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流行病的肆虐,我和大严许久未出游,因此在一个小长假里,我们决定来一次短暂的逃离都市之旅,旅行目的地定在了东北方向的一座深山老林里。
没有乡村生活体验的人,总是向往着田园生活的美好,即便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在快节奏的环境中奔命久了,也免不了想要找一处放松舒缓的地方。
野愿就是这样一个迎合城市人群的民宿,外观如其名,满足人们对于“野”的愿望。
民宿整体依山而建,建筑融合周边树木,树枝疯狂伸出围墙,不如园林那般有心设计的精致,更多的是随性和张扬,呈现出一种凌乱却又贴合自然的美感。
我和大严的房间位于民宿北边,房内装修简约,家具多采用木质或藤编,房门正对着的是一面宽大的落地窗,外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拉开窗户能听到悦耳的鸟鸣声。
“好久没有到山里来了,这次选的地儿还不错吧?”
大严进屋后把背包放在藤椅上,简单回了句“嗯”。
“小望!帮我拿一下这个包,别光顾自己走!”
我们的房门暂时未关,只见门口外一位大姐左手拉着皮箱,右手提着大包,后面跟着一个小女孩。大姐身材高挑,步伐沉重,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长马尾。
“妈妈,我来帮您拿吧?”
“你就别添乱了,你俩要有一个是男孩儿,我再累也值!”
“心子,关上门吧。”大严瞥了一眼门外。
正想关闭房门,一个大学生样的女孩儿走了过来,她身着白色休闲套装,衣服本是修身款,但罩在她身上仍有很多富余空间。
“姐姐,我可以看看你们的房间吗?我们的房间窗外是堵墙。”她轻声问我,五官稳稳贴在面部。
我有些惊讶,但还是将她请了进来。大严整理完行李靠在床头,钻进手机里。
女孩站在窗口看了好久,某一瞬间让我产生错觉,误以为她是这窗外树林的一份子,或者她与这扇窗构成了一幅画。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想要说什么,又赶紧闭上。“是不是很美?”我打断了她感受美的历程。
“嗯,但是在房间里这样看着,像我们被关着。你看那些飞来飞去的鸟,是不是很欢乐?嗯,它们一定快乐极了。”
之前在走廊喊叫的大姐端着肩,大步奔了过来,“找你半天!原来在这儿呐!出来一趟多不容易?作为老大,你能不能懂点事,不知道你每天都在寻思啥呢!妹妹还知道帮我拿拿行李。”
大姐的眉毛依旧向上提着,起伏的胸脯缓和着急躁的情绪,眼角挤出一丝笑容向我们致歉,“诶,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啊”。随后一把拉住女儿的胳膊就往外走。
女孩别扭地转过身,对我点了点头。她似乎比刚刚更瘦了,确切地说,是更扁了,原本不够立体的五官,有些畏缩,想要往这椭圆里回撤。
我赶紧关上房门,想把是非都关在门外。
一只山雀飞到窗口边的窄小台面上,奏出自在又有节奏的音符,它想不到这窗口里是另一个时空。
大严的手机里一首歌响起:远方天空,云层遮盖了前往方向,迷失在黑暗之中,天使问我,手中紧握不放的是什么?我说,寻找梦想的灯火......
“《我要的世界》,这歌蛮好听,励志。”我斜身一倒,躺在大严身边,看到手机里正播放的视频画面,从水面缓缓浮起的水牛,准备捕食的老虎,陆地上奔跑的羚羊,自在栖息的鸟儿,还有古代厮杀的战士和现代忙碌的上班族。
“嗯?怎么不看了?”
