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正式步入而立,却迎来最特别的一个年——爆竹萧索,烟花寥落,忐忑相聚,惴惴联欢。
这个年的无味可以归咎于疫情,可往年呢?年味渐淡,早已成了不争的事实。
今宵依旧难忘,只是不似当年。
如果要挑一种颜色代表儿时的年,那一定非红色莫属。
满山的红、满眼的红,是红红的对联、是红红的灯笼,是红红的鞭炮……
除了这些,还有到处燃烧的、绽放的、红红的火焰。
火塔塔
过年的幸福,是一波一波来的。
喜气洋洋的月尽刚过,在正月初六,还有一个同样欢喜的“小年”在等着我们。只不过,小年是不在家过的,是全村老少的盛大聚会。
初六下午,一次小型的年饭吃罢,火红的夕阳已开始映照远山的银装。零星的鞭炮声已经从前沟岔晃晃悠悠地飘到了新窑湾来,带着冰天雪地里颤抖的回声。全家人收好家什,穿得鼓鼓囊囊,母亲锁好门,父亲关好羊圈鸡窝,奶奶带上一把香纸,带着我沿着高硷一路向前走去。
沟沟洼洼、前村后沟,已经有一群一群的人扶老携幼,向同一个地方汇集了。
在村子主路的中段,与石佛沟交叉处,在常年的雨水冲刷和山洪漫灌下,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浅滩。浅滩三面,西侧是戏台、东侧是村小学后改为村委会、南侧是一座小庙,形成了村子的“政治、精神、文化中心”。
此时在中心的一小块平底上,一座齐人高的火塔塔已经垒好。青石砌成的塔基上,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精煤错缝堆叠成宝塔形状,宝塔肚内空空,填上柴火,一把火引燃,火舌顺着煤块规整的缝隙里向上窜去,在渐暗的天色里逐渐旺盛起来。
等空地上挤满人的时候,天色已然泼墨似的黑了下来,月牙还未升起,星斗粒粒分明。烧得透亮的火塔塔旁已绕起了两圈人,靠里头的逆时针,靠外头的顺时针,一个接着一个走,一边说笑着,一边心里还要默念着圈数。
母亲牵着我来到火塔塔前,正在走着的大叔大婶就会招收:“快来快来!”,随即脚步一滞,全家人便找个空插进去,左转三圈,右转三圈,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一跃而出。
此处绕罢,我们穿过主路旁冰冻的小河上逼仄的小桥,延着陡峭的台阶拾级而上,给大圣、关公、龙王烧些香纸,给点布施。然后在小庙的院子里的灯塔边、另一堆火塔塔边照例转完约定俗成的圈数,心下这才觉得圆满。
出门在外的游子女客们也会趁着这个“人戚”小年赶回村里来,多年不见的人们见了面朗声打着招呼,扎堆站在一处畅谈阔别的旧事。忽然一声炸响,人们纷纷仰头,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放烟花开始了。欢呼声、惊叹声、烟花的炸裂声、小孩子的哭闹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虽然春节已经到来,但春天还在路上。人们在数九的严寒里绕火塔塔、放烟花,在融融的暖意里期盼着来年的好光景。
打烟火
除了陕北,别的地方是不在正月初六过小年的。这是我在长大之后才知道的事,就跟我第一次在正月十五吃到汤圆一样晚。
村里的元宵节没有猜灯谜,没有吃汤圆,没有耍舞狮。从初二起锣鼓喧天的秧歌也基本停了响器,或者已跟着乡里的秧歌队一起到县里汇演去了,听说县里倒是有极其热闹的烟花表演。
“哎呀,你们没去过你们不知道,无定河畔上人多得脚都踩不下去,一朵大烟花炸开了半个绥德城照得亮个堂堂价!”有幸在县城看过烟花的后生们向我们一帮小孩手舞足蹈地描述那盛况,我们痴痴地听着。
