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的小说才看过几本,短篇小说集《角儿》,长篇小说《多鹤》《一个女人的史诗》。这几本书都有一个特性,你打开了就合不上了,得一次性看完,不然肚子里有几万只蚂蚁在造反。严歌苓就是有这样一种能力,读完之后不是松一口气,整个人都是踉跄着的,身体和灵魂,没有一处不是如同海上的帆船,摇荡着晃悠着。
严歌苓的小说几乎都是写女性的,对于女性角色,她的着笔和描绘总是贴切真实又生动的。十几岁翻墙偷看各家各户秘事的少女独有的叛逆在她的笔下显得冷漠无情又带着孩子气的绝顶的坏。口无遮拦的坏和天真稚嫩的面孔让人看了心里生恨又生怜。让人不惊惊呼,“天哪,才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可以坏成这样?”
她笔下的人物总是让人惊呼,让人感慨,感慨一番之后,还剩下点怜爱和自我反省。
《小姨多鹤》和《一个女人的史诗》都是我花了大半天的时间读完的,临下班前花了十几分钟和叶老师转述了田芳菲的故事。
十几岁的田苏菲遇见了一身贵气的欧阳萸,这个男人不同于小伍那个相好的,长着少白头的老刘,也不同于三十多岁倾心于她,夸她长得水灵,唱起戏来一股英雄气概的都旅长。田苏菲没见过多少男人,但她第一眼看见欧阳萸的时候,就认定了以后这就是她的男人。
于是她死命的追,大大方方光明正大腆着一张脸去追。她的自尊,叛逆,青春期女孩独有的傲慢与扭捏在欧阳萸那里都化成了一腔柔情和义无反顾的热爱。她在他的书里夹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要嫁给你。”她就是这样巴巴的爱着这个男人。
为此她拒绝了经济适用男都旅长的追求,还惹怒了母亲,但是她全都顾不上了。她只顾着和这个叫欧阳萸的贵公子牵上一点关系,他们结婚了。因为她的肚子里有了男人的骨肉。后来这个小肉团长成了女版的欧阳萸,淡漠,冷静,聪明,高傲又孤独,内心自成一个世界。
欧阳萸怎么就这么得田苏菲的心呢?大概就是他不同于凡夫俗子,他压根就不是那种小市民,其他的男人都喜欢争着抢着,争权夺利,说几句俏皮话讨女人欢心。但是他欧阳萸从来不屑于做这些事,他只要坐在那里,就是一方天地。文学,理想,政治,剧本,世俗人情,从他口里蹦出来就成了勾魂引魄的东西。
女人们巴巴的粘着他,有求于他的青年男人们,一口一个“欧阳老师”的叫着。起起伏伏几十年,就算被打成右派,也有人上门捧着一堆剧本给他改。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世事无常,但欧阳萸始终这么立着。
就是这样才会让田苏菲一门心思,死心塌地的爱着,耗尽了母亲的体面和尊严,七十多岁的老人舔下脸从巷子里踱进踱出,最后还是在老对头那里,抵押了自己的红木家具换取了女儿女婿的体面。
田苏菲对欧阳萸的爱,是祖孙三代,三个女人的爱。田苏菲的母亲,田苏菲,田苏菲的女儿欧阳雪。
欧阳萸不缺女人,不缺名利,只缺这样的炽烈滚烫夹杂着几代女性的爱。这样的爱包裹着他的身体,滋润着他的心灵,陪着他渡过人生一场又一场的劫难。熬过上山下乡,熬过文化大革命,熬过姐姐自杀,父亲去世,熬过全省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他的冷眼和不屑。
若是没有这样的爱支撑着,他的尸体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被虫子咬噬着。他和田芳菲就是这样纠缠不休,爱,怜爱,恨,怨恨,和这几年的岁月一起胶着着。
没有谁更爱谁,他和田芳菲都是在用生命和灵魂去赴这场爱情盛宴,只是一个热烈,一个热烈而不自知。
都汉,一个有着罗曼蒂克浪漫悲情的人物。戏台上匆匆一眼,他就认定了那个叫田芳菲的小姑娘。那时候他还不识字,总是“小飞小飞”的叫着,宽大的手掌在“小飞”的头上晕出一个爱的漩涡。
他以为田芳菲会跳进这个漩涡的,全旅上下,剧团上上下下,甚至在田芳菲的母亲那里,他都汉,都旅长有哪一点比那个黄毛青瓜蛋差,好歹他也是个旅长,田芳菲嫁过去,最差就是个旅长太太。
可是爱情没有这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准则,爱情从来都不是明码标价。旅长和干事的头衔在爱情面前没有用,在田芳菲面前,摆着的是一个叫都汉的男人,和另一个叫欧阳萸的男人。
当都汉知道田芳菲和欧阳萸在一起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田芳菲唱戏。他在田芳菲看不见的地方一遍又一遍的听她唱的戏,听她唱词里的英雄气概,听十几岁的水灵清秀。
后来,旅长成了师长,司令。他也就成了田芳菲的靠山,无论任何时候,落魄到何种地步都能踏实靠着的一座山。田芳菲的最后一唱戏,没有观众,都汉在临死前叫了一营的兵去听田芳菲的戏。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护着田芳菲。
得知都汉去世的消息,田芳菲泣不成声。这个围着她转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就此消失了,她生命里的单纯的愉悦的让她重新拥有自尊的那部分消失了,这世间再没有一个人会围着她转了。只剩下她和欧阳萸两个人如同两只失了生机的黄狗,互相依偎着,舔舐彼此的伤口。
她的史诗结束了,她所有的激烈的感情在都汉去世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一个女人的史诗不是她独独的爱着一个人,是一个人独独的爱着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又独独的爱着另一个人。人和人之间生出爱情,嫉妒,怜爱,憎恨,慈悲,还有无穷无尽的人情冷暖。这些情愫夹杂在岁月,在历史的痕迹里,就成了史诗。
女人总是这样,爱着爱着就能让自己成为一首诗,让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变成史诗。但这样的女人总是让人在感叹之余多几分心酸,“爱情”这东西奢侈又廉价,一不小心就变成了案板上的五花肉,能成为一首诗的人总是心地异常,坚硬又柔软,妥协又固执。
很久以前,我想把郭女士的故事写出来,名字就叫做“一个女人的史诗”,今天看了严老师的小说,想着应该再沉淀许多年。起码等我也拥有过这样史诗一般的爱情时,才能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