“朋友圈里的,我随便点开看了看,没啥意思。”大严关掉视频,打开了一个直播APP。
“嘻嘻,你是准备看比赛。”我拍了下大严的肩,打开自己的手机,扫了两眼,便去整理洗漱用品还有外出要穿的衣物。
民宿为游客准备了活动,傍晚时分,我和大严来到了一处庭院,院里摆放着数张桌椅,桌上有当地的特色小吃。
这次活动主题名为“森林寻宝”,游客可身着民宿准备的服装,扮演成各种角色,根据主持人的引导,共同完成一场互动表演。工作人员暗藏在游客中,以便引导剧情的走向。
活动的剧情比较简单,大致是国王丢失了一个宝物,被某个动物给偷走了,王国内的动物们要一起找到这件宝物。
工作人员会指引游客寻找的方向,偶尔需要游客猜谜或者唱歌进行互动。
我和大严扮演两只羊,坐在庭院一角,下午碰到的母女仨也在我们附近。
身着南瓜服装的大姐,甩了甩宽大的橙色裙摆,看着一群人摇摇头,拿起桌上的一枚草莓点心塞进嘴里。
小望和妹妹坐在大姐身边,小望是蓝色的孔雀,妹妹扮演着白色小兔。
“那么,这位剑客,你要来唱一首和月亮有关的歌吗?”一身红蘑菇的工作人员走到了一个黑衣男人身边。
这个男人缓缓站起来,手揣进裤兜,斜眼瞅了瞅红蘑菇,“我不太会唱。”
“又要唱歌?唱歌有什么好?隔壁老林就被那九流歌手给勾走了!”大姐吐出两片瓜子皮。小望“腾”地站了起来,妹妹也歪了下身子。
“你站起来干嘛?吓我一跳!”大姐瞅了下小望眼睛的方向,瞬间定住了,贴在嘴边的瓜子皮掉了两片。
“这倒霉的怎么也来这里了!”
黑衣男人也注意到站起来的小望,迅速离开了活动现场。主持人尴尬地笑道:“看来这位帅哥很害羞啊,他是去找月亮女神求助了吗?”
现场游客窃窃私语,主持人巧妙挽回局面,活动正常进行。
小望脸色煞白,眼睛里似乎有钢针要冒出来,大姐拉了她一把,“赶紧坐下吧!”
这个黑衣男人与小望有什么故事呢?我这样想着,再看看大严,正沉浸在手机新闻里。我拍了拍他,“你说,那黑衣男人怎么回事?”
“你的脑细胞就是这样被浪费掉的。”大严摸了摸我的后脑勺,继续看手机。一根白发掉下来,停留在我的袖口,我随手把它捏了起来,扔到地上。
活动在一阵阵的笑声中进行着,工作人员滑稽的表演,主持人伶俐的口舌,再加上游客的才艺展示,这场互动表演也接近尾声。
宝物不知何时跑到了小望的孔雀裙边,主持人挤着眼角的皱纹,笑着将小望领到最前面。小望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宝物”,那是一台设计奇妙的灯。
圆形的灯体里翻滚着烟雾,像有神秘的力量,光芒照在小望的衣服和脸上,仿佛在宣告她就是主人。
“看来这盏神灯想认你为主人哦!拥有它,你就可以实现愿望。”主持人神秘地对小望说道。按照游戏安排,小望需要表演一个才艺。
小望看看手中的灯,又看看台下的观众,想张开嘴,却又摇了摇头。隔壁桌大姐无所顾忌地吆喝:“她会啥啊,快下来吧!”
主持人看这女孩过于内向,也不勉强她了,将这盏灯送给了小望。
活动结束后,游客们自由行动,去周边的文创市集闲逛,或去风光不错的夜景地观赏。我和大严在附近游走了一圈,早早回到了民宿房间。
认床外加失眠,温暖的被窝也拦不住我,看到大严已沉睡,我起身偷偷溜出房间。
夜里的民宿很美,淡黄的灯光渲染氛围,自在的树叶随风微微晃动。石板路上不规则的形状像是一个个自由的魂灵。四处安静,只有我细碎的脚步声。
转到一个小亭子前面,发现一个女孩坐在长凳上,她双眼紧闭,头斜靠在柱子上。
原来是小望!
想起下午活动时她的异样,我暗自猜测与那黑衣男人脱不开关系,想上前询问缘由,又怕侵扰了她的世界,犹豫中,已坐在了她隔壁的凳子上。
“姐姐。”小望睁开眼睛,透过细缝看向我,脸色在月光下更加惨白。
“这么晚了,还没睡?”
