抬头望着他,一只手用力按住计算器,像是怕它会突然飞走那样,另一只手慢慢挪向桌子底下的猎枪。
“假如我是你,我就不会那样做。”男人撇了撇嘴。
我的手放松下来。
“你来干什么?”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他慢悠悠的说道,一边在房间里踱着步——捏起玻璃花瓶里的玉兰花闻闻,又拿起桌上的木制烟斗看看。
我默不作声。
“天庭决定给你一个机会——”他踱到那面照片墙前,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那样,抬起头,凑近一张照片仔细察看。
那是当年织女给二叔拍的一张照片。
“怎么了?”
“没什么,”他眨了眨眼睛,摇摇头,“我以为看到了很久以前,曾经见过的人,但这想必是我弄错了——明晚的七夕之夜,你可以通过鹊桥与她相见。”
“这听上去像是个好消息。”
他咧嘴笑了。我从来没想过他也会笑。而且笑得还并不难看。
“不过,你听说过‘天上一年,地下十年’吧?所以,虽然对于你是二十年的时间,对她来说可只是两年的时间,”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继续道,“假如我是你的话,我会考虑起码把自己整得体面点儿。”
我一个人进入自己的房间,打开最后那瓶纳帕谷赤霞珠,然后,一遍一遍的,听那首肖邦的玛祖卡。
第二天夜里,我穿上最好的一套西装,手里捧了一束玫瑰,早早的站在屋前的空地上。夕阳西下,月亮慢慢的从远山背后升起,银白色的月光温柔的倾泻而下,璀璨的星辰渐渐从蓝黑色的天空中显现出来,连缀成银色的河流。这时候,突然刮起了一阵风,一团黑云般的物体从远处压过来。
那是遮盖天空的鸟群,喜鹊,有着两米宽翅膀的巨大喜鹊。
那些喜鹊飞过来,稳稳的停在草场上,千百万只喜鹊,搭成了通向天空的桥。我试探着踩了上去,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脚下的喜鹊眨了眨黑色的眼睛,并没有发出声响。
我小心翼翼的一步步走上这喜鹊之桥,只见远处的桥边,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小跑着过去。是她,容颜正如二十年之前。
“喂,你迟到了。”
“对……对不起,”我低下头,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西装,然后把花递给她,“我给你准备了这些花。”
她接过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露出了二十年前的灿烂笑容。
“真香。”
“你……还是一样漂亮,而我……却已经老了。”
“你个傻瓜,”她摸了摸我的脸,然后道,“你不知道现在最流行的,就是大叔么。”
然后她转过身,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瓶红酒。
“喝一杯?这可是波尔多梅洛。”
我们抽着烟,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脚下流淌的星河,身边,吹来凉爽的风。突然间,她说道:
“哎……喝着红酒,就是想吃点什么呢。”
“你是说……”
她露出狡诘的笑容。
“烤喜鹊……你可爱吃?”
话音刚落,我只觉得自己脚下的鹊桥重重一沉。
- 完 -
作品列表:
《中国古代神话和传说故事集》系列
1. 七夕
2. 出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