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中,她最早接受相亲的。
那一年,她不过二十四五岁,离乡背井独自在京城打拼,蜗居在六人合租的单间,晚晚加班至深夜。
父母每次来电,不问她吃不吃得饱,工作累不累,劈头只有两句话:要么在北京找个人成家。要么回老家考公务员。
那时她年轻,心高气傲,第二条路是坚决不考虑的了,但父母的唠叨听多了,她忽然觉得,在这孤独的城市,如果能找个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开始在亲友中广撒鱼网,发布自己强烈的求偶需求,很快,呼应热烈。
那一年,她强迫自己周转在每周一次的固定相亲饭局里,把一辈子的男人都走马观花看了个遍,可惜不是她没眼缘,就是对方没感觉,多数饭局出了门就散了。
后来工作上有了起色,收入也见长,她从六人间搬到了三居室里的单间,虽然房间小得除了一张床,就剩只能容一人侧身的过道,但总算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
前舍友给她介绍了个男人,高大,俊朗,工作也还不错。
第一次见面,她就沦陷了。
人是视觉动物,抛开外型优势不说,他正好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温和,话不多,眼神里有故事,礼貌周全。
那时她怎么会想到,一个人从始至终的沉默,或许不是个性使然,只是因为面对你,他无话可说。
平平淡淡地约过几次会,有一晚,京城大雪,他送她回家,突然提出去进她家喝杯热茶。
那时她没太多恋爱经验,天真地以为喝茶,就只是喝茶而已。
结果一进屋,她就被他热切的欲望给吓住了。
过道太小,两人倒在她唯一算得上家具的单人床上。
她的身体在挣扎,内心却为自己的挣扎而挣扎。
她喜欢他,没错,但在他身上,她甚至尚未来得及感受一点真实温情的爱意。说白了,两人之间还谈不上熟悉,更别说情侣了。
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一夜情,炮友,还是突来的欲望,正好遇上了唾手可得的猎物而已?
越想越挫败,最后一咬牙,把他推开了,说:家……里没有……那个……
他会过意来:不用也没关系吧。
她摇了摇头。
两人尴尬地僵持了一阵,最终,他叹了口气放开了她。
他站了起来,在她那低矮的房间里,显得尤其地高,甚至背部微微佝偻着。
他整理了一下外套,对她说:我出去买。
她说:好。
他出去了很久都没音信。
她缩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忍不住裹上围巾到门口等。
夜深,雪积得很深。路灯下,只有白茫茫的路面和不断飘落的被灯光熏黄的鹅毛雪片。
她站了很久,脸被冻得有点僵,突然会过意来,他不会回来了。
后来果然接到他短信:太晚了,我先回去了。晚安。
她心里噔一声,那条若即若离的、长久维系着他和她关系的细细发丝,突然断掉了。
后来,两人还是会在QQ短信上聊几句,每次,都是她艰难地维系着话题。像一个街头杂耍的艺人,满头大汗地变换着动作不让手中的彩球落下。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出几分无趣。
她是典型的山东大妞,山东大妞特有的高挑,大方,她都有,虽算不上走在人群里自动发光的美女,但她有自己独特的魅力。
她人缘好,朋友聚餐都爱拉上她,不是因为她幽默,有趣,而是因为她身上那股与天俱来的傻乎劲儿,让她不由自主地,总是用憨厚笨拙的热情维护着每个饭局乃至每一段关系的氛围。
但到了他这里,并不凑效。
大概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热情,可以捂热一颗不为你跳动的心。
有一天和前舍友聊天,舍友无意间提起,他要调到外地。
她忍不住“啊”一声。
舍友问:他没跟你提?
没……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她支吾着说。
舍友是聪明人,立刻打圆场:这人不靠谱,回头我再给你物色个更好的。
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她最后还是拨通了他的号码。
不知为什么,电话一通,她就哭了。
他在那头沉默很久,突然说:其实如果你真的想和我一起,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可以接你过去,我们……
他似乎素来如此,对她,乃至世上的一切,都无可无不可。
朋友给他介绍对象,于是无可无不可地吃了几次饭。见了,也没什么合不合意之说。
突然来了兴致,可以拖她手,送她回家,热烈求欢。得不到,也无所谓。正如此刻他对她发出邀请,在电话里淡淡地规划两人的未来……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同情或是一点未来得及过度到喜欢的好感?无论出于哪种,这邀请放在他俩的关系里都有点滑稽,但她知道,他是说真的。
有些人的真心,就像潮汐,涨得迅速,退得也迅疾。
她哽咽着打断他: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过了很久,听见他迟疑礼貌地说:或许吧,你挺好的……
其实她宁愿他沉默到底。
然后两人谁都没说话,谁也没挂电话。
她贪婪地听着那头轻微的呼吸声,像是留恋他在她的世界里最后一点存在的证据。
最终,是她先挂断的电话。
狼狈的人,总是提前离场,不是吗。
他几时离开的北京,她没再打听。
朋友出于歉意,给她再张罗过几场相亲,她婉拒了。
从此一心扎在工作上,从愚钝笨拙天天挨骂的菜鸟,熬成一个因勤勉认真积累不少客户的销售主管。从他曾经光临过的低矮小单间搬到了三环里某高尚小区的小一居。
这世界,终究还是给笨人留了一条活路啊。
身边的朋友一个个恋爱,结婚,生子,最早开始积极张罗的她,反而落在了队伍后面。
一眨眼,临近30岁大关,她反而不急了。
后来也谈过一次正经的恋爱,对方比她大几岁,是个很会照顾人的大叔。
诚意拳拳,确立关系后,嘘寒问暖,每日接送上下班,积极地载她跑京城各地看房,准备购置将来的温馨小家。
适当的时间,适当的条件,适当的关怀,适当的时候说会爱她一生一世。
这世上真有这样恰如其分的人,且让她遇上了。
她父母乐不可支,恨不得立马将她打包送到他手里。
一切都被他安排得妥帖自然,连她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婚期就提上了日程。
五一假期,他买好了车票,打电话告诉她:上次问过你说五一没安排,跟我回老家一趟吧,我爸妈早就听我提起过你,说很想见见未来儿媳妇。
她握着电话,一切水到渠成,倒也说不上惊愕,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窗外雨水潺潺,令她突然地想起多年前某个雪夜,她在路灯下等一个不会归来的人。
那晚的雪,也和今夜的雨一样,让人有种如若隔世的恍惚。
曾有那么一个人,对她说过喜欢,雪地里拥过吻,也曾心血来潮邀请她去异地同居,甚至分开后还在背后对朋友说过她的懂事难得,在她心底,当然从未天真到把他的话当真。
只是啊,那种求之不得的虚妄、热切的期待、怦然的心动,切切实实如假包换地打动过她。
不似此时此刻,握着电话,握着扎实可见的未来,有感动,有感激,心内一片止水。
当年她之于他,大约亦是如此吧。
她的好,他不是看不到,只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罢了。
她走到窗边,像鼓起了极的大勇气,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么确定,她说:对不起,我们想我们不合适,还是分开吧。
那头一片沉默,如同窗外寂寥的夜色,
一点雨丝透过窗缝飘到她脸上,她伸手擦了擦,一点晚春的凉意。
过了五月,夏天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