“你知道世界上最傻的人是什么样吗?”
我选择缄默。
原来,那黑衣男人是小望的前男友,曾将小望骗去了一个传销组织,不仅骗走了小望所有的生活费,还给她带来极大的精神痛苦。
“他斯文的面孔下,是一个自私的魔鬼。一次又一次,我将钱转给他,开始还美其名曰投资,最后开始威胁我。他是我最爱的人,但是我却被撕了个粉碎。”
小望的身体颤抖着,眼睛始终望着前面,可是前面只有一片黑。
“后来,我不断向家人要钱,又四处借钱,但不敢说明具体事由。妈妈骂了我好多次,同学也都渐渐不理我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饭钱,我没有多余的钱给他。于是,我被他关在了学校附近的一个房子里,他让我何时借到钱,何时再出来。”
“那时我还是爱着他的,相信他在创业初期,资金出了问题,而不是骗我。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在搞传销。”
“我缩在简陋的房子里,灰色的床单,灰色的墙壁,压抑得快要窒息了。我想努力成为他理想的伴侣,而不是一个没有价值的女孩儿。但是,我慢慢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还嘲笑我,说除了他,没人会喜欢我。”
后来,关系不错的舍友找到了小望,将她解救了出来。小望的前男友也被人带走了。
“舍友说我蠢,一点脑子都没有,傻傻地听信别人。我不停地哭,哭到嗓子沙哑。”
我在心底将小望的前男友骂到祖宗十八代,又为小望的傻感到不值,无奈已经是过去的事,历史无法更改。
“姐姐,你说是不是不会有人喜欢我了?父母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是男孩,老师也不喜欢我,因为我成绩不好,同学也不喜欢我,因为我内向孤僻。唯一喜欢做的事,却被认为是不务正业。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喜欢的人,却是见了鬼。”
小望看向我,躲在细缝中的眼睛想要挣脱出来。
“你能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很勇敢了。”
“我,勇敢吗?”
“当然勇敢啊,能在这挑剔的环境中长大,还没有被打趴下。”
小望调整了下身子,我继续说道,“没有人能选择家庭,选择环境,我们也会遇到各种困难,甚至碰到坏人,但是没有人能够剥夺我们享受阳光的权利。”
“阳光?有吗?”
“有。”
“那,你喜欢做的事是什么呢?”
“我喜欢唱歌,可是妈妈一直反对。”
“那就去唱,人生只有一次。”
小望凝视着前方,随后陷入沉默,或许是在思索我刚说的话,又或者在回想不堪的过往。我与她一起隐在这黑夜中,不知时间要流向哪里,也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姐姐,我们早点回去吧。”小望站了起来,我也有了困意,于是一同往住宿区走去。
刚走到住宿区的大门口,余光看到墙边似乎有一个人影。我心一惊,影视剧中的诡异画面一一闪过。
我看了看小望,她也吓了一跳,手抓住了我的袖口。
“没事,赶快走吧。”
刚走几步,小望却不动了,原来后面有人拉住了她,是白天那个黑衣男人,也就是她的前男友。
我想上前推开他,但小望用眼神劝阻了我,“姐姐,谢谢你陪我聊天,你快休息吧。”
本是萍水相逢,我无权干涉,点点头离开了。
回到房间,大严还在安睡,我褪去外衣爬上床。想到外出碰到的一切,像是做了一场梦。
后面两天,我们没有再碰到那母女三人,她们的房间也空了出来,不知道小望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和大严结束旅程,继续回归平淡的日子。
直到有一次部门团建,地点选在了“野愿”,我又重返这家民宿。走在石板路上,想起之前碰到的瘦弱女孩儿小望,如今不知怎么样了。
经过我和大严住过的房间,一个阿姨刚巧打开房门,我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是曾经那个白色的背影,同之前一样,与窗融为一体。
“阿姨,我可以进去看看吗?我们以前见过。”
阿姨微笑了下,把我迎了进去,随后出了门。
“小望,你还好吗?”