记忆中,还是有一把火要烧的。
放过一些鞭炮,父亲会从柴窑里抱一把干柴禾到院子中央,底下压着豆萁引燃。一团火焰寂寂燃烧,静静熄灭,只有引火的时候豆萁会发出一点哔哔啵啵的声响。
火灭之后,父亲用小扫帚将泛着火星的余烬轻轻扫开,借着灯光看灰烬底下是否返出潮气。奶奶说这一日的火是“神火”,上天会借着火堆下的湿气,来预示一年的风调雨顺。那时的我太小,也不记得结果如何。但过年的时候总是有雪,不知道这样测了还准不准,其实究竟灵不灵,也没有人去深究。
相比于正月十五的“神火”,正月十六的那一把“人火”,才是所有小孩的狂欢。
跳火火
十六一整天,如果不下雪的话,是在山上度过的。
孩子们漫山遍野地去捡拾柴禾,跳火火的柴禾最好是当天现捡。我们冲上山梁、爬上梯田,在果树林里转悠,在荒野地里寻觅,为的就是采集干透的枯枝。一根根捡到路边来,有的孩子带了筐,便捡一些细小的碎枝,攒够一筐连拖带拽地拎回去;有的带了绳子,便专挑粗些的硬柴,学着大人模样整成一小垛左摇右晃地背回去;有的什么工具都没带,只能用两手抓一点不粗不细的枝条,悻悻跟着往回走。
一趟一趟,各家院里的柴禾逐渐高了起来,横七竖八地摆着梨树、枣树、苹果树枝、沙柳条子、桃树枝,甚至还有一些叫“黄货”的野草和张牙舞爪的圪针条,大人们总是惊异自家的娃从哪里弄回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柴禾来。
而孩子们的心思则不在这里,一心要看谁家的柴禾高,谁家的火旺,甚至有了些暗自较劲的意思。点燃前看着高高的一堆战利品,像丰碑一样彰显着自己的赫赫战功。点燃后,那窜天的火苗更是激起无限的豪情。
烧啊烧啊,一院子的小孩紧紧盯着火焰,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炙烤气息。火苗从窑檐高,变成了天窗高,再变成平戗高,最后降下来变成齐眉高的时候,大家都开始跃跃欲试了,要助跑着从火上一跃而过——跳火火,老人们说这叫“正月十六燎百病,满年四季不生病。”
管它病不病,跳火的乐趣在于面对熊熊火焰的恐惧感和纵身一跃之后的成就感之间形成的巨大心理反差,是我们最期待的勇敢者游戏,通常有个子高点的男孩子身先士卒,之后大家才闭着眼睛把心一横,纷纷凌空飞过。
这时大人们也丝毫不敢放松,组织着孩子们顺着一个方向有序跳火。记得有一次稍不注意,二叔家和二奶奶家的孩子隔着火焰从相反的方向同时起跳,空中相撞一屁股在火堆上,一裤裆的火星子忙乱了半天才扑灭,两眼的睫毛燎得个精光。
火苗逐渐降到轻松可以跨越的高度,女孩子们才会试探着跃过。大人们则忙着将被褥、枕头拿出来也从火上掠过,奶奶一边踉踉跄跄地拿着枕头燎火,一边诚诚恳恳地念叨:“燎百病,燎干净,咱一家人满年四季不生病”。
父亲后来提起跳火火,笑着说,“还说跳火会燎百病,那年还背着你奶奶跳了火,还不是说没就没了。”
我一时语塞。
但还是依然相信奶奶的话,“燎百病,燎干净,咱一家人满年四季不生病。”
还是依然相信,正月十六跳罢火,灰烬也要向外扫出院子,能让所有病劫和磨难,离开我们的家人。
正月里的闹秧歌叫闹红火,正月里的看秧歌叫看红火。
跳完十六的火火,陕北的春节也画上了句号。
寒冷的冬日里,那红彤彤的红色和热腾腾的火焰,总能燃气黄土地上的人们对生活热切的希望。也许年景不会像我们期望的那样好,但又能怎么样呢?多少年都过来了,去年不行,我们看今年。
也许这就是年的意义,有火红的年在,火红的希望就在。祖祖辈辈,年复一年,生生不息。