小望转过来,我差点儿叫出声。她的整个身体都扁了,侧面似乎只有15厘米。她的五官也有些模糊,像是一张椭圆的白纸上,简单描绘了大体的轮廓。
此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打开后是朋友的一条信息,“心子,你看新闻了吗?最近出现了一种怪病,浑身扁平,像纸片人一样......”
我平复了下心情,再看向小望,她已经躺在了床上。不仔细看,以为床上只有被子。
小望给我讲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包括她的前男友,还有她的身体情况。
那天晚上,前男友想要挽回她,但实际上仍是为了骗钱,小望自然不答应。
“他想抱我,我只觉得恶心,立刻把他推开。他还说想我想了三年,每天都在检讨自己,甚至挤出了两滴泪。”小望看着白色天花板,像那夜看着眼前的一片黑。
“他说现在已经改邪归正,刚注册了一家新公司,还差一些钱,希望我能看在以前的交情上,帮他一把,以后分红少不了我的。我吐了他一口唾沫。”说到这里,小望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吐人唾沫。”
这男人发现要钱不成,一气之下打了小望的脸,踢了她的腿,把她踹在地上。嘴里一直骂骂咧咧,说小望害了他,让他坐牢,打完像耗子一样溜走了。
“他有些歇斯底里,像疯狗一样,这么说可能有点侮辱狗。但是他的样子真的好像狗,他边打我,我边笑。他掐住我的脖子,脸扭曲到变形,说你这个贱人,怎么不去死?!”
小望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到房间,母亲骂了她半天后,三人连夜离开了这间民宿。
大学毕业后,小望不顾妈妈反对,进入了一家娱乐公司,做了助理。助理的工作非常繁琐,每天看人脸色行事,小望日日想要逃离。
小望虽然封闭着自己,但她一直想做一名歌手,在这家公司,每天看着自己的“梦”,虽然这“梦”的主角是别人。
母亲最讨厌小望唱歌,于是,小望在学校边学着父母选好的专业,边自学声乐,只是从来不在家人面前表现。
“姐姐,看到你,我就觉得很亲切,我一直想有一个姐姐,但是不可能了。我可以给你唱首歌吗?我可能,快不行了。”
“竟说傻话,你想唱什么,我听着。”小望让人心疼,我拍拍她放在床边的手,那只手绵软无力。
小望又把头转向天花板的方向,张开嘴唇,清唱了一曲《外面的世界》,某部电影曾用这首歌做插曲。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小望将这首歌唱了三遍,声音一遍比一遍低弱。之前的阿姨走了进来,听见她唱歌,摇了摇头。
阿姨准备帮她护理,我自觉退了出去。关门的那刻,小望仍望着天花板,嘴里哼着歌,似乎忘了周围的一切,也不记得我刚刚还在这里。
时间像碎发,丝丝掉落,察觉时,已是一大把。
距上次与小望告别后,又过了五年。“纸片人”的怪病,至今医学界也没有合理解释,网友评论,这怕是想去二次元的世界了。
我们只知道,那些扁平的人们,都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想融入现实生活。
后来,我和大严又一次去“野愿”,这次去是因为参加一次活动得到的奖励。
在野愿曾经的活动现场,新搭建了一个舞台,台上一个女孩儿在唱歌,是时下流行的曲目。她穿着亮闪闪的演出服,光彩照人,面色红润,频频与观众互动。
表演结束后,我听到有工作人员喊她“望姐”,顿时,我回忆里的“小望”冒了出来,回头看看这位“望姐”,怎么也不可能是“小望”啊?
大严喊我,我才发现自己愣神了,转身离开,听见有人在笑:“望姐,听说你以前是纸片人啊......”
忍不住再回过头,发现一盏明灯闪烁在舞台后方,“望姐,你可真行啊,每次演出都带着这盏灯。”
“诶,别给我弄坏了,看看得了。”望姐小心地把灯捧在手里,像最初在活动中捧着一样,只是脸上多了一丝笑容。
碎发掉落一根,我习惯性地拂去。在“野愿”的旅程又一次结束了,民宿依旧接待着各方来客,我和大严继续游走在时空隧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